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系怪談。怪談的的皮裡塞了一部校園劇的劇本撐的面目模糊,飄點創新低。
事件和人物關係雙軌進行,互為表裡。
當成青春系小說來看也無妨的日常懸疑文。
本次的敘述者不是【紅髮】的主角。(此系列主角並不特定)
***
「真羨慕叔叔跟你們同班。」
開學的第一天,聽著從隔壁班過來找我的朋友在耳邊的嘮叨,我已經預見了未來的國中三年,應該也會充滿熱鬧。
之所以會有這個綽號,事情是這樣的:
不知為何,小學時代,這位男同學堅持要某個朋友叫自己叔叔。
我們這一屆的私底下聊起他也會叫叔叔,不知不覺就成了表面上的通稱。
大概是因為,被強迫叫叔叔的當事人雖然不情願,喜歡叔叔的其他朋友卻眼饞那份特別吧。
綽號叫做叔叔的他,一直是班級的中心人物。
有些人是被當成笑料的開心果,但叔叔不是。
他是那種大家會心甘情願和他一起幹蠢事的孩子王。
把竹筷用粉筆均勻塗色後插在花盆當裝飾、分成兩大陣營拿橡皮筋互彈、雨後去操場挖泥巴坑之類的,全都是聽起來莫名其妙卻讓參與的人樂在其中的回憶。
年紀小的時候做什麼都新鮮有趣。
也可能是,因為和叔叔一起才這麼好玩。
即使從未和他相處過的人,也會悄悄關注他近來又做了什麼。
光是看著就能給生活帶來樂趣,叔叔就是這麼鮮明的存在。
和他同班只有小學最初的兩年,後來的我和他沒有產生太多交集。
至今還記得,剛入學,誰都不認識的第一天,立刻就開始在班上召集玩伴的叔叔主動邀請過我:「要不要去死角冒險?」
死角是學校發給新生的地圖上,特意用紅線描出邊的空間。
以小學低年級生認得字就算不錯的語文能力,只能從字面上進行理解,也就造成了奇妙的誤會。
對當年的我來說,死角應該是一踏入就會遭遇不幸的禁忌場所。
面對滿臉雀躍的叔叔,內向的我拒絕了。
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我只想對這群魯莽的人敬而遠之。
幸也不幸,由於所謂的死角,不過是校園裡人煙稀少的區域。
想偷懶或找個秘密基地,是不錯的選擇。
但要是想在花圃、校舍背面的空地等乏味的地點找刺激,大概得憑足夠豐富的想像力才能辦到。
後來他們自然是敗興而歸。
不知為何,對於沒跟他們一起去,我心裡卻著實感到可惜。
當天和叔叔去死角探險的人,成為了他小學時代最早交到的一群朋友。
那時候,他數字已累積得極為誇張的朋友清單裡,始終沒有我。
雖然人緣不壞,一直在座位上看書的我,永遠是別人故事裡的龍套。
死角這個詞的魔力隨著長大消失了,變成有點苦澀的記憶。
但是由於某件事,又讓它重新和謎團扯上關係。
巧的是,這回的主角依舊是大家最愛的頑劣分子。
****
開學兩個月後,喜歡蹺課的叔叔對班上的人聲稱,他騎腳踏車經過學校時,看到一個老伯很悠閒地在圍牆內澆菜。
匆匆一瞥,起初只是驚訝。畢竟並沒有稀奇到會讓人想掉頭回去看。
之後閒來無事,憑著模糊的印象去找,卻沒發現校內的哪裡有種菜,這才開始玩起偵探遊戲。
學校的地圖上自然沒有菜園這種規劃。
叔叔甚至跑去二三年級的教室問了學長姊。
似乎有人看過那位種菜老伯,但即使發現學校沒有菜園,也只當成了錯覺,再進一步的消息,就問不出來了。
參與進來的人一個接一個退出,最後連叔叔本人都失去了興趣。
畢竟世上好玩的事情太多了,他並沒有無聊到會長期執著在一件小事上。
話又說回來,像叔叔那樣閒得發慌去追究這種事的人,本來就很少。
雖然這也是他的優點,不過,經常翹課,早就該回家的時間也在外玩耍,他有時間讀書嗎?
