※私人經驗,非經同意,請勿轉載,前兩篇亦同,非常感謝。
分享一些幼時回憶,和村子裡的異聞。感謝所有閱覽、推文以及寫信給我的板友,
祝新年快樂。
一、鏡子
從小到大,我和我媽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
有一次,她突然心血來潮,開車來接我去她家小住幾天。
阿嬤對她的要求頗有疑慮,本不答應,但禁不住我苦苦哀求,終究勉強同意放行了。
那是我第一次去媽媽的住處(好像也是唯一一次),當時既興奮又雀躍。
媽媽的房子是三樓半透天厝,屋前有一大片檸檬果園,小白花在晚風中散發濃烈的香氣。
一樓客廳整潔而冰冷,就像我媽給人的感覺一樣。
通往二樓的樓梯扶手掛滿蘭花盆栽,文心蘭、虎頭蘭、蝴蝶蘭正盛開著,
撲鼻而來的卻不是意料中的花香,而是一種很像拜拜用的線香氣味。
我轉頭看了一下媽媽,見她一臉冷肅,我也不敢多問,默默跟在她身後上樓。
二樓主臥同樣雅潔齊整,茶几上還擺放了一大盆我不認得的鮮花,
怪異的是,傳統電視整臺黑布覆蓋,梳妝台的鏡子、衣櫃的穿衣鏡則用報紙整面貼起來。
我雖困惑,但我想這樣做的用意大概是防塵吧?因為媽媽是極愛乾淨的人,
略有纖塵都會讓她不悅。
我遵照媽媽的吩咐先去洗手,一進浴室就看到洗手台上的鏡子也用厚紙板封得嚴密,
看起來實在突兀而詭異。
洗好手,我終於忍不住問媽媽,為什麼要把鏡子都貼起來?
媽媽遲疑了一下,壓低聲音告訴我--前幾天她去參加一位尊親的喪禮,
禮畢那位尊親的魂似乎跟著她回來了,有時會從鏡中瞥見那位死去的人一身黑色殮衣,
在她背後凝視著她。
我看著窗外天色越來越黑,黑到幾乎能把整扇落地玻璃門變成一面光可鑑人的鏡子,
突然很後悔早先不聽阿嬤的話。
二、疑影
村子西北方山腳下有一座幽靜的大湖,湖面清澄如鏡,群峰蘸影,壯麗非常。
某天清晨,當湖面濃霧被朝陽蒸散,晨運的村人在湖邊發現一雙女用拖鞋。
傍晚我在堤防遛狗的時候,看到通往大湖的吊橋入口處拉上黃色封鎖線。
附近社區的警衛好意勸我趁天還沒黑趕快回家,沒事別在湖邊弄榴槤(意指閒晃)。
回到村裡,就聽說東市的罔腰嬸投湖了,好像是因為跟家人吵架,一時想不開吧?
罔腰嬸為人很好,大家乍聽到這消息,都嗟嘆不已。
歐巴桑們日常聚在阿玲嫂家門前聊天,話題總不離這樁,嘆幾句,掉幾滴淚。
在大家隨著時間流逝逐漸淡忘這件事時,好一陣子沒出現的阿好姨加入歐巴桑的聊天行列
。
阿嬤問阿好姨最近上哪兒了,這麼久不見。
阿好姨說:「我上個月去我大女兒那裡住,今早才回來的。對了,罔腰仔怎麼了?」
阿好姨的問題讓大家躊躇了一下,似乎在忖思怎樣措辭才能把這樁不幸的事件述說得哀矜
委婉。
就在眾人遲疑未答的時候,阿好姨自顧自地繼續說:「我剛才從市場下來,
看到罔腰仔站在路邊,對著她家目睭金金相(形容目不轉睛),面容很傷心的樣子,
我叫她,她也沒睬我,是按怎了?」
阿嬤訝然反問:「妳敢是看不對人了?」
阿好姨:「自細漢一起長大,哪會看錯?」
眾人驚駭得說不出話來。
後來才知道,曾在東市看過疑似罔腰嬸身影的村民,不只阿好姨一個。
三、迷路
山村裡對於山精林怪、魑魅魍魎的傳說很多,禁忌也多,村裡的長輩常告誡孩子們,
不要隨意跑到山區去,特別是農曆七月的時候。
北村有一位年近八旬的老婆婆,每天都會到山上的果園耕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農曆七月的某一天,日落很久了,老婆婆卻遲遲未歸,
家人擔憂地跑到果園去找,黑漆漆的果園空無一人。
家人立刻報警,雖然已是深夜,仍有上百名熱心的村民配合警消人員上山協尋,
從老婆婆住家附近到果園一帶,來來回回反覆搜索,直到天亮,終無所獲。
一個年邁的老人家憑著兩隻腳,能走多遠?可是村子裡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
那位老婆婆就像消失了一樣。
憂心如焚的家人到廟裡求神,神明指示人還活著,身在更北的山區。
村民們抬頭望向北方群山,不禁有點懵了,這山雖不到「猿猱欲度愁攀援」的高度,
但「嘸路嘸頭」,要怎麼前往更北邊的山區呢?
