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石獅
當我從床上驚醒時,身體早已浸滿了汗水。
為了省錢我晚上不會開冷氣,除非是之前A子過夜那時,所以分不清楚是單純太熱流
汗,還是被夢驚醒的冷汗。
但從狂跳不已的心臟來看,不得不承認是後者居多。
「那是──什麼鬼?」
窗外溫暖的夏日陽光,讓我自那天被綁架後,再一次有活著真好的實感。
從如同老舊電視那樣灰白的畫面到“我”和A子的互動,全都瀰漫著滿滿的絕望,那
負面情緒濃郁到讓我還無法遲遲回到現實。
那是一個,真正失去未來的世界。
即便只看了一眼的殘破街景,即便聽到A子那有著人類情感,卻相當哀傷的對話也好
。
最重要的,是出現在A子胸口的黑洞。
明明突兀而漆黑,但當那東西顯現時,它卻完全奪走了我的目光,或者說──
彷彿黑洞正吸走我的視覺,和任何身為人類的所有什麼。
血管頭髮眼球視覺耳朵鼻子嗅覺嘴巴舌頭嘴唇指甲胸骨心臟肋骨腎臟胃袋小腸大腸胰
臟盲腸陰莖飢餓膀胱大腿腿骨小腿腳指甲腳掌……
全部,彷彿都要被那鮮明的黑洞吸入,明明物理上沒有,精神上卻一點一點被奪去著
。
在夢境結束前仍不能停止注視著它,一度會以為內裡也有著扭動的血肉,事實上──
好像看到了,黑色蠕動的什麼,如同一大坨異變的蛆蟲。
如果將那滿滿傾瀉而出的惡意,具體化描述的話。
那就是如此噁心的存在,到現在這整場夢境中,只有這東西仍牽動著現實的我。
「嘔……」
我忍不住掩住口鼻、一陣乾嘔。
那個黑洞,竟出現在A子胸口。
不是一句失去未來可以了事的,看著那與人面瘤不相上下的詭異突變在A子身上,我
不免懷疑,夢中的A子所遭遇的下場──
遠比死亡要殘酷。
「小I?妳不是要煮荷包蛋,給我滾出來!」
即便我拉大了音量呼喊,跟A子相像的那位少女也沒有現身。
一點也不意外,這孩子也有在關鍵時刻什麼都不講的前科,但我至少能確定,夢中的
那少女一定是A子,不知怎地無法去認錯。
包括,那現實中都沒有達成的,雙吻重疊的兩人看來是如此甜蜜、以及痛苦。
所以,有一個可能性。
「難道──是預知夢?」
突然,她回答了空氣問題。
「不對……啊,如果爹地要這麼理解,倒也沒什麼問題。」
呃,結果妳真的在呀。
小I沒再回答我的疑問,應該說或許她有想補充些甚麼。
恰巧的,門鈴卻在此時響起。
不會是任何我的朋友,畢竟我是邊緣人。
但也不應該是A子,她是能好整以暇坐在外頭看書的假文學少女,現在我也有些害怕
去見到她。
糟糕,那我確實不知道是誰了。
意料之外的訪客,正在門外等候著。
*
在我還是少華的時候,我總是沒大沒小。
雖然實際上就是用著父母的錢,但我卻有膽跟老爸頂嘴甚至互罵,聽說老爸在公司裡
兇起來是會當場讓員工走人的。
大概就是這種獨裁但果斷的風格,讓他事業能順利發展的同時,卻也得罪了太多人…
…
無論如何,過去的我就是沒用的敗家子,這樣的我不值得被人尊重甚至是愛著。
所以遇到真正的老虎,就只能縮起來瑟瑟發抖。
「上次沒自我介紹吧?我是負責照顧大小姐的管家,叫我文爺就好了──劉少爺。」
一反上次的冰冷態度,這次的招呼倒是和藹可親。
「文、文爺好……」
在副駕駛座的我只能像個太監,畢恭畢敬稱個好。
來訪的是A子家的老管家:文爺。
跟上次打扮相同的燕尾服,也戴著很有性格的太陽眼鏡擋光。
但除了態度稍微放軟,同樣不減的,還有那讓人幾乎坐立難安的壓力。
仔細想想,實在莫名其妙。
文爺確實看得出身體精實,那銳利的眼神也跟頭髮發白的年齡不符合,僅僅藉著這些
肢體動作就壓制著我。
但再怎麼說──我會怕到現在就想下車嗎?再怎麼樣也不該如此孬吧?