我心裡的疑問倒是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期末考後,叔叔本來勉強維持在中游的成績,下滑到校內排名的倒數百位。
結業式後,他被班導留下來,狠狠訓了一頓。
要說我為什麼會知道,那是因為我也在等待訓話的隊伍裡。
因為比起其他人,我被訓的時間不算長,很快就能回教室收拾書包。
意外的是,叔叔竟然還在。
沒有放晴的午後,窗外透進濛濛的光線。
在只開了後排燈的昏暗教室裡,他把腳抵在前面那把椅子的橫槓上,正打著手機遊戲。
聽到我走進教室,叔叔漫不經心地轉頭問:「你成績這麼好,怎麼也被班導罵了?」
愣了幾秒才意識到叔叔是在問我。
很久沒和他說話了,異常的緊張。
我嗆了一下,才慢慢地說:「我...選擇題,錯得太多。」
面對他不解的神情,我解釋道:「檢查太多遍,對原本的答案沒有自信,猶豫的時候就把正確答案給改掉了。」
叔叔一時忍不住,笑了出來:「......很像你會幹的事情...呼呵,呵呵呵呵...」
原來他對我有印象。想著,心頭莫名一暖。
在叔叔控制住笑聲後,教室再度安靜下來。
沒話找話是種很擾人的行為,但我總有種現在走了一定會後悔的感覺。
明明是冬天,手心卻很潮濕。我悄悄的在外套上抹掉冷汗,若無其事地走過去。
國中生就有手機挺少見的,有點好奇為什麼他會有,又說不出口,只好問:「你在玩什麼?
」
「貪吃蛇。我爸媽給我買的手機裡內建的遊戲。」
「好玩嗎?」「還行吧。對了,你平常都打什麼電玩?」
「我沒有打過電玩。」
對我生硬的回應,他不以為意,笑嘻嘻地問:「有機會要一起去遊戲中心嗎?」
「有機會的話。」囁嚅般重複了這句話,忍受不了再次降臨的沉默,我連忙道了再見,轉身回家。
那天,和叔叔難得的對話就這麼結束了。我對自己的社交技巧感到無比絕望。
*****
上了國中,或早或晚,成績開始左右一個人在班上的地位。
新學期的初始,腦筋轉得快,很擅長尋找樂趣的叔叔朋友還是很多,但是神情似乎蒙上了一層陰霾,沒有以前那麼快樂。
這個時期,由於想在朋友面前撐起氣概,某些男生說話開始故作粗魯,又為了仗義,在校外幫人打群架。
越來越多人冷眼看叔叔和成績墊底的學生抱成一團,班上好像分為以叔叔為中心的「敗類」,以及「我們」。
只有一件事跨越階級和圈子,成為共同愛好的遊戲。那就是撮合班對。
聽起來充滿青春的酸甜味,實際上全然不是這麼回事。
從小學高年級開始,不受歡迎的那方通常會被拿來戲弄同學,或被班上的風雲人物彼此用來調侃。
對於被撮合的人來說,只能算是痛苦的回憶。
現況還停留在輕微的玩笑,難保明天不會變質成更深的惡意。
每天都在擔心要是矛頭轉到自己身上該如何是好,不過,至今這樣的事還沒有發生過,可能我的存在感太薄弱了吧。
我只是慶幸自己沒有成為目標,並沒有足夠的正義感去阻止被多數人默許的遊戲。
各種意義上,叔叔和我的差異,真的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四月的某天,當叔叔那一掛的人把班上某個人緣很差的女同學和男生撮合時,起初他是跟著一起笑的。
但是隨著話題不斷升溫,當被撮合的男生露出嫌惡的表情,周圍的竊竊私語讓女生趴在桌上哭出來的時候,笑容從叔叔臉上消失了。
「幹嘛做這種無聊的事,你沒看他們兩個不願意嗎?」
我們幾乎懷疑自己的眼睛。
一直和那次起鬨的主犯很要好的叔叔,在大庭廣眾之下和他們扭打起來。
最後,在挑釁同學的叔叔跟參與起鬨的人被老師處罰後,叔叔和他們散夥了。
表面上,叔叔與班裡的所有朋友絕交,但要說他被孤立,又有點不同。
有群人化身「觀眾」,像是逗狗一樣,以慫恿他和班上的惡霸衝突為樂。
得知他的處境,叔叔在別班的朋友一有空就會來找他。
大部分同班同學,只是像我一樣遠遠觀望著。
那一陣子,叔叔不蹺課了,放學似乎就立刻回家,聽說也沒怎麼和朋友出去玩。
