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點開會,我和小怡提早一個小時到公司,要先把寫好的劇本列印出來。
才印了幾張,紙匣空了,我們跑去總務部門索取新的B4。
總務部門的葉小姐態度很差,我們話還沒說完,
她就不耐煩的打斷:「我們都很忙,妳們編劇部比較閒,自己去拿行不行?」
「放在哪裡呢?」
「片場左邊第二個小倉庫!」她頭也不抬地將一把小鑰匙扔在櫃檯上,
自始至終沒看過我們一眼。
走出門口時,聽到另一位同事壓低聲音說:「妳叫她們自己去拿,這樣好嗎?」
葉小姐嗤地一笑,用肆無忌憚的音量說:「反正新來的編劇都做不久,
妳還怕得罪她們?不過免洗的而已。」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讓她們自己去【那個】地方,這樣好嗎?」
「不然妳覺得我去會比較好?還是妳要去?」
接下來是一陣竊笑聲。
我知道她們欺負我們是新來的,因為我看過她們對資深編劇鞠躬哈腰、唯唯諾諾的樣子。
我看了小怡一眼,她臉都氣白了。
「這裡工作環境好差啊……」她感嘆的說。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我拍拍她。
片場位於辦公大樓後方,有一扇小門相通。
雖說是片場,但和其他主要片場比起來規模小很多,也很少在使用,
只有偶爾需要臨時拍攝小場景才會開啟,大部分時間都是閒置狀態,
幾乎沒有人會到這裡來。
小門一開,凜風襲來,溫度明顯比大樓內部強冷的空調更低,我們不禁一陣哆嗦。
裡面是無盡的黑暗,絲毫光源也沒有,好像一座幽深的山洞。
「……這裡有電燈嗎?」踏進片場之前,小怡猶豫了。
「不知道開關在哪裡,我開手電筒好了。」我開啟手機的照明功能,
本該很明亮的強光在巨大黑暗之中顯得微弱。
「妳不怕喔?」小怡拉著我的衣服,亦步亦趨跟在後面。
「怕,可是沒有時間了,還有很多東西要印。」
找到存放文具用品的小倉庫之後,因為我拿著手機充當手電筒照明,
搬影印紙的差使自然落在小怡身上。
小怡走向角落拿紙,整個人忽然定住,一動也不動。
我困惑的望著她的背影,「怎麼了?找不到B4嗎?」
小怡沒有回答,也沒有動作,映在牆上的影子像座沉默的雕像。
不尋常的沉默在這種環境格外詭異,
但我當時只擔心會來不及在上司和同事到場之前把劇本印好,所以無暇多想,
很快的把手機塞到小怡手中,自己抱起三包B4紙就往外走。
「快點快點,把門鎖上,我們快回辦公室。」我邊走邊催促。
小怡默默跟在我身後,手電筒的光線沿路一直照在地上。
我覺得納悶,不過小倉庫距離通往公司本部的小門很近,我三步併作兩步就跑出片場了。
開會的時候,主管滔滔不絕地針對這次劇本的缺失進行批判和指導。
負責擬定劇情走向的人是我,理應比別人更加仔細聆聽,但我總是定不下心,
眼睛時時瞥向小怡的方向。
小怡怪怪的。
從片場回來之後,她一直垂著頭,不發一語。
直到開會時也是這樣,對主管的話語毫無反應,好像一切與她無關似的。
我憂心地看了她一會兒,回過頭,視線剛好對上師姑凝視的目光。
那時我跟師姑還不熟,只知道她名叫麗環,是一位年資比我們大很多的前輩,
一梯退三步的話,我們這些新進編劇大概得退到海邊去。
我禮貌性地對她微微點頭,原本狀似若有所思的前輩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奇異表情。
會議結束後,大家都離開了,小怡仍呆坐著。
「妳是不是身體不舒服?要不要我陪妳去看醫生?」我問。
小怡抬起頭來,神情有點呆滯。過了一陣子才緩緩搖頭,然後拿起自己的包包往外走。
我跟在她後面,心底有種說不出的異樣感。
一路無話,走到走廊盡頭的鏡牆,透過鏡子,
我看到有個人在通往另一條走廊的轉角露出半邊臉看著我們。
我愣住了,不由得停下腳步。小怡沒有理我,逕自走了。
轉角那個人朝我走過來,是麗環前輩。
「前輩,有什麼事嗎?」
「這個給妳,也許用得著。」麗環遞給我一個隨身錄音碟,對我笑了一笑,轉身離開。
錄音碟是開會必備的東西,因為怕漏聽討論內容,我的筆袋裡也有一個,
但剛才會議時因掛心小怡的事,忘記開啟。
握著手溫猶存的錄音碟,我心裡一陣激動--前輩一定是發現我剛才開會時心神不屬,
擔心我不知道主管指示了什麼,所以特地把自己的錄音內容給我!
