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天色暗得早,才六點左右,天已黑。
李曉晴坐在病床邊,托著臉,看著仍在昏睡中的紀子,獨自出神。
她和馮初進入鏡中世界的時間尚短,在鏡中世界只過了一天。但是,稍早她卻一度忘了自
己是李曉晴,徹底融入了陳秀美的身份。
佳瑄姐以紀子的身份在鏡中世界過了好幾個月,又受到呂山人的符咒影響,她應該已經不
記得她是王佳瑄了。
失去孩子對紀子而言,必定是非常沉重的打擊。雖然芳枝和千惠香都認為暫時瞞著紀子比
較好,但是,李曉晴卻沒有把握能隱瞞紀子。
若是紀子問起,她該怎麼跟紀子說……紀子失去了孩子的事?
想像著紀子醒來時可能的反應,李曉晴不由得愁容滿面。
她不曾有孕,不知道體內多了另個生命,是什麼感受,更不知道失去孩子的疼痛……她到
底該說什麼,才能讓紀子得到安慰?
稍早林思靖向護士要到了紀子讓人送到醫院後,一度清醒時,寫下的松花的電話號碼,由
李曉晴打了通電話到松花,請正在替紀子收拾私人盥洗用具的藝妓們找出房裡的手鏡,一
併帶到醫院來。
芳枝和千惠香將紀子的物品交給李曉晴後,李曉晴趁著有她們兩人照顧紀子,悄悄找出了
手鏡,邀了馮初跟林思靖一起在病房外不遠處,找了個少有人經過的角落查看。
過去李曉晴雖曾看過王佳瑄使用手鏡,但是,這是李曉晴第一次拿到這面鏡子。
李曉晴翻看著鏡子,困惑地說:「鏡子看起來很普通……」
「普通?讓我也瞧瞧。」馮初接過了鏡子,也前後仔細翻看了一遍,「真的看起來只是面
很普通的鏡子。」
林思靖在一旁沉默不語,待馮初也將鏡子仔細翻看後,才朝馮初伸出手,「把鏡子給我。
」
林思靖接過鏡子,卻沒有查看,依舊看著馮初,問道:「你之前說,鏡妖蠱惑,是那些女
人相繼自殺的原因,但是,鏡妖為何找上她們?」
「在藝妓、藝妲之間流傳著一種占卜方法,只要在半夜點枝蠟燭,對著鏡子誠心默禱,就
能在鏡中見到命中注定的伴侶的模樣。這種占卜方法,應該是讓鏡妖找上她們的原因。」
李曉晴解釋。
林思靖略動了下眉,「她們真的在鏡中見到他人的面容?」
「妾身過去曾見過姐姐將鏡子不離身的帶著,時常盯著鏡面出神。妾身聽說蠱惑姐姐的鏡
妖,是一種會製造幻像的妖怪,妾身相信姐姐應該是在鏡中見到了什麼情景,才讓她一直
盯著鏡子看。」
林思靖臉上沒有半點表情變化,看不出來是否接受了李曉晴的說法,往下又問:「如果是
這面鏡中的妖怪蠱惑了牡丹小姐,只要打破這面鏡子,她應該就不會再受到影響?」
馮初搖了搖頭,「鏡妖會移轉到她身邊的其它鏡子。」馮初和李曉晴悄悄互換了個眼色,
避重就輕地說:「想徹底除去妖怪,只有一個辦法。」
林思靖臉上依舊沒有表情,馮初甚至看不出他是不是真的覺得疑惑,「嗯?」
「幫助她實現心願。」
李曉晴連忙接話:「只有等姐姐醒了,才能知道她對著鏡子時,心裡想著的是什麼。」
「醫生說她大概何時會醒?」林思靖問。
「醫生說姐姐雖然讓自轉車撞倒,但是沒有撞傷頭部,她是因為過度疲倦加上小產所致的
失血,才耗盡體力昏厥,只要好好休息一陣子,就會醒了。」
「既然她還需要一段時間才會清醒,我們先去協助自殺事件的調查。」
因為林思靖告訴警察,紀子也曾經使用鏡子占卜,很可能接觸過散布傳說的人。警察遂和
林思靖約定,在萬華問案的工作一結束,立刻趕到醫院來跟林思靖會合。
馮初叮嚀道:「妳在病房裡陪著紀子,我和思靖在醫院的會議室,和警察討論案子。若是
紀子醒了,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事,妳就到會議室來找我們。」
李曉晴點了點頭,視線落在林思靖手上的手鏡,「那面手鏡……」
馮初和林思靖不約而同看了眼正在林思靖手中的手鏡,馮初和李曉晴交換了個眼色,明白
她的顧慮,先一步搶話道:「鏡子先放在我這邊,就當做是提供給警察參考的證物。」
林思靖沒有異議,兩人就這麼帶走了手鏡。
想起手鏡,李曉晴回憶著呂山人和她趁著王佳瑄在洗澡時,到王佳瑄的房中,給每一面鏡
子畫上符咒時的情景。當時,他們翻遍了小套房,卻找不到應該在房裡的手鏡。
王佳瑄正在浴室裡,浴室中也有鏡子,應該是不需要使用手鏡。
雖然呂山人沒有說,但是李曉晴據此猜測──鏡妖很可能透過讓王佳瑄時常盯著手鏡裡的
幻像,藉以對王佳瑄造成近似催眠的效果,以控制她的舉動。鏡妖可能也是用同樣的手法
,以操弄那些死去的藝妓、藝妲,讓她們相繼踏上黃泉路。
鏡妖究竟讓那些自殺的女人們看到了什麼情景,以至於令她們萬念俱灰,前仆後繼地死去
?