我心裡頗不是滋味,很想和他談談,卻鼓不起勇氣在眾人的眼光下和叔叔搭話。
「你們班真是不懂珍惜。」和朋友出去吃飯時,她的眼神狠狠地射穿了我。
面對她的責難,我垂頭喪氣,無話可說。對不起我這個膽小鬼什麼都沒為他做到。
****
和叔叔交談的機會到來是在制服開始換季的五月中。
羽球課預定在體育館內的場地進行。
我們學校的體育館位在操場的邊上,背靠校園的邊界,靠牆一端,是鋪設水溝的混凝土地面,其餘都是泥地。
圍牆轉折處的內側還架了一圈煞風景的淺綠色鐵皮,彷彿工地現場。
總之是非常荒涼的地方,平常學生們也沒有會經過這一帶的理由,可以說是校園死角了。
因為距離校舍有點距離,當天值日的我和叔叔,在午休時間還沒經過一半時,就必須出發前往體育館的器材室搬東西。
迎面而來的是長年通風不良、缺乏日曬的霉味。
掩著口鼻,認命地開始清點球拍的我,轉頭看到本來負責羽球筒的叔叔伏在窗邊。
「你在看什麼?」回過神來我已經將疑問脫口而出。
「你也來看看。」叔叔向我招手,讓出位置。
從器材室的窗戶看下去,只有體育館和圍牆之間的泥地,再往遠方看去,成排民宅上方的藍天,有一道飛機雲拖在遠去的白色機影後面。
我回答:「什麼都沒發現。你在看飛機嗎?」
他搖頭:「不是。往地面的方向看,右邊一點。
把臉貼在窗戶的邊緣,就可以看到圍起來的那片鐵皮裡面。」
不好意思拒絕的我效仿剛才的叔叔,把臉擠在窗框上。
視野的死角裡,隱約浮現一點綠意。除此之外就沒別的了。
轉身要離開窗邊,叔叔近在面前閃閃發光的眼神嚇了我一跳:「怎麼樣,不覺得挺神秘嗎?鐵皮裡面種了東西,有沒有很驚訝!」
讓人驚訝的是你啦。默默將加速的心跳壓下去,我把剛才點好的球拍放進籃子。
或許是被突然其來的接觸沖昏了頭吧,我在心中決定,等等上課了要主動邀請叔叔和我搭檔——
想當然地,連開口都來不及就宣告失敗。
即使處境尷尬,比起運動白痴的我,叔叔是非常搶手的搭檔。
最後我還是一如既往,和同樣被挑剩的人同組。
提早完成課題的小組都先回教室了,只有我這組留到了最後。
大概是上課前那番對話拉近了彼此的距離,收器材的時候,叔叔非常沒禮貌的驚嘆:「哇第一次看人打這麼爛…為什麼我們學校每年都有羽球課,你的經驗值還是年年歸零?」
儘管已經習慣了這件事,被叔叔說出來我覺得特別想死。
羞恥的低頭看地板,不發一語,叔叔這才發現自己講錯話了,有點慌張地說:「你不要生氣啦!要不然,放學我請你吃冰!」
「呃,不是…」
『這時候不該拒絕吧!』腦海中朋友的幻影吐槽道,我改口說:「好…」轉得太硬,聽起來非常詭異,不過他沒有追究。
****
約好放學後一起去吃冰,路上自然必須同行。這產生了顯而易見的問題。
沒想到叔叔主動開口提出解決之策:「你先去側門等,看到我經過就跟上來,記得隔點間距。走正門會被我們班的人看到,他們很煩,不知道會講你什麼。」
果然叔叔看起來再沒心眼,也是會介意班上氣氛的。
從叔叔做事隨心所欲的性子來看,固然有可能放我鴿子,但不知怎地,我覺得應該相信他。
默默跟了兩條街後,叔叔停下來,在巷口對我招手。我加快腳步,變成和他並行,聽叔叔
嘰哩呱啦地講最近看的漫畫劇情。我沒有回話,各種事情一直在腦袋裡轉個不停。
叔叔似乎是注意到了,停下了對漫畫臺詞的模仿:「抱歉,都只有我在講,你想說什麼嗎?」
「嗯…討論要怎麼不被同學發現的時候,你好像滿開心的。」
「因為,很有機密任務的感覺啊!」叔叔雀躍地說完,又問我:「你還想說什麼?」
「為什麼這麼問?」我有點驚訝。
「你平常不太和大家講話,滿好奇你會說什麼。」
這時,那句一直想和叔叔說的話浮出腦海。我深吸了口氣,停下腳步。
叔叔困惑地回頭看我。
「其實,你不用每次都跳出來跟那些人吵架的。
幫助被欺負的人是好事,可是支持你的人不懷好意你知道嗎?」
叔叔愣了幾秒,害羞地笑著搔了搔臉頰:「我只是想做就做了,沒什麼啦,你不用誇我的。」
心裡颳起的某種情感風暴,大概叫做煩躁。我沒在誇你!
