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體浸泡在冰冷刺骨的雨水裡,時間並不很久。幾分鐘後,我便站在
一邊,看著救護車,將我失去生命的空殼載走。
事情該怎麼來,就怎麼來。不會有意外的。
我緩緩地飄著,靈魂很快地適應了新的移動方式,緊緊跟在救護車後面。
陰暗的雨夜裡,我注意到天邊有一顆星,格外明亮,星星慢慢地滑下來,變成
一個閃爍的亮點。我好奇地注視著它。
以前只是聽過,沒有親眼看過,原來所謂的陰間使者,就是一個亮亮的光
點而已。
亮亮的光點雖然就不過是個光點,但還是儘量擺出嚴肅的樣子。
光點對我說,雖然我生前小惡不斷,但念在我最後捨身為人,成人還是取
什麼鬼之類的,文謅謅聽不懂,總之我經過審核之後,說不定可以上天堂還是
去西方極樂世界,但是要看我的表現。
說真的我覺得莫名其妙,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回去我的房子,躺在床上睡
個好覺。但眼看自己已經死了,好像也不能想幹嘛就幹嘛,話說其實我一點都
不想捨身救人,不過就是起了貪念,想親近李信謙,一個不小心,然後就死掉
了。不過這些話我都很識相的沒有在光點面前提。
想想還是挺划算的吧?既然人都得一死,死得早不如死得巧,像我這種騙
人騙了一輩子的,居然最後這麼一死,還是可以騙過人,賺到一些好處,也沒
什麼可以抱怨了吧?
啊,順便一提,那條土耳其項鍊真的是我偷的,什麼?我才沒有騙你,我
說書店那條被人買走了,然後說我書包裡有一條,但我又沒說書包裡的那條就
是書店裡賣的那條。
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店裡的那條又買不起,看到它被買走了,終於使我下
定決心,把那條項鍊從同學的抽屜裡拿走。可是我就不喜歡被人說是小偷,那
些人又沒有親眼看見我偷,怎麼可以隨隨便便就下判斷?這對我不公平,雖然
也不知道李信謙幹嘛為我說話就是,這些事本來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
光點跟著我跑完了一些例行公事,到醫院看看我急救無效,看他們宣告死
亡,看小姿在那邊哭哭啼啼,看李信謙愣愣地盯著我覆上白布的冰冷身體。
我站在旁邊看著李信謙發愣的模樣,他的眼眶紅著,一眨眼,淚水突然滑
下眼角。
心裡突然一陣難過。
不要哭。我對他說。是我自己選擇跳下去的,與你無關。
我伸手輕輕碰觸他的臉。透明的手指穿過他的臉頰,空空的什麼都沒撈到。
到了最後,我還是不明白他對我這個人到底做何感想,也許他就當我是個
瘋婆子而已,這個瘋婆子莫名其妙地跟著一起跳樓,跳樓的人沒事,旁邊趕來
看熱鬧的人竟然死了。
也許只是有點可憐我吧?這樣也好,我不想看到他太難過。
後來那個……那個被撞死的「祂」會怎麼樣?我轉頭問光點。
妳該走了。光點好像不太高興。沒有人拖這麼久的,地下的審核也不會等
人,我很忙,妳再這樣我就要扣妳的分數了。
可是,不是說要完成死者生前最後的心願嗎?不知道從哪裡聽說過這件事,
只能硬著頭皮拗他。你只是帶我去看我自己急救無效而已,這樣不算完成什麼
心願吧?我生前最後的心願就是想知道李信謙他們的事解決了沒有。
妳等一下,我查一下。光點用一種很厭倦的聲音說。
應該算是解決了吧。光點邊嘆氣邊說。那個傢伙把妳害死了,而且他還害
錯人,上頭的已經在關切這件事了,不可能再讓他這樣鬧下去,已經多派人手
來把他抓走了,妳的朋友應該安全了。
可是他們會不會分手啊?其實我還滿關心這個。
誰知道?光點語氣有點不屑。妳都死了,管那個幹嘛,妳現在應該趕快想
的是怎麼準備妳的備審資料,好好想想怎樣才能得到好的審核結果,像妳這種
幹了一堆狗屁倒灶壞事,不過在最後做對了一件事情而已,最好還是小心點,
與其在那邊想這些有的沒的,不如趕快準備妳之後的口試,想想要怎麼解釋妳
幹的那些壞事,這些審核可是關乎妳後來要進入極樂世界或投胎,投胎也分三
六九等,不是開玩笑的……
