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蟬清醒過來,腦袋還是很重,好像被打了麻醉針,四周烏漆抹黑,什
麼也看不清楚。
然而,她卻感覺自己在慢速前進。原來有兩個黑衣小姐攙著她左右臂,
把她拖行向前。
小蟬看兩位小姐手腕還掛著粗大的鐵鍊,在地上撞擊出金屬音。
小蟬怯怯地出聲:「那個,我什麼時候可以出院?」
兩位黑衣小姐維持一模一樣的行走姿勢,聽見她出聲,齊齊回頭。小蟬
看得一驚,對方脖子以上只有渾圓的頭,不見五官。
小蟬意識到什麼,低頭去看一直很痛的左胸,染血的學生制服上還插著
母親的菜刀。
小蟬了解到現在是什麼狀況,每個人一生大概只有這麼一次。
「陳知涼。」
「陳知涼。」
一左一右,兩名陰差小姐,開口複誦小蟬的名字。
「有、有!」小蟬緊張得要命,不自覺跟著回應兩遍。
「妳死了,得年十七。」
「十七。」
「呃啊,我明天還約好跟同學打球……」
鬼差小姐雙雙頓了下,無臉的頭對著小蟬不放。
「對不起,不用理我!」
「妳死因尚待釐清,待會上公堂,據實以告,妳明白嗎?」
「明白嗎?」
雖然兩位姊姊口條僵板,但小蟬可以從中感覺到像她導師把她私下叫來
填學費補助的申請單,那種本於憐幼的溫柔。
「知道了。」小蟬低低應道。
「好孩子。」鬼差姊姊齊聲低語。
小蟬個性就這樣,只要人家對她好,她就忍不住想親近。她是陳記老闆
娘的女兒,從小看著母親海派四方,不知怕生為何物。
「我名字是爸爸取的,說人在世間走踏,飲水冷涼自知。『知涼、知涼
』,聽起來很像『知了』對不對?所以大家又叫我『小蟬』。我的興趣是唱
歌,專長是小菜黑白切,術科比學科強,人家還說過我是運動系美少女喔!
」
小蟬朗朗介紹完自己,兩個鬼姊姊只是用黑臉沉默以對。
「對不起,我不該在這種時候說這種無聊話!」
好在鬼差姊姊倆沒跟她計較,只是馬不停蹄地帶她前行。
「沒關係。」
「妳哭也沒關係。」
小蟬漸漸能看清景物,雖然視線所及仍黑抹抹一片,但已經能分出地上
建築物和錯落在土地的流水。鬼差姊姊告訴她是因為她死透了的關係,身上
活氣已失,才得融入幽冥。
她們帶著小蟬走進高聳的古城門,用某種古怪的腔調和守衛交談。守衛
大哥泛青光的眼兇狠盯著小蟬一會,小蟬尷尬笑笑,她們才被放行入內。
「別在意。」
「他們沒有惡意,只是鬼多狡詐,防不勝防。」
進了城,兩位女公差分別出聲,告知小蟬被守衛兇的原因。
小蟬點點頭,覺得鬼差姊姊的口語順暢許多,幾乎像平時人們交談的節
奏,氣氛也不像在城外緊繃。要是她們有臉,小蟬相信她們一定在向她微笑
。
小蟬從姊姊們口中得知,曾有邪術士以亡魂為餌誘殺鬼差,上頭就發命
令下來:舉凡捉拿不明原因身亡的亡魂下地府、公差至少兩名搭檔、過城門
的層級為三級警戒,所以她才會被兇那麼一頓。
「妳新死可欺,不小心就會成為惡鬼的食物。在陰間,鬼可食鬼。」
「看起來就呆呆的。」
小蟬被戳了下腦袋,傻笑起來。
左邊短髮的姊姊收回長指,瞇著眼道:「通常啊,沒鬼會想跟鬼差聊天
,嚇都嚇死了,不然就一路哭不停。上次還有一個,竟然拿著幾百年前的話
本,指正我們陰曹該什麼模樣,超白痴。」
小蟬「哦哦」兩聲,原來地府也有「超」這個口頭用語!