前輩,真是個好人!我感動得幾乎痛哭流涕。
深夜修改劇本之前,我把錄音碟拿出來播放,好作為修改參考。
可是我驚訝的發現,裡面並不是會議紀錄,而是一首舞曲大悲咒。
……前輩,一定是拿錯了吧!
隔天下午,為了討論劇本的事,我傳line給小怡,她一直不讀不回,
打電話給她也沒接,她的手機鈴聲就在我隔壁房間不斷響著。
我擔心她出事,敲了敲她的房門,自行開門走進去。
房裡很暗,遮光窗簾緊緊闔著,透過門口照進來的光線,我看到小怡坐在電腦椅上,
頭靠著椅背望向天花板。
我趨近探視,驚見她表情呆滯,眼睛直往上吊,露出大量眼白,
就像八大山人畫的翻白眼的魚那樣。
「小怡!」
我大叫一聲,一瞬間小怡的眼神即刻恢復正常,緩緩轉頭看著我。
剛才那是錯覺嗎?
愣了許久,我才勉強找回自己的聲音:「妳、妳還好嗎?要、要不要去看醫生?」
小怡搖搖頭。
「真的不用嗎?妳是不是熬夜寫稿太累了?我們薪水又不高,不用拚成這樣,
累的話就去床上睡一下。」我一邊說,一邊順手幫她把凌亂異常的書桌收拾好。
這時我看到一本攤開的筆記本,上面潦潦草草的用紅色水性筆寫著一些字樣:
「夜」、「死」、「半」、「魂」……殷紅尖刻的字跡十分觸目驚心。
我用發抖的手闔上筆記本,將之放置在高處的書架。
小怡對於我的行為絲毫沒有反應,依舊木然呆坐,眼睛凝視著前方。
「妳想不想吃點什麼?我去幫妳買。」
小怡緩緩搖頭。
不安地退出她的房間之後,我突然想起昨天總務部門那些同事說的話,似乎內有玄機,
於是我跑了一趟公司。
葉小姐她們原本在說笑聊天,遠遠看到我走過來,各自低下頭整理桌上的卷宗,
好像很忙的樣子。
「請問一下。」
「又有什麼事啊?」葉小姐慵懶的說。
「請問片場……小倉庫那邊,是不是有什麼不對勁?」
「不對勁?」葉小姐難得抬眼看我,表情像在看什麼嫌惡的髒東西。
「那邊會有什麼不對勁?老闆最討厭員工在公司胡說八道,妳講這種話被他聽到,
大概明天就不用來了。」
「可是,我們昨天去那裡拿影印紙之後,我同事小怡身體就不舒服……」
「不舒服不會去看醫生嗎?」葉小姐立刻打斷我的話。
我看其他人互遞眼色的神情,明顯知道些什麼,卻不肯告訴我。
「我也想帶她去看醫生,但她不肯,而且她看起來怪怪的,好像中邪……」我試探地問。
「中邪?」葉小姐嗤之以鼻,「我從來沒看過什麼叫中邪。不過如果妳說妳同事中邪了,
那妳怎麼沒事?妳不也去過小倉庫了嗎?」
「這……」
另外一位同事笑著說:「妳們編劇部【神人】不是很多?怎麼不去找她們幫忙,
卻跑來找我們呢?」
說完之後,其他同事一齊大笑起來。
平白讓她們揶揄了一場,我不得要領地走出總務部。
正在苦思可以找誰幫忙,適逢編劇部的組長從主管辦公室退出來。
「在這裡遇到妳剛好!等一下四點開臨時會議,地點在第二編劇室,
另一個新同事就由妳負責通知,我去聯絡其他人。」組長匆匆的交代完,快步離去。
我喜出望外,連忙跑回宿舍把小怡帶到公司。
其他同事陸續到場,但似乎沒有人察覺小怡的狀態不對勁,
大概是因為她一直低垂著頭的關係吧?