在學校徒步範圍內的這家店面積不大。
我們和其他客人並排坐在高腳凳上,圍著吧檯式的長桌。
開到最大的電風扇在背後轟隆作響。
「今天有去上課,還帶同學來,不錯喔。啊你怎麼這麼久沒來?」看起來四十多歲的老闆娘熱心地招呼我們。
點了點頭,叔叔才反應過來,抗議道:「阿姨,哪有很久,我上週才來過!」
「一週來一次隔太久了啦!」
聽著沒營養的對話,很快就決定了要點什麼。
吃冰容易頭痛,於是我點了豆花。叔叔點的是芒果雪花冰。
只是,端上來的豆花,被擅自加了大量粉粿和蜜豆。
「阿姨,我、我只說要花生,是送錯了嗎…」不討厭這些料,但全部吃完,大概要吃不下晚餐了。
無視我複雜的心情,老闆娘豪爽地表示:「多給的料算我請客!個子小的男生要趁現在多吃一點,以後才會長高!」
愣愣地轉頭看了我一眼,又往下看了我的腿,在陷入沈默的我旁邊,叔叔不客氣地哈哈大笑,還猛拍我的肩膀——他怎能這麼讓人火大。
夏季晝長夜短,離開店面的時候,天色還是亮的。
興致高昂的叔叔提議:「這裡離體育館很近,等一下我們去圍牆外面看鐵皮裡面長什麼樣子!」
「不好吧,可能還有我們班的人在校內…」,已經忘記要避著同學的叔叔不以為意:「有什麼關係——」
一輛老舊的機車夾帶震耳欲聾的引擎聲,突然自拐角冒出來,打斷了對話,薰了我們一臉廢氣。
從驚嚇中恢復後,叔叔若有所思:「我好像在哪見過這個阿伯。」
結果當天,就讀另一所國中,曾經被叔叔強迫叫叔叔的那位同學,和他其實早就有約了。
被放鴿子的他在學校附近堵到叔叔,去看鐵皮裡面有什麼的事於是不了了之。
這種地方,也很有叔叔的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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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居然一個人去了!為什麼不叫上我?」事後朋友氣得拼命捏我,雖然到後來感覺只是在玩我的臉。
「是你叫我去的…」
嘀咕到一半才想起那只發生在我腦中,立刻閉嘴,還是被她給聽到了。
「我哪有?」她氣得七竅生煙,又擰了我的左臉一把。
邊搶救自己的臉,我試探地問:「呃…妳很喜歡叔叔?」
「不是我而已,大家都很喜歡他。」不知為何,她用一種既像自豪又帶著不甘的語氣說。
大家是指女生還是叔叔所有的朋友?有種會惹上麻煩的預感,我就沒再問下去了。
若問我對異性感不感興趣,多少是有點的。
但是,說我自命清高也好,總之我覺得,會把好感變成喜歡,是當事人這麼期待所致。在我心裡沒有這種期待。
某天的午餐時間,和往常一樣用外套包住蒸好的便當,回到自己的座位時,耳邊突然傳來讓人介意的話語:「為什麼大家會討厭叔叔啊…」
說話的是班上和我同個小學畢業的女生,長得可愛,人緣又好的她,午餐時間總是和朋友待在一起。
我揭開盒蓋,漫不經心地把飯菜往嘴裡塞,豎起耳朵默默的聽著。
「他啊,完全不看氣氛!」
「可是小學的時候,大家和叔叔玩得很開心。」她努力辯解。
「那只是擅長把別人帶進他的節奏而已。自我中心也要有個限度吧。」
「你們這些跟他同校的習慣他那個樣子,但我們沒有義務要忍他。」
「他現在會被討厭完全是活該。都是國中生了不能成熟一點嗎?」
一句一句,讓我的心逐漸沈重起來。扭頭看向教室門口,所幸叔叔還沒回來。
如果被當事人聽到了,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別這麼說啦,他最近好很多了…」試圖圓場的聲音,像在哀求一般。
孩子王的光彩只存在於喜歡他的人心裡。對其他人來說,似乎就失去了價值。
除了她之外,周遭並沒有為叔叔說話的人。
動彈不得的我只是緊握著筷子,低頭讓自己被他們的聲音淹過。
叔叔是活該的。大家是這樣想的嗎?即使叔叔真的做錯什麼,看到他遭受這樣的待遇,我還是覺得很難受。
在這樣坐立不安的心情裡,期末考成績發下來了。
讓人跌破眼鏡的是,叔叔居然回到中游,緊逼在校排一百五十名左右的我後頭。
所以他這陣子不是消沉而已,是真的在埋頭學習……為了挽回自己在班上的人緣嗎?
