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林彥儒同學，事情都已經發生了，你就不要再想那麼多，愈想只會愈覺得憂鬱害
怕，最後嚇死自己……放輕鬆啦，先坐下來休息，天亮才有力氣逃跑。」
陳大鈞轉回身體，看到我倉皇失措的模樣，略帶笨拙地悄聲安慰著，說完就一屁股坐
在地板上，還伸出手拉住我的制服褲管，示意我也坐下。
我點了點頭，後背靠著冰冷的牆壁慢慢滑下，安靜坐在陳大鈞的正對面，低頭注視著
他鞋尖上的一抹紅，那像是血跡的小小圓點；然而，因為空間狹窄，我們不僅是鞋尖互相
觸碰，更聽得見彼此的呼吸聲，明顯感受到對方的存在。
我再怎麼假裝不在意，也無法忽略陳大鈞的凝視，那帶著擔心的眼神，宛如寒冬裡的
太陽，格外使人覺得溫暖。
我繼續低垂著頭，猛瞧陳大鈞的鞋尖，膽怯地避開了他的注視，不敢坦然接受他的關
懷，就怕自己會忍不住哭出來——
直到現在，我才感覺到恐懼。
我怕自己會死，連爺爺的最後一個心願，都沒辦法好好地守住。
「不對，那些人隨時都會衝進來，我們必須把握住可以思考的時間，一起想辦法才行
——天亮之後，我們應該往哪邊走？哪裡才是安全的地方？」
片刻，張思妤的聲音從隔壁傳來，聽起來像是在問陳大鈞，也像是在問她自己，語氣
裡充滿了對未來的迷茫，隱約透露出她心中的不安與畏怯。
「就……路邊弄一台車，直接開車下山？放心吧，我有學過開鎖的技巧，這種小事就
交給我吧！」陳大鈞想了一下，淺笑回答。
「依照現在的特殊情況，開車會一路順暢嗎？剛才的新聞報導裡面，很多條路上都是
相撞的車子，就算我們幸運地弄到了車，恐怕也開不了多遠的距離。」另一邊的隔間內，
王柏睿冷靜分析著情況，顯然並不贊同陳大鈞的提議，言語間帶著一股嘲諷。
「那你有什麼想法嗎？」張思妤的語調平穩，又問。
「我建議……為了安全起見，我們可以從學校的後門出去，然後直接從樹林裡走下山
，減少半路碰到人的機率。」王柏睿口齒清晰，說出了他的想法。
「好，我贊成你的建議，跟著你走。」周詠晴的語氣中有著崇拜，猶如瘋狂粉絲迷戀
偶像般，所有決定都跟隨著偶像，完全沒有自己的意見。
我曾聽班上的同學說過，周詠晴追了王柏睿整整三年，但是王柏睿始終沒有答應，兩
人一直處於朋友以上、戀人未滿的曖昧期，還有同學私底下在押注，賭他們究竟什麼時候
會變成一對……
「但是，那些人也會跑到樹林裡吧？再加上，我們平常都坐公車上下學，根本不熟悉
樹林裡的狀況，很有可能會走錯方向，甚至在山中迷路。」張思妤猶豫著，似乎不想冒險
走進樹林。
「不管怎樣，總得試試看吧？現在沒有人敢上山，我們一定要自己走下山，才有活命
的機會。」王柏睿提高音量，態度強硬地反駁道。
張思妤像是妥協了，沒再回話。
然後，整間廁所陷入了沉默之中，沒有人再開口講話，氣氛變得有些詭異，猶如暴風
雨前的寧靜，無形的壓力讓人感到窒息。
「你們……為什麼還能這麼冷靜地討論？都沒有一點點心虛的感覺嗎？這間廁所，是
宥辰死掉的地方，他說不定還在裡面哭、還在旁邊看著你們……」
不曉得經過了多久，一道極為沙啞的嗓音響起，是蔡志銘哽咽控訴著，話中挾帶許多
埋怨，聽起來極為刺耳。
「蔡志銘，你可不可以安靜一點，別再提到吳宥辰了！他都已經燒成灰了，你還記著
他幹嘛？你現在說的那些事情，根本就沒有任何意義，只是廢話而已！」原本就不太願意
進入女廁的周詠晴，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貓咪，突然大聲怒吼。
我被周詠晴的吼聲給嚇到，想提醒她一樓還有人在撞門，卻又怕她情緒更加失控，發
出更大的音量。
我不懂，為何周詠晴的反應這麼激烈？
難道，她也是欺負吳宥辰的人嗎？
「他被學長欺負的時候，你們全都當作沒看見，眼睜睜看著他被打、被虐待、被嗆死
在這裡……你們猜，宥辰是死在哪一間？」蔡志銘的語氣由悲戚轉為生氣，繼續說著。
「對啦，就你看見了，你還很勇敢地站出去了！可是最後，你又變成什麼樣子了？你
一時的正義感，有讓你過得比較快樂嗎？」王柏睿語帶怒火，犀利地回嗆。
「唉，你們要吵架的話，可以等出去以後再吵嗎？」張思妤輕嘆一口氣，無奈地柔聲
勸道。
「啪！」
