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警察追捕報社員工時,洪毓書湊巧置身當場,林思靖更在警察幾乎現身前,非常剛好
地抵達,先一步將洪毓書拉上車,讓洪毓書徹底脫離了嫌疑。
馮初即使不是個多疑的人,也知道世間的巧合,難以如此「精準」。如此精準的巧合,必
定是人為的算計。
即使心裡排斥著可能的答案,馮初仍是幾乎相信了心裡的揣想──昨晚的巧合,是洪毓書
算計林思靖。洪毓書知道林思靖一定會來找他,所以先一步和報社員工約好在京町通相會
,等到與報社員工接應之後,就藉著林思靖的幫助,躲開警察的耳目。
這個可能,讓馮初幾乎覺得無顏面對林思靖。
馮初沒有想到,事情的真相,卻與他的想像迥異。
青年他們竟是將洪毓書當成棋子,藉著洪毓書以操弄林思靖,達成他們的目的!
青年對於在洪毓書面前坦白利用他的朋友之事,絲毫不覺得有任何不妥,彷彿這件事天經
地義。青年不僅語氣堅定,臉上沒有半點愧疚之色,只有不甘心。
「可惜昨晚沒有成功將文件帶走。不過不要緊,雖然昨夜社長被特高帶走問話,報社內的
許多信件也被扣走,但是,警察抓獲的報社員工只有兩人,真正關鍵的文件已趁亂丟進了
淡水河中,沒有讓警察查獲。沒有實際的叛亂證據,他們只會被拘留數日就能釋放……幸
好你沒有洩露身份,警察不知道你也參與了此事,若是你也暴露了,日後就沒有可能藉著
林思靖之手將消息送出去了。」
馮初聽著青年的話,隱隱感到一股酸蝕般的疼痛,自心底漫開。這份疼痛,是不屬於他的
情感。
洪毓書應該是真的將青年他們當成朋友。
但是,青年他們和洪毓書往來,卻不只是出於意氣相投,還帶著別有目的的算計──洪毓
書與林思靖的情誼在青年他們眼裡,是應該妥善利用的關係。
青年沒有掩飾的算計,利用他人卻理直氣壯,毫無愧疚的模樣,都令馮初覺得憤怒,但是
一思及青年的立場,馮初卻又無法苛責他。
林思靖是洪毓書情同手足的至交,即使兩人對日本政府的觀感、態度不同,在洪毓書的眼
裡,林思靖依然是他所親近而信任的人,只是立場不同,為人依舊值得敬重的朋友,但是
,在青年的眼裡,林思靖恐怕就只是個賣國求榮,品行卑鄙的「漢奸」了。
雖然馮初對林思靖的真正認識,只有短短數個小時,但是,林思靖接受日本警察的請託,
在忙碌的工作之外,還四處奔走協助調查,為的不是自己的利益,而是因為藝妓、藝妲接
二連三身亡,而蒙受損失的人們,也是為了因為這些事件而惶恐不安的人們。林思靖為日
本政府辦事,也是為了他心中的正義而行動,與青年的抗日行動在本質上並無不同。
馮初回想著過去讀到日本殖民臺灣時期相關著作,敘述者多對這些與日本政府關係親近的
士紳、富豪,流露著毫不掩飾的鄙視。在以中國為本位的思維引導下,馮初也曾經有些鄙
夷被冠以「漢奸」之名的總督府「御用紳士」。
但是,如今置身於此,看著眼前的一切,他卻感到茫然。
在馮初眼裡,青年利用他人卻一副正氣凜然姿態的卑劣;在青年的眼裡,卻是為了國家大
義的慷慨義舉。若不是沒有自己的國家,不願意永遠淪為二等公民,眼前的青年也不會算
計洪毓書,藉以利用林思靖了。
馮初可以理解青年對於殖民母國的憤懣,那是他熟悉的情感。他不知道他和眼前的青年若
是身份對調,他是不是也會像青年一樣,將利用林思靖這樣的「漢奸」視為理所當然?
生在此世,有多少人真的能完全依照自己的心願而活?又有多少人將中國視為自己的舊時
祖國?