這光點真是有夠煩,現在是要入學考試嗎?什麼備審啦,口試的,什麼鬼。
這傢伙生前說話一定沒人聽,不過當他發現我想偷偷溜走,趕緊拿出光索來套
住我時,我才知道這鬼差也不是一點威力都沒有的。
明明就沒有身體了,被光索套住時,居然還是感覺得到一股疼痛,直通大
腦。明明就連大腦都沒有啊。
我就像麻痺了一樣,氣球一樣被光點輕飄飄地牽著走。
邊牽著走,我邊回頭望著李信謙。
你別這麼粗魯欸。我回頭對光點說。
對付妳這種妨礙公務,還想要逃走的人,不需要手下留情。光點粗聲粗氣
地說。
我只好默默地任他牽著走。
眼見我不說話了,光點又拉著我走了很長一段路。這段時間我堅持一聲不
吭,安靜地任由他牽著走。
我說妳啊,又走了一段路,光點忍不住說話了。我也不是要對妳壞,其實
妳現在的條件不錯,知道嗎?雖然一堆小奸小惡的行徑,不過妳本性不壞,只
要肯好好解釋,還是有很好的機會,可以進入極樂世界,至不濟也可以投胎到
一個好人家。
這傢伙生前多半是老師還是教官之類的吧?一定過得很寂寞,一開口就是
說教,講話肯定沒人聽。
即使如此,我看著地板在我腳下輕輕地飄移著,忍著一句話都不說。
光點又自顧自地嘮叨了十幾二十分鐘,終於發現到我都沒回應。
妳怎麼了?是覺得我說的話一點道理都沒有嗎?就算不贊成,妳總要有點
回應吧。光點問。
我……
適時停頓一下。
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妨礙你的工作。我顫聲說,語音中帶著羞愧。
可是,李信謙對我而言,是一個很重要的人,就在大家都討厭我、排擠我的時
候,只有他一個人站出來,為我說話。所以,我可以為了他做很多事,為了他
犧牲生命,也不覺得後悔。
其實我有點後悔了,我想要躺在我家裡的床上,躲在厚棉被裡聽外頭下大
雨的聲音。剛剛只是一下腦熱而已,人在腦子燒壞的時候,做任何事情是不需
要理由的。比起上天堂,我更想上我自己的床。
唉。光點沉默一下,然後嘆了口氣。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我知道妳內心的執著,可是陽世有陽世的規矩,陰間有陰間的法律,也不能就
這樣任由妳去。
這光點到底生前是哪個朝代的人啊?
我知道的,沒關係。我虛弱地說。
光點還是用光索拖著我走,但動作顯然已經輕柔許多。
其實,我不是故意要騙這麼多人的。我繼續用悲傷的語調說。我知道我很
貪心,總是想要得到一些不屬於我的東西……可是,我看到別人都有,跟我同
年齡的人,都有爸爸媽媽,還有其他的家人照顧他們,但是我什麼都沒有,所
以,我看到別人的東西就想拿,什麼東西都想要……
可是,妳不能因為這樣就去做壞事,妳如果因為這樣覺得自己的行為都是
理所當然,那妳是絕對無法進到天堂的。
我知道。我說。然後又沉默。
光點牽著我往前走,走著走著,周圍越來越暗,陰冷的濕氣撲到身上,讓
我顫抖起來,想像的體溫其實不存在了,但還是好冷。
走著走著,遠遠地我看到了一座橋,橋下的河水是像墨一樣的黑色。我心
知只要走過去,就不可能再回頭了。
其實我很害怕像這樣被繩子套住,會讓我想到很多不好的事情。我又開口。
在逃家之前,有次我打破了一個玻璃杯,媽媽的男朋友說他要懲罰我,就
用繩子把我綁住,然後壓在我身上……我說著,突然喉頭像魚刺鯁住了一樣,
說不出話來。原來已經這麼久了,我還是沒能不對這些事情感到害怕。
可是這樣效果很好,看出光點的內心已經開始動搖。
這是最後一段路了,你放開我好不好?我不想帶著那些不好的回憶過橋。
我說。
光點牽著我,前進的路徑不如剛才的筆直,反而有些飄蕩,有些心不在焉,
但不知不覺也已經走到橋邊。
如果能有來生,我希望自己能投胎到一個平常的家庭裡,不然就不要當人
了。我盯著翻湧的河水說。
光點在橋前面飄來飄去,猶豫了一陣子。
妳要答應我,如果我放開妳,妳要乖乖地自己過橋,不要作怪。他說。
不過橋又能去哪裡呢?我笑笑說。活著的時候就已經像孤魂野鬼一樣四處
流浪,現在死了,也不想再這樣繼續下去,而且,除了過橋,我還能去哪裡?