只有麗環前輩走進編劇室時,對著我們皺了一下眉頭,但也沒說什麼。
我打算等會議結束後,將小怡的情形告訴大家,或許有人可以給個建議、幫幫忙。
這個會議一直持續到晚上九點多,窗外夜色如墨,組長還在長篇大論,
完全沒有要結束的跡象。
眾人皆是又累又餓、一臉疲憊,但沒有人敢出聲打斷組長的高論,
頂多只敢偷偷打個無聲的哈欠。
坐在我旁邊、一直靜默的小怡突然發出「喀、喀、喀」類似打嗝的聲響,
我驚訝地轉頭,只見她身體劇烈顫抖,接著開始規律屈伸扭動,同時陣陣乾嘔。
我見情況不妙,正想打電話叫救護車,
麗環前輩神色凝重的問我:「她最近有去什麼不乾淨的地方?」
「我們昨天下午跑去後面片場的倉庫,之後小怡就一直怪怪的。」我據實以告。
「等我一下。」麗環前輩立刻跑出編劇室。
我不知所措地看著持續發出嘔吐聲的小怡,有點害怕,
組長走過來拍拍我,微笑說:「不用擔心,這個麗環有經驗。」
過了一會兒,麗環回來了,手上拿著一個紙包,對小怡的背輕輕拍打。
隨著拍打的動作,小怡漸趨平靜。
「我怎麼了?」停止嘔吐之後,小怡抬起冷汗涔涔的臉,
看到大家或站或蹲的圍在她身邊,表情有些困惑,如夢初醒。
「卡得有點嚴重,還是要去有法力的宮廟處理一下。」麗環看著我們。
「中午十二點以後,陽氣漸衰,沒事不要到後面。」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只能點點頭。
由於小怡看起來相當虛弱,會議提前結束。
為了安全起見,我拉著小怡到附近醫院掛急診,檢查結果並無異常。
試用期滿那一天,小怡決意辭職。
據她所說,自從在片場疑似中邪之後,她看到不尋常景象的次數更頻繁了--
彎腰洗頭髮的時候,彷彿從兩腳之間看到背後站了一個人,一回頭又無所見;
只有她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清楚看到陌生人影上樓,然後消失在樓梯口……
諸如此類,使她瀕臨崩潰,再也待不下去。
小怡搬離宿舍那天是星期日,她的爸爸媽媽和妹妹都來幫忙,
爸媽把打包好的行李搬到樓下車上,妹妹則在房間幫著打掃。
妹妹大概小學五、六年級的年紀,纏著小怡問東問西,十分天真無邪。
我正協助小怡將書櫃上的書籍裝箱,
小妹妹突然以清脆的聲音問道:「姐姐,剛才那是誰上樓了?」
我們兩人不約而同停下收拾的動作,面面相覷。
中午才看到會計小姐提著午餐經過,還探頭進來詢問需不需要幫忙,
之後就沒有再見到她下樓;另外兩位房客則是一早就出門,還沒回來。
「不要亂講話!」小怡回頭輕斥道,臉色十分難看。
「真的有嘛!剛才真的有人走上去了呀!」小妹妹嘟著嘴說道。
小怡看了我一眼,臉上的表情彷彿在說:妳還是也快點搬家吧!
我有種欲哭無淚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