小蟬雖然很遺憾自己紅顏薄命,但對鬼差姊姊沒什麼恐懼的情緒。大家
一樣都是鬼,是同類了,沒有必要害怕,就像她每天都會跟警察伯伯說早安
。
「妳們人很好,我喜歡妳們。」
姊姊們又對著小蟬注目好一會。
「傷腦筋,這隻太可愛了,真想把她押在地獄玩。」短髮姊姊情不自禁
攬著小蟬的脖子,雙手作勢一勒一放。
「別老把喜歡掛在嘴上,鬧情殺就不好了。」長髮姊姊溫柔勸道。
她們走在青石官道,兩旁「人們」匆匆與她們擦身而過,好像在趕時間
一樣,青白的臉龐沒有一絲笑容。
小蟬張大眼仔細觀察這座死寂的城市,不知不覺跟著鬼差姊姊來到城市
最雄偉的建築物前,上頭有幅由龍頭張口咬著的立匾,寫著三枚金紅大字。
「閻羅殿?」
小蟬很是吃驚,除了親眼見證到民間傳奇故事的激動心情,還有就是她
沒想到這個冥世赫赫有名的著名景點竟然不比她家附近的城隍廟大,頂多兩
層樓高,把外牆算進去大概也差不多等於體育館的籃球場。
「我知道了,這裡是分部,就像媽祖娘娘也有好幾個分靈。」
短髮姊姊難以啟齒:「沒有,就這間了。以前曾經很氣派,被陛下一掌
打垮了之後沒有錢重建,只剩下主殿。」
「哦!」小蟬在山上的阿姨家也因颱風掃飛過,可以理解受災戶的心情
。
裡頭傳來一陣男人的笑聲,很有磁性的嗓子,好聽歸好聽,小蟬卻沒來
由背脊發寒。
「妳運氣不好。」鬼差姊姊低聲耳語。
「不好。」
「為什麼?」小蟬不解。
「陸判大人不在。」
鬼差姊姊左右振袖一揮,朱紅宮門應聲開啟,門埕後是幽暗無光的大殿
。
「啊嗚!」小蟬跟著她們跨過小狗高的門檻,一進門就跌個狗吃屎。
小蟬連聲抱歉卻怎麼也爬不起來,頭和四肢變得異常沉重,只能趴在冰
冷的灰石地上。
鬼差姊姊倆用力得幾近粗暴,扯過小蟬手臂,強橫地把她拖行向前。小
蟬磨地的裙襬像紙灰一般碎開,身上的衣物變得破爛不堪。
小蟬心想,再這樣下去她會嫁不出去的!
「等等!」小蟬抬起像是練球太過而鐵腿的手,咬牙大喊:「姊姊們,
我要自己走!」
「妳新死,沒辦法。」
「沒辦法承受閻王的鬼壓。」
小蟬卻從半跪的狼狽姿態,咬牙站起身子。她感覺胸口被無形的壓力擠
壓得快要吐出血來,但她還是往前踏出腳步。
「我可以……一個人……沒問題……」小蟬父親過世前,她也這麼和爸
爸保證,她會好好過日子,代替他照顧媽媽還有那個家。
兩名鬼差姊姊這才放開手,讓少女獨自面對人生的審判。
小蟬半走半爬著入殿,一過門,先前的重壓突然消失,害她平衡失調又
跌了一次,百褶裙後翻到背上。
好死不死,青幽的燈火接盞亮起,照亮她的小花內褲。
「威──武──」兩旁陰差像古裝劇裡喊道。
明明該是莊嚴的場景,小蟬卻聽出他們聲音有分岔的笑意。
嗚嗚,好想死掉!
小蟬趕緊拉好裙子跪坐下來。她連摔兩次,全身上下都是血污,兩把長
馬尾也披頭四散,不用照鏡子也知道自己死相很糟。
這時,前方的高台又響起小蟬剛才聽見的笑聲,這比又更清楚一些,男
人的聲音,挾著一絲繞頸的陰柔。
高堂前垂著瑪瑙珠簾,使小蟬看不清楚對方的臉。聲音聽起來不過三十
歲,不太能聯想到民俗畫中一臉落腮鬍的猙獰大鬼。
「陳知涼。」
「有!」小蟬舉高手,一時忘了這不是課堂點名。
「看這名字,還以為是什麼白目小鬼頭,原來是女孩子。對不起,本王
太凶惡了。」
「沒、沒關係……」
對方親切地問候,小蟬反而緊張起來。
「妳是自殺嗎?」對方翻閱起卷宗,珠簾下只有一雙修長的手臂,沒有
三頭六臂。
小蟬怔了怔,不是的,她每天每天都很開心活在世上,可是她不能讓母
親揹上殺子的罪名。
「對,我一時衝動,想不開……」
「手法是……哈哈,菜刀,這也太好笑了,妳是白痴嗎?」
因死狀被取笑,小蟬覺得非常難堪。
堂上的大人像是自言自語,把她的判決隨口帶過。
「唉,我本來想換個年輕的妹妹來暖床,可惜胸部都破相了,沒法用了
。來人,帶去枉死城等候發落,退堂。」
這是小蟬希望的結果,她應該感到慶幸,但生命就這麼被一筆劃過,心
頭卻空蕩蕩的。
還是她其實想要有誰來揭穿謊言,為她短暫的人生流淚抱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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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判官大人在--
「把這個日後擾亂陰間秩序、消耗城糧、不洗內褲的傢伙扔去投胎,退堂。」
「嗚嗚,只是假設嘛,為什麼一臉嫌棄~人家會洗啦,前輩,不要討厭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