就在他們爭論之際，陳大鈞猛然拍了一下隔板，臉色變得非常難看，看樣子是準備要
罵人了。
我皺緊眉頭，趁著眾人靜默的三秒鐘，迅速摀住了陳大鈞的嘴巴，悄聲斥道——
「你們這幾個白癡！全都給我閉嘴，有人在爬樓梯了！」
＊＊＊
我才罵完沒多久，樓梯間就傳來了雜亂的腳步聲，以及不曾間斷的喃喃細語，我根
本無法算清楚有多少人，因為實在太多人了——
「好想死掉喔，活著好累……好想死掉喔，活著好累……」
「有女朋友也沒關係呀，我可以先當乾妺妹……有女朋友也沒關係呀，我可以先當
乾妹妹……」
「考第一名又怎樣？還不是因為你家有錢讓你補習……考第一名又怎樣？」
「有夠蠢的，討厭就是喜歡的意思啦……」
「謝謝你，我很幸福……謝謝你，我很幸福……」
毫無情緒起伏的低語就在門口，笨重的腳步聲也愈來愈近，接著是刺鼻的惡臭先飄了
進來，然後那些染病的人一個接著一個，全都踏入了女厠。
兩秒後，我看見模模糊糊的人影從門縫晃了過去，所有的人都穿著學校制服，共通點
是制服上都沾滿了大片血跡，深深淺淺的血色散落在襯衫上，彷彿生命最後的印記，紀念
著逝去的青春與笑容。
短短的幾分鐘內，不斷地有人進出女廁，顯然是在搜索著獵物。
「碰！」
突然，巨大的聲音在走道響起，聽起來像是有人跌倒了，緊接著又有第二個人、第三
個人摔倒，隔間的門板被人猛烈撞了幾下，原本就頗為老舊的門板，竟然輕輕晃動了起來
。
陳大鈞見狀，神情緊張地坐在門邊，似乎是想用他的身體重量穩住門板，避免門鎖被
外面的人給撞開。
「不管你去哪裡，我都會找到你……不管你去哪裡，我都會找到你……」
混亂之中，五根灰色的手指從門縫下方伸入，差一點點就勾到了陳大鈞的褲管，我和
陳大鈞同時站了起來，他將雙手撐在我的肩膀兩側，身體迅速往牆角靠了過來——
我被困在陳大鈞的胸膛中，聽見了極為清楚的心跳聲，卻分不清是自己的心跳聲，還
是陳大鈞的心跳聲。
「啪搭。」
驀地，門底傳來了細微聲響，然後是一股濃烈的腥臭味散發，令人反胃。
我快速低頭往下看，發現是灰色的手指刮過門縫，整片指甲脫落在門縫處，浸泡在黑
色的污血中，旁邊還掛著一小塊爛肉，臭味就是從爛肉傳出來的。
我瞪著那塊爛肉，全身緊繃地死握雙拳，不敢發出任何的聲音，甚至連呼吸都變得小
心翼翼了起來，就盼這一群人趕快離開此處，別再繼續逗留女廁內。
「碰！碰！碰！」
不久，穿梭在走道的人開始撞擊門板，陳大鈞立刻轉回身體，用雙手抵住門板；我一
看到陳大鈞的動作，馬上也擠到了他的身邊，拼命幫忙他抵著門板，不讓鎖扣被外面的人
撞開。
「鏘！」
突然，一道清脆的聲音響起，那是金屬掉落到地板的聲音，從最左邊的隔間傳了出來
，吸引走道所有人的注意力，紛紛往最左邊的隔間移動——
那是，門鎖掉落的聲音。
那是，蔡志銘獨自躲藏的隔間。
我駭然屏息，下意識地轉頭看向左邊，怕得連牙齒都開始打顫，不敢面對接下來會發
生的事情。
頃刻，我聽見了門板被狠狠撞開的聲音，蔡志銘驚恐萬分地哭喊著，他的神智明顯已
經崩潰，正試圖捉住最後的希望——
「不要、不要過來、不要……陳大鈞救救我！王柏睿救救我！周詠晴救救我！張思妤
救救我！林彥儒救救我……」
儘管，蔡志銘喊了所有人的名字，卻沒有人回應他。
數秒之後，蔡志銘發出極為尖銳的慘叫，一遍又一遍地迴盪在女廁內，愈喊音量愈小
，最終完全沒了聲音。
我鼻酸想哭，腦海裡閃過了蔡志銘跑出教室的身影，那是我對他最深刻的印象。
不知道經過了多久，那些人拖著沉重步伐，往樓梯的方向走去，像是下樓尋找新的獵
物，捨棄了毫無聲息的蔡志銘。
我渾身虛脫，陳大鈞也面色凝重，我們就這樣癱坐在窄小的空間內，兩個人都心有餘
悸，不想開口說話。
然而，有好長的一段時間，女廁都靜悄悄的，要很仔細聽才能聽到呼吸聲，才感覺得
到還有人活著。
最先打破沉默的人，是蔡志銘。
他站了起來，慢慢地往外走，嘴裡不停說著同一句話，透漏了被學校深埋的真相——
「宥辰，髒的不是你，是那些強暴你的人……宥辰，髒的不是你，是那些強暴你的人
……」
蔡志銘走遠了，女廁內仍是安靜無聲。
然後，一抹光從門口射入，天亮了。
＃＃＃＃＃＃＃＃
＃發便當
＃下一集終於要離開學校去外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