據村中耆老說,鄉誌裡記載了一條古道,從村子西北方的大湖溯溪而上,翻過幾座山頭,
可以抵達北方的另一個鄉鎮。
但現在要走這條古道,頗有難度,因為古道荒廢近百年,恐怕早已湮沒在荒煙蔓草間,
找不到通行的路徑了。
眾人無計可施,只好開車由縣道繞到北方的鄉鎮去尋人。
到了第三天下午,果然在北方鄉鎮的一處荒山墓園找到老婆婆。
老婆婆精神甚好,亦無外傷,且能清楚回答員警的問話。
警察問她怎麼一個人跑到這種荒山野嶺的墓園?
老婆婆說有人帶領著她一路走過來。問她是走哪一條路來的,老婆婆說不記得了。
警察又問她,這三天有進食嗎?肚子餓不餓?
老婆婆說,三餐都有人供應她紅龜粿,食物不虞匱乏。
雖然村民都覺得有點毛毛的,但老婆婆經過近十公里的歷險,迷蹤三日,
還好能平安歸來,實在萬幸。
在山區行走的時候,真的要注意安全。
四、立春
在我有記憶之初,我的爺爺年紀就很大很大了,大概八十多歲吧。
現在我對爺爺的記憶所剩無幾,但我永遠記得我小時候最喜歡爺爺。
我爺爺是嚴厲的。我的叔伯兄弟們常在堂屋前排排跪,不用問也知道,
他們大概又爬到老龍眼樹上偷鳥蛋,或者是拿竹竿把屋簷下的燕子窩捅破了。
爺爺常教導我們:「非己所安,不加於物」,所以頑皮的孫子做這種殘忍的事,
爺爺一定是要施以榎楚、絕不寬貸的。
我的爺爺是慈祥的。他在廳堂上讀書時,我常去打擾他,我問他讀那麼多書做什麼?
他說讀書是為了明理,然後又告訴我一些書中的道理,可惜言者諄諄,聽者藐藐。
他見我不懂,亦不生氣,和藹地拍拍我的頭:「肚子餓了吧,孩子,爺爺煮麵給妳吃?」
我最喜歡爺爺煮的統一肉燥麵,忙不迭點頭。
爺爺用枯瘦顫抖的手親自給我煮麵,我知道他是怕父母不在身邊的我去親戚家蹭飯吃
會遭人白眼,這是他不願見到的。
我剛讀小學的時候,爺爺過世了。因心臟病突發,山村交通不便,離消防局很遠,
抵達醫院已是遲了,醫生嘆息說早兩三分鐘送到就好了。
爺爺被送回老宅停靈時,眼睛一直闔不上,那是我第一次聽到「死不暝目」這個詞彙,
來自廳堂上親戚們的議論紛紛。
伯父們哭著用手幫爺爺闔上眼,卻又立即睜開,反覆許多次,
最後是伯父們承諾會好好照料孫輩,才順利讓爺爺闔上雙眼。
料理後事期間,伯母們到爺爺房裡收拾遺物,看到爺爺的衣物、書籍早已整理好了,
一疊一疊擺放得整整齊齊。
爺爺生前常用的檜木五斗櫃裡空空如也,唯獨中間的抽屜放著一張寫了毛筆字的紅紙。
伯母們拿起紙一看,突然大哭了起來。其中一位伯母說:「阿爸怎麼不早說?」
她們的哭聲驚動了更多的親戚前來圍觀,我努力地踮腳尖想看看那張紅紙上寫了什麼,
僅能從大人們的臂膀間空隙看到「立春」二字。
長大後從親戚的閒聊中得知,那張紙箋是我爺爺生前寫下的,
大意是說他將在「立春」那日與世長辭。
發現紙箋的親戚當時拿了農民曆來翻,我爺爺辭世那天的節氣正是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