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天來臨的時候,蒜苗爆炒臘肉的香氣傳到木造屋舍的窗外,山邊的炊煙緩緩昇起至靠
近海的港灣。
這是潤玉在家的最後一個新年。
在春天過後,她被窮困的父親賣給住在市街的有錢人當妾。
春天的時候,山間的櫻花已經緩緩地盛開,山坡上的菅芒使整座山看起來毛茸茸的,她每
天看著這樣的風景。
十七歲的她的人生大抵已經被決定,知道如何求神拜佛也無濟於事,於是她開始相信命運
,相信命運後,自己也能甘願接受吧。
年初一,她厭煩了家族聚餐那些同情的眼光,於是她出了家門。
由於她也即將不是這個家的人,家人也並沒有多加管束。
她緩緩地來到家中附近的發電所。
在心情感到難受時,她總是來到偷偷潛入發電所的高處眺望著遠方的海。
看見了廣闊的海,那些即將發生的,難以接受的人生好像也變得微不足道了。
她總是這樣靜靜地坐著,看著這裡總是陰雨綿延的天空。
而年初一的這天,同樣地坐在同樣的地方,她身邊忽然出現了一隻比一般體型更大的貓。
貓咪的體型比土狗稍大些,她有些訝異地望這這隻有著翡翠色眼睛,看起來飢腸轆轆的虎
斑貓,然後,向它伸出了手。
貓咪看來有些受傷,潤玉拿出手帕有些害怕地清理著貓咪的傷口,而貓咪一動也不動,像
是理解潤玉般看著她,並任由她清理傷口。
她拿出了兜中帶在身上的便當,全餵給了貓咪,貓狼吞虎嚥了一番後,心滿意足地趴在她
身上睡著了。
看著貓咪,潤玉感到相當地平靜,她閉上雙眼,任由清澈的風吹起她的鬢角。
貓打著呼嚕,緩慢地起伏著。
1921年,李潤玉成為了許李潤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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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家主母在潤玉嫁進去沒多久後因難產而死,潤玉被扶正作為許家主母,並為許家生下了
龍鳳胎,兒子名瑞文,女兒名瑞秀。
作為最為年幼的兩個孩子,瑞文與瑞秀受盡全家的寵愛,尤其是瑞秀,在男丁旺盛的家族
之中,更加得到父親的寵愛。
瑞秀自小身邊就時常圍繞著貓,貓咪總是從窗戶跑進瑞秀的房間,潤玉見到貓總是想起那
年初一自己遇到的,那隻令人驚奇的貓,心中默默地將那隻貓當成了年獸,就也沒有多加
制止、也沒讓家中的人趕走貓咪,因此瑞秀的童年總是被貓咪包圍著成長,久而久之,人
人都稱市
街上的許大小姐貓小姐。
光陰飛快地過去,許瑞秀也長成了端麗的十四歲姑娘。
又是一個新年時節,她在初二時隨著母親回到了那緊鄰著海的山城。
她趁著母親與家人團聚時悄悄地到附近走走。
山上吹來春天的風以及正要盛開的鮮紅櫻花妝點輝映著山上。
她緩緩地走上山坡,想看見更遠的海,卻因前一晚雨後溼滑的泥濘而失足,不小心就這麼
掉下山間。
她好不容易拉著一根藤蔓才沒有再繼續滑下去,她沿著那根藤蔓吃力地往上爬,這時上面
忽然出現一陣騷動,一個有點蒼白的青年的頭探了出來,並向她伸出手。
「需要幫忙嗎?」
她咬了牙點點頭,拉住了青年的手,終於回到山徑。
「真是多謝你了。」瑞秀扶著山徑旁的岩石喘著氣,全身邋遢的樣子,回去又要被母親斥
責了,「你住在這附近嗎?」
青年點點頭,靦腆地笑著。
平日生活裡與貓為伍的瑞秀沒什麼機會交朋友,除了龍鳳胎哥哥之外沒有什麼同齡的朋友
,所接觸的都是許家的大人們,因此講話也較同齡人老成。
第一次遇到年紀相仿的青年,瑞秀想說些什麼但也有些不知所措,只能不斷地問問題。
但少年總是自然坦承地回答著。
少年帶著瑞秀來到發電廠的最高處,兩人坐在裡面看著遠方的海。
這時忽然走來了一隻巨大的貓,貓咪趴在了瑞秀身邊,一樣親暱地磨蹭著瑞秀。
瑞秀想起了母親曾說過,自己家鄉那隻巨大的貓,也許就是它吧。
她坐下來輕輕撫摸著貓的毛皮,與少年說起貓的故事,而少年也聊起了自己所讀的書。
少年說自己喜歡閱讀,總是讀了很多書卻找不到人分享。
並說著一些書中的內容與學到的知識,瑞秀就像是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般,入迷地聽著少
年所講的書中的世界。
兩人就這麼一邊撫摸著貓,在貓的呼嚕聲中忘我地聊著,這也是瑞秀第一次與同齡的人聊
得這麼開心,直到了傍晚才依依不捨地回去。
「我們還能再見面嗎?」臨別前,在夕陽逐漸沉落山間時瑞秀問。
「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少年點了點頭,對瑞秀揮揮手。
瑞秀急忙跑下山,回到外祖家中,全家人因瑞秀失蹤紛紛緊張地找尋。
瑞秀連忙與母親解釋,並說了自己遇見了那隻巨大的貓。