他曾經視為理所當然的國家認同,以及行為的是非判斷,在這個時空,卻顯得虛無縹緲…
…
這麼一想,馮初對青年的憤怒,一下子散了,只剩下積壓在心頭的鬱悶。
馮初突然覺得疲憊。卻又同時覺得慶幸。
幸好洪毓書沒有利用林思靖。
洪毓書只是遲鈍得沒有發現自己成了「朋友」手中的棋子,讓「朋友」藉著拖他下水,將
林思靖一併捲進了麻煩之中。
「經過昨夜之事,這段時間警察一定會盯得更緊,報社的董事已經決定暫時停止刊印敏感
的文章,也希望保護還沒有洩露身份的人,不被警察知曉。之後若有什麼新的消息,我會
請人喬裝成想要提告的人,到你的事務所去找你。這段時間阮暫時不要再見面了。」
馮初聽青年這麼一說,腦海中驀地浮現了間掛著洪獻璋辯護士(律師)招牌的事務所。
「我會小心。」
青年握住馮初的手,一臉慎重地說:「保重。」
馮初即使可以理解青年的所作所為,卻消除不了心裡對青年的嫌惡。面對青年關切的叮嚀
,馮初只能悶悶地說:「你也是。」
馮初本已想走出宴會廳,青年忽然抓住他,臉上有些憂慮地說:「你最近有見過錦堂嗎?
」
馮初想起了記憶中少年熱情的笑臉,雖然心裡悶得對於和青年多談幾句都意興闌珊,還是
忍不住問道:「我沒有見過他。錦堂發生何事了嗎?」
青年搖了搖頭,以聽得出沮喪的聲音,說:「我不知道,他最近突然和大家徹底斷了聯繫
,阮已經有一個多月不曾見過他。他大哥本就不喜歡報社的眾人,雖然我和朝宗兄幾次去
他大哥在太平町開設的醫院拜訪,卻一直沒有見到他大哥。我原本以為你和他同是府城人
,平日往來也多,應該會知道他發生何事。」
馮初聽得心裡一沉。
難道陳錦堂發生了什麼意外?
想著記憶裡熱情的少年可能遭遇不測,馮初一下子感到心底一陣疼痛,「若有錦堂的消息
,請你一定要通知我。」
青年拍了拍馮初的肩頭,「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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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初和青年覷著沒有人路過宴會廳門前的空檔,一前一後離開。
走出江山樓的大門,撲面的風凍得臉頰有些刺痛。馮初第一次覺得台北街頭的風如此蕭瑟
。稍早和李曉晴重逢的喜悅,已徹底消散無蹤。
站在車前等候的老劉,瞥見馮初,趕緊衝著馮初揮手,「洪少爺,少爺在等你!」
馮初定了定神,走近車前,揚起一個有些困窘的笑容,編了個理由解釋自己中途消失的原
因,「抱歉,我方才內急,所以耽擱了些時間。」
李曉晴眨了眨貓般的眼睛,促狹一笑,「明白。」
老劉打開車門催促道:「洪少爺快上車,今日很冷,別在街上吹風。」
馮初抓住轉過身的李曉晴,附耳低聲說:「小花,妳能坐到前座去嗎?」
「沒問題。」李曉晴雖然不知道馮初心裡在想什麼,還是一口答應,不等老劉替她開門,
逕自打開門,在副駕駛座坐下。
馮初轉過頭,看著林思靖,腦裡還迴盪著稍早與青年在宴會廳裡的談話,心裡一時五味雜
陳。馮初一整夜擔心洪毓書利用林思靖的可能,徹底解決了,他覺得鬆了口氣,但是,卻
又感到一陣莫名的疼痛。
林思靖原本倚著車門,拄著臉頰,翻看著放在腿上的文件,察覺馮初定定地盯著他,不發
一語瞧了半晌,遂停下手,轉頭看向馮初,輕聲說:「怎麼了?」
馮初看著林思靖關切的眼神,心裡攪盪的種種情緒,紛紛沉澱安靜。
即使這個時空的充滿了令他感到生疏惶然的陌生,但是,至少有件事是他清楚確知的──
林思靖是真心對他好。