應該為他高興的,然而我心裡明白,叔叔的問題不全是成績的原因。
他知道的話,會不會很失望?
對我的憂慮絲毫不知,放學鐘聲一響,叔叔俐落地收拾了書包,比湧出教室的人群更快往樓下跑去。
我走到正門時,他正和誰說著什麼。
再一看,和他站在一起的是之前被叔叔放鴿子的那個朋友。
看到我經過,他的朋友簡單地打了聲招呼。
叔叔笑容滿面地對我揮手後,興匆匆地和我分享他的喜悅:「我跟你說,今年農曆六月的王爺千秋慶典,我和爸媽約好,成績回到中段才能參加!現在可以去了!」
意料之外的這番話使我啞然,心裡則為開朗如昔的叔叔鬆了口氣。
我們的孩子王,果然還是老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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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就快過了一半,很想和朋友說說話,於是趁媽媽早上出去買菜,打電話到她家。
朋友媽媽說,她週一至週五整天都有補習和才藝課。
明明放假了,聽起來卻好忙啊,我沮喪地想。
其他的朋友國中沒和我們同校,因為課業忙碌,斷訊已經一年了。試著打給以前和我第二要好的人後,得到的回覆是一句有點冷淡的『我和人有約了,你找別人吧。』
想想也是理所當然的事。這麼久都沒有聯絡,說不定她已經對我不耐煩了。
沒來得及打第三通電話,門鈴響了,我急忙奔向門口幫忙提菜。
國中的第一次暑假,除了寫作業就是看閒書。與去年相比改變的是,今年我成功和叔叔交談了。
躺在床上打滾的時候,想起叔叔邀我去看鐵皮裡藏了什麼,結果沒去成的事。他後來有去看嗎?
或許叔叔早就知道裡面有什麼了,只是沒和我說而已。我們之間又沒有約定。
那麼還不知道謎底的我就自己去吧,反正也是閒著。
距離午餐還有幾個小時,我騎著腳踏車出門了。
騎車繞著學校外圍時,會發現學校位於紙張被掀起一角般的地形。
為了使校地平整,正門通往操場的空地是緩坡,低處的圍牆底座也架高了一公尺以配合整體。
越往體育館的方向,要前進踩起來越費勁。
早晨的陽光已經有相當的威力,空氣悶熱。這時我特別慶幸自己是短髮。
七月份,原本蟄伏的行道樹紛紛產生變化,粉紫的花朵壓滿枝頭。掉進腳踏車籃子的落花,皺紙般的花瓣裹著金黃花蕊,艷麗得很夏季。
我在路邊停下了車。鐵皮並沒有圍死,站在牆外應該可以看到裡面。
然而學校的那一角緊鄰著防火巷,被周遭居民用盆栽重重圍住,學生們遠著這堆障礙物都來不及,根本不會想到去看裡頭有什麼。
準備靠近時,背後傳來聲音,我驚得險些蹦起來。
牽著車經過的是一個頭髮灰白的老伯,身體看起來還算硬朗,大概在太陽下待久了,曬得黧黑,臉上汗涔涔地。
他看到我,詫異地問:「放假了,怎麼還來學校,要考高中了呀?」
「欸...沒有啦…我…」不知為何,心情像做賊一樣,只能支吾其詞。
「天氣熱,記得多喝水,不要中暑囉。」抓起掛在肩膀上的毛巾擦汗,重新戴上印有宮廟標語的鴨舌帽,老伯催動油門。
舊機車的排氣管吵得與速度成反比,揚長而去時冒著嗆人的煙。
因為剛才的變故,我張望了一下,確認沒人看著我,才躡手躡腳地穿過盆栽,來到圍牆邊。
牆的高度只到我的胸口,探頭往裡頭一看,我忍不住嘆氣。被這麼多謎團包裹的事物,居然這麼無聊。
轉身想走的時候,忽然之間靈光一閃,停下來望著圍牆。
腦中的各種片段被聯繫在一起,回過神,汗水已從髮間流下後頸。短暫停歇的蟬鳴,又再度聒噪起來。
晚上,我打了電話給叔叔。
每按一個號碼就忍不住再三確認班級通訊錄,花了一分鐘左右,才總算撥打出去。
接電話的是個小女生,大概是他妹妹,很快就轉給了他本人。
『欸你居然會打電話給我喔?找我什麼事?』
無視電話那端的喧鬧,我全神貫注在預先想好的問句上:「你知道鐵皮裡有什麼了嗎?」
『呃…我還沒去看。』
對這個回答鬆了一口氣,我想,他會有興趣的感覺應該是——「吳裕明,我解開一切謎底了。明天上午十點一個人到學校側門,騎腳踏車來。這是緊急…事…項。」
是因為用本名稱呼他,還是不習慣的說話方式?