潤玉聽見了有關那隻貓的事情,雖然一時生氣瑞秀的亂來,但氣卻消了一半。
「去洗澡洗一洗來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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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秀再次見到青年,是幾年後在父親管理的醫院之中。
青年早已畢業成為實習醫師,在醫院之中忙進忙出。
兩人再次相見感到又驚又喜,而上次忘記互通姓名的瑞秀,也得知了青年叫作俊文。
與俊文再度相逢後,兩人時常私下相約見面,也漸漸發展成為戀人的關係。
最後,在俊文畢業後,至許家提親,兩人最終成為了夫婦。
但好景不常,1945年,日本戰敗。
新來的政權在鎮壓一系列反抗事件發生後開始清算,而俊文也在這波清算的名單之內。
瑞秀的雙胞胎哥哥瑞文遭到槍決,父親也因老來喪子而過世。
某天早晨,俊文也被闖入的警察帶走,潤玉帶著懷孕的瑞秀到自己山裡的娘家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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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潤玉母女倆與潤玉年邁的母親,三人孤獨地迎接即將到來的新年。
潤玉的兄弟,在南洋作戰後也再無消息,原本總是熱鬧的滿堂新春,如今只剩下戚戚的三
代女人。
在年初一的那日,三人一同到附近的廟宇朝拜。
潤玉緩緩地獨自走出廟外,走進山林。
當年她總是獨自從山上看著這片海,當年本來以為做妾也只是卑微的人生。
但沒想到許家老爺這一生總是溫柔地對待自己,自己也成為了母親。
當時她曾認為的厄運在無意中帶給了她幸福。
而那份關於子女的幸福,卻又不知為何在命運當中成為了悲痛。
她走著那條熟悉的路,來到戰後的發電廠,這裡也早已易主。
但如今她的身體已經爬不進那座鐵門,她只能站在外面靜靜地看著遠方的海。
就在她感到悲痛萬分的同時,那隻巨大的貓忽然出現。
潤玉想不到那隻貓居然還活著,依舊如同她年輕時所見到的模樣。
她像那隻貓招招手,貓輕巧地向她走了過來。
「你還活著真是太好了。」潤玉撫摸著貓咪一邊哭著說。
她的人生中好多人都死去了。
好多的事情都離她而去。
那些連告別都來不及告別的人啊。
她最心疼的就是瑞秀也要重複著如同她一般不斷道別的命運,想著生死未卜的丈夫她一日
一日不斷變瘦,肚子裡的孩子該怎麼辦?
貓咪琥珀色的眼睛像是理解潤玉的悲傷一般,它用身體輕輕地磨蹭著潤玉,像是在安慰她
一般。
潤玉待了半晌,準備起身回去廟中,回去之前,她最後摸了摸貓咪的頭。
「不知道能不能再相見,但願你能夠在此永遠平安。」
潤玉拿出竹籃內祭拜的肉留給貓咪,貓咪卻一口也沒動,只是目送著潤玉的背影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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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年之後,俊文回來了,與俊文一同回來的是潤玉的繼子,也就是瑞秀的大哥瑞成。
兩人一同從看守所逃了出來。
「不知道你們相不相信,初一那天晚上有一隻像老虎一樣的野獸闖了進來。然後油燈被打
翻,整個看守所燒了起來,我們打昏站在門邊的守衛拿了鑰匙逃出來,我ㄧ逃出來就去找
阿兄,我們一起跑了出來。」俊文與潤玉連忙收拾東西要逃走時說。
「俊文說的是真的,真的是一隻很大的野獸,那些外省人都說是台灣年獸,我只有看到感
覺像是老虎之類的動物。」瑞成也驚魂未定地說。
「別說了,快收拾收拾,停在港邊的船,我都疏通好了,今晚就要開船。」潤玉心裏像是
知道了些什麼,但也沒有說破,只是催促著兒女們動身。
「媽,我們就要去日本,再也不回來了嗎?」瑞秀掉著眼淚問。
潤玉沒有回答,只是用手抹去了淚水。
她知道是那隻巨大的貓救了兒子與女婿。
但她也知道自己可能再也不會見到那隻巨大的貓、也可能再也見不到這片海了。
1948年的春天,潤玉一家離開了這個地方,臨走前,她回頭望向那座山。
她知道,山裡面有一隻過年才會出來的年獸,那隻年獸總是讓她看似悲慘的人生找回一絲
幸福,也許她再也回不到這個地方,但她會永遠記得那隻貓的恩德。
1948年、許李潤玉終其一生沒有回到她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