光點又猶豫了一會兒,終於小心翼翼地繞到我背後,解開了光索,又從身
後拱著我,慢慢上了橋。
我在橋上一步步走著,橋下浪花翻騰四濺,帶著水氣的風撲到我身上,有
時候涼,有時候暖,說不準河水到底是冷是熱。
我看著橋下的河水,在水中看見許多熟悉的人事物。我的一生在水中快轉
播送,大部份都是我不想記起來的,但也有少數是我懷念的,那些我懷念的事
物,從其他事物上浮現出來,就像砂礫上的珍珠,閃閃發光。
走到一半的時候,聽到身後有動靜,我回頭張望。
那是誰?我指著遠方模糊晃動的影子說。
光點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了,於是我爬上欄杆,跳入河中。
但情況不如我想像的順利。光點及時回神,捉住了我一隻腳。
妳騙我!光點的語氣既驚訝又憤怒。妳為什麼要騙我?
因為我是騙子啊,你不是很了解我嗎。我說。你被騙是因為你想被騙,相
信不該相信的人,知道嗎?下次別再犯錯了。
說完,我用另一隻腳踢開他,咚的一聲沉落河裡。
其實我不知道河水會帶我去哪裡,在河水中,冰冷和溫暖夾雜的水流撕扯
著我,往前不斷漂流。
在水中載浮載沉,我喝了好多水,頭昏腦脹,隨水流轉著圈圈,不知道自
己身在何方。
漂著漂著,漂了好久,漂到意識都開始模糊,迷迷糊糊地想著,我會淹死
在水中嗎?我都已經死過一次了。
在水裡,我甚至作起夢來,夢見自己被抓到了,關進了地獄,接受我應得
的懲罰。有時候那夢又很好,李信謙和小姿分手,和我結了婚,我們生了一男
兩女,李信謙在我的贊助下,開了一間公司,慢慢地越做越好,我完全脫離了
以前的那種生活,當起了董娘。
即使在夢裡,我也知道那是假的。好的事情都是假的。
又過了很久,我才終於在平緩的水勢裡碰到了陸地。
神智漸漸清醒,於是我連滾帶爬的上了河堤,東張西望,周圍的景物既熟
悉又陌生,思考了很久,我才終於發現,這裡就是李信謙跟小姿居住的公寓附
近。
這麼巧,我又回來了。
奇怪的是,我才離開一下下,這裡的景色好像變了不少。
我慢慢地走著,來到他們住處前的大門。
人死了就是有這好處,我透明的身體毫不費力地飄過了關閉的大門,輕飄
飄地上到李信謙居住的十七樓。
這樣就算看李信謙洗澡也不會被發現吧。
好啦,我開玩笑的。
進到屋裡,屋裡安安靜靜。也對,他們要上班,不像我一樣,愛幹嘛就幹嘛。
於是我便大大方方地在李信謙的屋子裡晃來晃去。他的屋子好亂,地上和
桌子上都擺滿了杯杯罐罐,奇怪,他應該是個很愛乾淨的人啊,在這種簡單的
事情上,我是不可能看走眼的。除此之外,還是看得出這是他的屋子。櫃子裡
擺了好多書,椅背上掛著他的襯衫,同時我也注意到,這屋子裡沒有他們兩人
的合照。
晃著晃著,我也累了。累的時候,就躺在客廳的沙發上發呆。
不知道現在光點他們是不是正焦急地四處找我呢?如果這一次被抓到,什
麼上天堂啊,投胎到好人家啊,之類的事情,就全都泡湯了吧。真是可惜。
我躺在那裡,看著天花板吊燈的光影,看著影子慢慢傾斜,天色漸漸地暗
下來了。
等到天完全暗下來的時候,我聽到鑰匙開門的聲音。李信謙回來了。
剛看到他時,我真的嚇了一跳,他變得好瘦。發生了什麼事情,他怎麼會
在短時間內變得這麼瘦?