途中羞恥心突然湧上來,我用像蚊子叫的聲音說完最後幾個字。
真要說的話,應該是打電話給他這件事本身最羞恥吧。
對叔叔的沈默感到不安,我飛快地補充:「你沒興趣的話…」,他慌張地打斷我:『有啦!我很有興趣!明天沒空欸,後天行嗎?』
「可以!那就、這樣。我先掛電話了,晚安。」
聽著叔叔悠哉地道完晚安,我放下話筒,緩緩恢復了呼吸。
啊啊啊啊我辦到了!
*****
快活的蟬鳴一聲高過一聲,震耳欲聾。
在樹蔭底下停好了彼此的腳踏車,和昨天一樣確認了沒有目擊者,我們才跨過滿地路障。
相較於真心在警戒的我,叔叔異樣地樂在其中。
校園的角落裡,搭著鐵皮圍籬,大概八平方公尺的空間,從校外看進去,是一塊綠油油的菜圃。
牆角堆放著工具和肥料,牆上水龍頭接的塑膠管,盤踞在牆邊水溝的蓋子上。
棚架上的塑膠布已經拆了一半,幾排葉菜、種在保麗龍箱子裡的辣椒和番茄,隱隱反射著陽光。
「真虧這菜園能藏到現在。」叔叔不禁露出佩服的表情。
「意外的很難發現呢。」我附和道。
對話正開始離題時,鐵皮圍籬的鎖緩緩地從外側被轉動了。
心裡一驚,想拉著叔叔逃跑,然而門已經被來人推開。
是昨天遇到的那個老伯。老伯似乎還沒注意到我們。
陪同他的是位妙齡女性,大概是老師吧,已經走到了欄杆旁邊,離我們只有咫尺的距離。
突然,她抬起頭和我們對上目光,一時之間我和叔叔都僵住了。
在這尷尬的一刻,叔叔機靈地和他們打招呼:「你好!」我很配合地努力裝出笑容,感覺臉像是在抽筋。
「呃,你們好……」回應叔叔的是老伯。
我們投注的視線似乎給了他不小的壓力,老伯開始困惑於接下來該做出什麼反應,女老師
也還沒有任何動靜。趁著這瞬間我們立刻落荒而逃。
說是逃,速度實在快不起來。
靈活的叔叔順利地從障礙中脫身,遲鈍的我則不小心撞倒一盆金桔,趕緊回頭將盆栽扶正。
已經騎上腳踏車的叔叔逼緊了還沒變聲的嗓子大喊:「你快點!要不然不等你了!」
「再等一下!我馬上過去!」著急地跑向腳踏車,我的嘴角忍不住微微揚起。
繞過通往正門的拐角,車速因為坡度而異常的快。確定沒有人追上來(雖然我想對方本來就沒有要追的意思),叔叔停下腳踏車,笑嘻嘻地說:「今天真是刺激,謝謝你邀我來。」
還在狂跳的心臟雖然難受,胸腔裡卻滿是暢快的喜悅。想到要結束了,就有點惆悵。
「不客氣。那、你路上小心,我回家了。」
「等等,還沒有要解散,你再陪我騎一下車。」叔叔沈思半晌,對我提議。
說著他居然從學校另一頭騎了回去。
繞到體育館後面地勢略高的對街,叔叔對身後的我說:「你看!」
我轉頭望向鐵皮所在位置,雖然菜園大部分被遮住了,隱約能看到老伯在一片綠意中仰頭灌水。
女老師似乎已經走了,仔細想想,既然我們沒做虧心事,就算暑假遇到老師也沒什麼好怕的...吧?