她記得呂山人曾經說過,鏡妖是在王佳瑄喚醒它後,才會開始在鏡中世界作亂。
那麼……
佳瑄姐應該是最先受到鏡妖蠱惑的人。為什麼鏡妖無法先將她推入黃泉?
李曉晴正想得入神,忽然覺得手臂似乎讓人輕觸摸了一下,她嚇得微微一顫。
「佳……姐姐,妳終於醒了!想喝水嗎?」
紀子怔愣地看著李曉晴,「秀美……妳怎麼會這裡?」
紀子和陳錦堂同居後,初時還曾經和秀美見過幾次面,後來紀子為了幫陳錦堂處理藥品寄
送、運送之事,忙得幾乎找不到能和秀美相約的時間,再加上她也擔心若是不慎說溜嘴,
恐怕會連累秀美,於是已有好一陣子沒再和秀美聯絡。
「我到松花去找妳,卻聽見芳枝姐姐說妳在醫院,所以就趕到醫院來了。」
紀子聽得有些迷糊,「妳怎麼知道我回到松花了?」
糟了!
李曉晴暗自驚出了身冷汗,絞盡腦汁地急著編出個合理的理由,「我、我聽說……」
李曉晴正在苦思藉口,腦中驀地閃過一張年輕男人的臉。她聽見年輕男人說:「我姓陳,
朋友都叫我錦堂,所以,請思夢小姐也叫我錦堂就好。」
李曉晴想著藝妓、藝妲自殺事件,情急生智地說:「我是聽說姐姐和錦堂之間好像出了點
問題,猜測妳可能回松花去了,才去松花找妳。」李曉晴擔心含糊其詞的說法讓紀子再次
戳穿,趕緊先發制人地問道:「姐姐出了什麼事,怎麼會回到松花?」
紀子聽見李曉晴的問話,驀地眼眶泛紅,兩行淚無法克制地滑落臉頰,「錦堂……錦堂已
經不要我了。」紀子一面抹著臉上的眼淚,一面哽咽地說:「他說要回台南一趟,過幾天
就會回來臺北找我,卻一去不歸,還在家鄉娶了與他門當戶對的未婚妻,而且他們倆人已
經一起去了東京。」
李曉晴聽得微微一愣。
稍早她從芳枝的口中,聽說了陳錦堂離開臺北回到臺南,不過是最近兩個月左右的事。
這麼短的時間裡,怎麼能夠發生這麼多事?
而且……這個年代的大戶人家的婚禮,是能在兩個月之內草草完事的嗎?
李曉晴越想越不對勁,覷著紀子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錦堂回臺南後,還有和姐姐聯
絡嗎?」
紀子搖了搖頭。
「是錦堂的朋友告知姐姐這些事?」
紀子再次搖頭。
這就怪了,陳錦堂自己沒有說,他的朋友們也沒有說……那還有誰能告訴紀子這些事?