李信謙把公事包丟在椅子上,走進廚房裡,燒開水泡了一碗泡麵,拿回客
廳,打開電視,面無表情地盯著新聞,一邊唏哩呼嚕地把泡麵掃到嘴裡。
手機突然響起。李信謙仍然面無表情,看了螢幕一眼,是不明來電,猶豫
了一下,手指滑過通話鍵,小姿的聲音傳出來。
你……最近過得好嗎?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膽怯。
很好啊。他說。
我……最近常常想起你。她說。
李信謙垂下視線,盯著手機看,沒說話。
小姿突然哭起來。過了這麼久,我就知道你沒有原諒我。她說。
李信謙仍然不說話,可是小姿的哭泣聲一陣一陣從手機裡傳來,始終堅持
著不把電話掛斷。
該原諒妳的人不是我。李信謙終於開口了,聲音聽起來冷冷的。
你知道這半年來,我的內心有多麼受折磨嗎?小姿還在啜泣。我沒有一天
睡好的,你知道我現在每天都要靠安眠藥才能入眠嗎?
我這才突然驚覺,什麼?已經半年了嗎?我在那條黃泉路上晃啊晃的,也
才兩、三天的時間而已,這裡竟然已經過了半年。可見陰間辦事效率多差,難
怪我常常聽到,投胎不等個一兩百年,是排不上的。
話說回來,我從那裡私自逃跑回來,不知道光點何時來找我?被抓到之後,
應該有嚴厲的懲罰吧?唉,算了,不管了,讓他去吧。
前幾天去看了醫生,醫生說我得到了憂鬱症,每天我都忍不住會哭,有時
候只想自殺,拿著刀,我都劃下去了,想到你,我才又忍下來。小姿抽噎著,
一面還斷斷續續的說。我知道你不想理我,可是我沒有辦法控制我自己……
妳知道為什麼妳會得憂鬱症嗎?李信謙冷不防說。因為妳還活著。有些人
車禍死了,想得憂鬱症也沒辦法。
小姿一下子安靜下來,也不哭了。
我覺得我好像不認識你了一樣。過了很久,她才勉強擠出這麼一句。
不是好像。李信謙說。本來就是。我們從來沒有認識過彼此。
結束吧,我們之間就這樣了,謝明姿。李信謙說。如果妳只是擔心我會把
妳的事說出來,也不用擔心,我說了謊,嚴格說起來也是做偽證,所以妳可以
儘管放心,我不會說什麼。就這樣吧,我們……好聚好散。
電話那頭只是沉默,但小姿還是沒掛電話,李信謙也不講話,把視線轉回
電視上,面無表情地看著,但心不在焉。
過了很久,小姿終於放棄了,輕輕地「咔」一聲,她安靜地掛了電話。
於是,這裡只剩我跟李信謙了。
終於啊。
我從來沒有機會好好看著他,當我有機會好好看一看他的時候,他卻看不
見我了。
那也沒有關係,只要可以安安靜靜地跟他在一起,這樣就好了。
雖然天色已經暗了好一陣子,但電燈沒開,室內只有電視發出的亮光,李
信謙呆呆地看著電視,現在播的是搞笑的綜藝節目,但他仍然沒有表情,英俊
的側臉在光線下忽明忽滅,看起來悲傷又疲倦,我湊過去親了一下他的臉,他
只是發著呆。
我倚偎在他身邊,牽著他的手,坐在沙發上一起看著電視,一直到夜深。
李信謙關了電視,已經疲倦得幾乎要閉上眼睛,他拖著機器人一樣的僵硬
步伐走進浴室,洗澡、刷牙,準備上床睡覺。
我看向陽台的方向,直覺告訴我,那裡有不尋常的東西。
飄到陽台上,看到遠方有微微的光亮,不是夜晚的燈光,也不是星光。我
知道,那是光點移動著來找我了。
如果現在逃走,也許還有機會。我站在陽台上想著,可是逃來逃去,當隻
孤魂野鬼,幹嘛啊?在這世界上的每一天都是受苦,到哪裡都一樣,我所能得
到最好的東西,也不過就是這一刻而已。
所以我轉身,跟著李信謙走進了臥室。
在臥室裡,李信謙開了床邊的檯燈,躺在床上。此刻我才發現,他把那串
土耳其項鍊掛在檯燈上。
是因為我嗎?至少,那代表他仍然願意記得我吧,而不是只把這一切當成
一個惡夢,想趕快忘記它。
劉安慈!