我開始覺得自己這麼戒備好蠢。
叔叔完全沒把剛才的事情放在心上,只是悠哉地指著學校的圍牆:「看來,當初就是從這個地方看過去才會發現阿伯拿著澆水壺。簡直是死角中的死角嘛。」
「說到死角,我記得你當初還邀請過我一起去探險。」終於說出了口,我心裡有幾分忐忑。
叔叔有些訝異地睜大眼睛,然後不好意思地說:「別提啦,真是有夠蠢的,早知道就去我們小學的體育器材室。」
「為什麼?」
「因為傳說那個地下室鬧鬼。」他神秘兮兮地告訴我。
「我去了很多次,都沒有遇過。」
這麼反駁後,叔叔沒有生氣,正經地回答:「其實我也沒有。真不走運。」
荒謬的對話讓我們開懷地笑了起來。
整條馬路都被陽光刷洗,熱浪隨著中午的接近越發強烈。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不著邊際的話題,牽著車走到回家路上的分歧點,才向彼此道別。
躲進陰涼的巷弄裡,民宅外的盆栽,粉紫和紫紅的絮狀小花聚成團塊,遠看一片氤氳,就像夕陽時分的積雨雲那樣。
謎底解開後,剩下的暑假,雖然週六日之外老是約不到朋友,我開始養成自己騎車亂晃的習慣。
在外頭遇到叔叔和他的朋友們,就會閒聊幾句。
叔叔告訴我,每次他經過那裡,都會和老伯打招呼,老伯總是遲疑地跟他揮手回去,想想就覺得有趣。
我聽完也忍不住笑了。
但是,開學之後,那個鐵皮毫無預警地拆了。菜園推平,老伯也沒有再出現在校園裡。
我們才知道,那個老伯原來是退休的工友。
還在工作時,他和幾個同事利用學校偏僻的空地種菜,後來體育館建起來了,怕經過的學生會踐踏菜圃,就圍上鐵皮保護。資深一點的老師,都知道這件事。
儘管校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換校長後,傳聞為了配合暑期的防疫政策就拆了。
老伯之後沒有再來我們學校。不是我們造成的,但我總覺得過意不去。
這學期,叔叔在體育競賽取得了不錯的成績,大家心裡彆扭,也就沒有太多來自班上的掌聲。
叔叔不是那種會永遠被排擠的人,班際團體比賽來臨時,最喜歡熱鬧的他自然成為了可靠的助力。
滿腦子天馬行空的叔叔自己也變了,變得圓滑了不少,開始懂得顧慮別人。
這樣的氣氛下,只要心腸不是鐵做的,很難繼續討厭他。
國二下學期,開始要準備基測的時候,叔叔已經完全和班級融為一體。
應該說 ,這才是常態。
雖然難以啟齒,我的心底有一絲,真的只有一絲絲的遺憾。
****
直到最後,我到底算不算叔叔的朋友,依舊是謎。
成為準考生的那年,死守校排一百三十名的叔叔,變成了甩不掉的影子。
師長總是恨鐵不成鋼地說:「你不再努力點,又會被吳裕明追過去啊。
吳裕明當初掉到校排倒數,可是他最近幾次考試成績都和你差不多了...」
要是一個不留神,就會被他擠下去。
滿心只想要把分數再往上提升一點,甚至覺得稍微努力就能跟上我的叔叔很可恨。
被自卑心理和來自各方的壓力逼得喘不過氣,現在想想,當時的我就像著魔了一樣。
對於我單方面的疏遠,叔叔大概不痛不癢吧。即便他察覺了,也沒有挽留的意思——
那年暑假感受到的默契,大概只是我自己的一廂情願。
況且,我們彼此都沒有餘裕去擔心別人了。
持續關注他進入第九年,歷經為時一年的空白後,再度回到只能透過傳聞了解他的日子。
那段特別的時光像視線外的幽靈,我不曾忘懷,卻也不敢回頭看。
大概是基於這複雜的心境,在師範畢業後,我選擇了國中的母校做為求職的地點。正職已經滿了,只能從代課老師做起,至少是個踏入社會的起點。
久違的母校,各處都產生了微妙的變化,圍牆變成雕花鐵柵欄,校舍修整過了,站在講台上的感覺,也和被老師叫上去答題大不相同。校外的紫葳樹,倒還是老樣子。
只有我已經不是十幾歲時的我了——
固然想多花些時間回顧青春,但眼前的工作毫不留情地逼迫我面對現實。
我期待已久的學生...該怎麼形容他們呢?