他突然覺得心裡踏實了許多。
馮初衝著林思靖笑了笑,「我只是覺得還是這樣坐舒服些,就我們兩個。」
馮初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林思靖略動了下眉,瞥了他一眼,沒有多說,倒是司機聽見了馮
初的話,笑著調侃:「別人是巴不得有機會和漂亮姑娘坐在一起,洪少爺卻嫌擠,是讓少
爺影響了吧?少爺也不喜歡挨著人坐,不是嫌人家身上有汗味,就是說不熟,不應該這麼
親近。」
「老劉,你話太多了。」林思靖忍不住說。
李曉晴抬手摸臉,掩飾著忍不住揚起的笑。
馮初側過臉去看林思靖。明明林思靖還是端著張沒有表情的冷臉,看起來若無其事的樣子
,他卻看出了些窘迫。
林思靖雖然和凌子猶很神似,但是,因為生活的時空,使得林思靖比凌子猶拘謹,不僅少
了些凌子猶時常故弄玄虛,讓人猜不透真實心思的言語,也少了凌子猶強勢的言行舉止劃
出的距離感,心思比凌子猶好捉摸了許多。
這樣的林思靖,出乎意料的有些可愛。
馮初忍不住微微一笑。
林思靖瞥見了,悄悄拍了下馮初的手背,未料馮初卻反手抓住他的手,按在膝上,反過來
拍了拍他的手背。
馮初雖然看著前方,卻用眼角餘光偷偷打量著林思靖,屏著氣,等著林思靖的反應。
林思靖果然沒有一巴掌拍上他的頭,或是拍去他的手,只是微瞠雙目,難掩訝異地看著他
。
馮初咬著唇,努力憋著笑,轉過頭看向窗外。
馮初不鬆手,林思靖想抽回手,又不想令前座的人側目,只好緩慢地挪動手指,想拔回自
己的手,但是馮初握得緊,他費了半晌功夫,還是抽不回手。
「毓書。」
馮初回過頭,給了林思靖一個無辜的表情,「嗯?」
林思靖從小到大接受非常講究禮節,連喜怒哀樂都不能張揚表現的日本教育,又到日本留
學了數年,不僅他的情緒內斂而拘謹,就是往來的人,想必也多是一板一眼,性格沉穩嚴
肅的人。
雖然洪毓書是個性子比較愛玩愛鬧的,但是,年紀漸長後,洪毓書應該也已經很久不曾這
麼跟林思靖胡鬧了。馮初的玩笑雖然突然,卻又不是需要大動肝火的事,林思靖一下子不
知道該拿他怎麼辦。
馮初看著林思靖面無表情地直盯著他,雖然臉上沒有驚慌失措的表情,但是他幾乎停格的
肢體動作,卻清楚表現出心裡的無措。馮初幾乎忍不住捧腹大笑。
若是他這麼鬧凌子猶,凌子猶早就一巴掌招呼他的頭了。
他平常讓凌子猶又是使喚又是嚇唬,拿凌子猶毫無辦法,沒想到有這麼一天,能在「凌子
猶的臉上」看到無可奈何的神情。
離開鏡中世界之後,他想,他會想念林思靖的。
車子剛走了不到片刻,突然緊急煞車,令車上的人猛然前傾。林思靖驀地抽手,一巴掌拍
上椅背,馮初來不及穩住身,只好一頭磕在林思靖的手臂上。
馮初急忙轉頭去看林思靖,「你的手不要緊嗎?」
林思靖沒有回答,只是看著前方的車窗,問道:「發生何事?」
老劉努力伸長脖子,想瞧清街上的情況,「突然一群人圍到街上,可能有人發生意外。很
多人去查看。」
馮初也伸長了脖子張望,「車子還過得去嗎?」
「應該過得去,只是需要繞一下。」
老劉小心地放慢車速,讓車子沿著人群邊緣,緩緩行駛而過。
車子行經人群旁時,李曉晴隨意地看了一眼。人群幾乎徹底遮住了倒在地上的人,從縫隙
間,只隱約看得出似乎是個女人倒在地上。
李曉晴心裡莫名的一顫,不由得轉過身,盯著窗外瞧。
馮初察覺她貼近車窗的舉止,問道:「怎麼了嗎?」
李曉晴皺著眉凝神看了好一會兒,還是看不出倒在街上的人的樣子,心裡惦記著王佳瑄,
掙扎了下,終究還是說:「沒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