李曉晴一時腦子有些混沌,「錦堂有其他親戚在臺北?妳見過他們?」
「他的大哥在臺北,但是他很討厭我。錦堂還在臺北時,他大哥就不願意和我講半句;錦
堂離開臺北後,我更不可能見到他。」
李曉晴眨了眨貓般的眼睛,總覺得好像捕捉到了不對勁之處,「既然如此,姐姐是怎樣知
道這些事?」
紀子讓李曉晴這麼一問,驀地愣住了。
李曉晴等了半晌,沒等到紀子的回答,見紀子一臉失神地呆愣著,連忙喚道:「姐姐?」
「我……」紀子蹙起黛眉,似乎非常費神地思考著,「我是……」
紀子回憶著這幾個月發生的事。過去數個月前的事,仍歷歷在目;陳錦堂南下後,她在下
奎府町苦苦等候,甚至不得不孤零零回到松花的淒涼,也依舊晦澀在心頭,但是,自陳錦
堂南下後,關於陳錦堂的記憶,她不管怎麼回想,卻都想不起相關的畫面。
記憶中異常的空白,令紀子感到驚慌,視線不由得飄移了起來,直到瞥見李曉晴身邊的提
包,驀地停駐了視線。
李曉晴順著紀子的視線看去,「那是姐姐的一些私人物品,是芳枝姐姐和千惠香姐姐拿來
的。姐姐想要什麼,我拿給妳。」
「鏡子……」紀子喃喃,眼神驀地渙散,「我想要鏡子……」
李曉晴匆匆打開自己的提袋,拿出隨身的妝鏡,遞給紀子,「給。」
紀子接過李曉晴遞給她的妝鏡,只看了眼,旋即將鏡子放到病床上,再次看向提包,奮力
伸長了手,如久困於無水的沙漠之中瀕死的人,拚盡全力想爬向綠洲,嘴裡反覆喃喃:「
我想要我的鏡子……」
紀子拚盡全力猛然探身歪向床沿,一下子失去重心,幾乎滾下病床。李曉晴吃了一驚,匆
匆站起身,緊貼著病床,以身體為屏障擋住紀子,紀子卻完全不顧摔下床的危險,只是一
心想推開李曉晴去拿鏡子,兩人就這麼在病床邊拉扯了幾來。
李曉晴試了幾次,都無法擋住不斷地轉換方向想越過她去抓提包的紀子,乾脆一把抱住她
,拍著紀子的肩頭,低聲哄道:「妳不要激動,好好躺著,我幫妳找鏡子。」
紀子聞言,驀地停下動作,抬起頭,圓睜著雙眼,直瞅著李曉晴,重複著李曉晴的話:「
找鏡子。」紀子突然咧開嘴角,逸出一連串極輕的笑聲,又重複了句,「找鏡子。」
李曉晴讓紀子怪異的神情嚇得渾身發寒,雖然急著想去找馮初求救,但是,還是努力裝作
鎮定的樣子,「我去幫妳找鏡子,妳聽話,好好待在床上等我。」李曉晴叮囑了句,見紀
子雖然臉上一直掛著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眼神空洞,不知道有沒有聽懂她的話,但是看
起來還算乖巧地坐在床上,李曉晴才放心轉身,向著病房門口走。
李曉晴沒想到才走了不到四、五步,背後突然傳來一記重物墜地的啪聲,而後是此起彼落
的驚呼聲。
「那個小姐摔下床了!」
「小姐,妳姐姐摔下床了!」
李曉晴猛然回頭,赫然驚見紀子披頭散髮地趴在地上,圓瞠著杏目,嘴角高揚,詭異的笑
容像是凝結在臉上般,肢體僵硬如機械,同手同腳地向著房門口的方向爬行。
紀子一面向前爬,一面發出一陣像是牙關上下重叩的喀喀聲,機械化地重複著:「找鏡子
、找鏡子、找鏡子。」間雜著刺耳的咭咭笑聲。
病房裡的其他陪床家屬見狀,紛紛站起身,驚恐地望著在地上爬行的紀子,嚇得忘了怎麼
說話,更忘了逃跑。
李曉晴讓入眼的情景,嚇得倉促後退,踉蹌著左腳絆右腳,猛然摔坐在地,「姐姐……」
李曉晴摔坐在地的聲響,彷彿一記打在頭上的棒子,四周的人群猛然回過神,驚慌地向著
病房門口跑。
跑在最前面,年約四十五、六歲,穿著洋服的女子,猛然衝出病房門口,險些撞上行經病
房前的護士。
護士匆匆扶著衝出門的女子,來不及詢問發生何時,女子緊抓著護士的手,回過頭,伸長
了手臂,顫顫巍巍地指著病房,「有人中邪了……」
女子的話剛說出口,旋即被爭先恐後地從病房門口衝出,驚聲尖叫的人聲蓋過。
「病房內有怪物──……!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