男生的髮型不知模仿哪國明星,瀏海幾乎蓋住眼睛,垮褲低得我如果願意,隨便一扯就可以讓他們下半身只剩內褲。
有的同學帶來上學的書包居然是乾癟的,用油性筆畫著自創的圖騰,大概是他們的一種時尚。
女生偷戴可以藏在髮際間的小耳環,塗粉紅指甲油,走廊上遇到就互相偷襲掀對方裙子。
襪子不按校規穿黑白兩色就算了,一腳螢光綠一腳粉紅,究竟是什麼新潮的表現?
奇葩的服裝儀容外,在網路薰陶下長大的小孩,該知道不該知道的東西都看了個遍,一個比一個尖牙利嘴,然而,不得不承認,鬼靈精也有可愛之處。
學校新規劃的停車場,位在與體育館相望的另一個對角,每次把機車騎進學校,繞過學校外牆的那條路,恰巧是當初發現菜圃的位置。
該說是令人懷念嗎,柵欄外依舊被附近居民的花盆重重包圍,大概沒人記得防火巷原本的用途。
怎麼都沒想到,竟會在舊地遇到故人。
某天早上,因為感冒的緣故,請了半天假看了醫生,預定下午第一節才去上課。
上午十點半前後,晴時多雲,還不到下雨的時候,騎著機車,拂面的風帶著微微的悶熱。
瞥見專心給花壇澆水的老邁身影,正在猜想是學校裡哪位工友時,老伯抬頭了。
和當年一樣,被綠意所包圍的他,比起當年佝僂了一些,頭髮盡數轉白,有些枯萎的感覺。
原來菜圃消失後,老伯還是時不時會回到這裡嗎?
說不出的歉意湧上心頭,這回我想裝作沒看到,不要驚擾他,悄悄地繞過拐角。
只是事與願違,大概因為引擎聲吸引了他的注意,忽地,視線對上了。
對方發現我後,赧然一笑,眨眼之間就消失在空氣裡。
寒意猛然竄過背脊,像是瞌睡將醒時突發的顫慄。
我剛才看到的事真的發生了嗎?
將機車停妥,我無視了其他師生的眼光,橫越操場,直奔那個角落。
挽起裙擺蹲下去看,茂盛的翠蘆莉開著藍與粉紫的花,花壇的土壤表面還是潮濕的。
感覺到異樣撥開一看,離花叢略有距離,沒有人看的見的小角落裡,有幾株長得十分有精神的小番茄。
或許是阿伯生前偷偷又種上了,掛念至今,死後才會徘徊在此照顧它們,順便也給同個花壇的翠蘆莉澆水?
正當我忍俊不禁,突然聽到附近的腳步聲。
抬頭一看,欄杆外穿著夏季便服的兩個男孩也看見了我,以外表來看,暫定他們是國中生。
其中一個看起來特別活潑的,故作鎮定地張口,卻沒發出任何聲音。
看嘴型顯然是在對我說「你好」。
哦,以會逃學的青少年而言意外地挺有禮貌。
不管是我們國中,還是別的學校的人,懂得換上便服可見頭腦滿靈光的,不過上課時間在外遊蕩可不好。
這裡果然該叫住他們吧。想著,男孩的同伴已經拉著他轉身往對街跑。
和我打招呼的那個男孩飛快跳上腳踏車,他的同伴則稍顯遲鈍,踢倒了盆栽。
當我以為他會置之不理,已經皺起眉頭時,他卻小跑著折回來把金桔盆栽扶好,我也因此有機會仔細打量他。
那是一個身材纖瘦,髮長略超過耳下的孩子。
無法說是漂亮,缺乏個性,只堪稱端正的面孔,帶給我異常的熟悉感。
她是,等等,這不可能。
待我回過神來,兩個國中生已經逃跑了。但是,如果真的如我所想......
等不了多久,繞著校園騎了一周的兩人在對街停下了車,位於微微俯瞰著校園的位置。
少年笑著把我所在的菜圃舊址指給了少女看,一切和我記憶中的過程分毫不差。
儘管兩人的身影已經消褪得彷彿盛夏熱氣中的蜃樓,我依舊能清楚看見,他倆臉上浮現同樣燦爛的快樂神情。只要是大人,看了想必都會心一笑,羨慕他們的青春和純粹的友誼。
原來,他那時是那樣的表情,我又是這樣的表情。
原來,當年他的臉長的是那個模樣,明明那一刻我們確實締結了情誼,為什麼會忘記呢......
我並不是想成為他唯一的朋友,只是嚮往能和叔叔共享他看見的世界。
誰知當我置身於曾經夢寐以求的位置時,拉近的距離卻成為了死角。
在下課鐘聲響,提醒教師應該為下堂課做準備前,我為了我錯過的一切而扼腕,久久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