這個聲音突然像針刺一樣地扎入我腦中,害我抖了一下。
要死了,是光點吧,他在叫我了,能做到這樣,應該是已經靠得夠近了。
好煩啊,我摀住耳朵,但那聲音卻好像是從我大腦深處傳來的。
李信謙躺在床上,眼睛看著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麼。我的手指輕輕地劃
過他的眉,他的眼睛,還有直挺的鼻梁,但他只是愣愣地盯著天花板,不知道
在想什麼。
我繼續坐在床沿,陪李信謙發呆。看到他這副行屍走肉的樣子,真是令人
難過,然而,這已經是我可以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待在這裡,什麼也不做,
和他在一起,等著一切結束。
我想要的也只有這樣。
那串土耳其項鍊,逆著檯燈的光,剪影透成一串連綴的小黑圓圈。
出於好玩,我用手輕輕拂過去。
那串項鍊竟然微微地晃動了。
李信謙驚訝地坐起身來。
不要說他,連我也很驚訝。我又輕輕地揮過去,那串項鍊在沒有風的情況
下,擺動了一個小小的幅度。
李信謙的手指穿過我的手指,他拿起了那串項鍊。
他端詳著它,仔細地看著正中央那塊圓形玉石,藍色眼珠裡的黑色瞳仁與
他對瞪著。
我突然想到。那時候,他看到了吧?透過那個藍色的眼珠,他看到了真相。
那麼,這時候他看得到我嗎?
劉安慈!
光點又在叫我了,那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急。
李信謙,就那樣子做,你記得吧?我對他說,就像你之前在大樓上做的那
樣,舉起那個眼睛,看看我。
其實,就算他看見了我,無論如何,我還是會被光點帶走。
可是,這一生我多麼渴望被看到,被一雙眼睛好好凝視。只是沒人這麼做。
他們明明知道,只要他們願意,只要是一點點,哪怕只要是一點點,我就會付
出我所有的一切。只是沒有人在意,久了,我也不再在意,不再去想那些我得
不到的東西。
可是,就只有這一次。
我想要他看到我,只要這麼一次就好。
劉安慈!妳快出來,劉安慈!
那奪命似的聲音一陣一陣,像針刺一樣,扎著我的神經,揮之不去。
快啊,我對李信謙說,把它舉到你的眼前,看看我。
就在那時,我轉向房門口,看到了光點。
劉安慈,妳逃不了的。祂說。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生氣了,光點原本微弱的光芒,此時灼亮得幾乎照亮
了整個房間。
我沒有要逃啊,我說。我只是不小心掉進河裡,爬上來之後,來看一下老
朋友,如此而已。
我若無其事地向光點走去的時候,光點朝我拋出了光索,它們緊緊地纏繞
著我,幾乎要把我勒碎。
這是最後一眼了。臨走之前,我又再看了一眼李信謙。
窗外,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像是我墜樓那天,天空破了洞似的,那種不
顧一切的瘋狂大雨。
這時候,他突然動了,朝向我的方向,他把那串項鍊舉到眼前。看向我。
他的眼神與我相接。
那一瞬間,我笑了,至少到了最後,我還是達成了心願。
李信謙的眼睛睜得很大,他看見我了。
雖然身體火燒一樣的痛,我還是盡力對他展露出最美的笑容。
即使我本來一點都不美,即使光索將我勒得幾乎窒息,痛楚陣陣襲向我。
我微笑著,對他說了那句話。
以無聲的口形,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說出我一直想對他說的那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