開著冷氣的車內似乎更加發冷,我控制著內心的畏縮,提起力氣詢問。
「你怎麼……知道我的租屋處在這?」
「之前載大小姐去貴府的可是我呀。」
文爺冷淡回應,那聲貴府好像有著諷刺意味,你應該沒在生氣吧?
也是──想想不太意外的回答,不過沒想到我之前從沒注意過這點。
另外,文爺也沒說要載我去哪個地方,就請我上車了。
我可沒有拒絕的權利,希望不是載去海邊埋進消波塊。
「當然了,少爺您和我家大小姐過夜的事情,我也有所知悉。」
好吧,我相信他現在是真的要把我載去埋了。
對於我那尷尬的笑容,文爺嘴角微微勾起,似乎有一點點不屑。
「放心,我不會對您不利──我家大小姐不做無意義的事情,這點我很清楚。」
「哈……跟我的想法一模一樣,A子不會做無謂的選擇。」
我只能尷尬附和,文爺則皺起眉頭。
「A子?」
「我對她的稱呼,因為──我可不知道你家小姐的芳名。」
是的,從第一次的預言到現在也有一定時間了吧。
我還是不知道她的名字,A子也從來不去提及這話題。
藏在太陽眼鏡下的表情似乎若有所思,接著說出的話似乎也柔軟一些。
「真是個有趣的稱呼,您為何挑選“A”?」
「在跟她接觸前我可是一無所知,這個字母代表著一切開始吧。順帶一題,子的話…
…只是日本女生名字常見的那個子而已。」
我照實回答,老人家是不能欺騙的。
「僅是如此啊。」
對於我的答案,文爺反而有些懷疑,有些喃喃自語著。
「只有A卻少了I呀,但也不意外小姐不想告訴您她的全名啦。」
「哎?什麼意思?」
文爺沒有正面回應,反而禮貌道起歉來。
「原諒我做了過度聯想,名字的事我不在乎,能讓小姐過得開心才是有意義的。」
我能明白了,A子為何對文爺就卸下偽裝,像個普通的女孩子。
短短一句話,就已流露出能證明他們之間關係的情感。
「即便我們將命名視為新生兒的一件大事,為了慶祝新生命的誕生而費盡功夫,但名
字本身,卻蘊藏著雙親強加的希望。」
「大小姐──您口中的“A子”,便時常為自己的名字煩惱,就算她未曾將這些苦悶
告知於我,她是一位堅強的孩子。」
在這方面的思考,就很有長輩的感覺。
但意外的,不同於文爺帶給人的威壓,他的說話和他奉行的哲學──或許意外溫柔。
「文爺,你的小孩,或者說是孫子了吧?倒是有點好奇有沒有跟名字相似的人生呀。
」
本來是為了讓話題延續,而隨興提出的一句話。
此刻,本來逐漸和諧的氣氛,卻突然靜了下來。
那壓迫感消散了,但對話卻無法持續。
我立刻意識到了,某個事實。
或許踩到地雷了。
*
約莫一小時左右的車程,我們到了目的地。
還好不是真的把我載去荒郊野外宰了,但也確實到一個偏僻的山腳下城鎮,停在其中
一戶人家。
但也不是普通的人家,房子是融合著中國某些古風的現代別墅,別墅旁還有一個很大
的中國式庭園,有盆栽有庭園山水──還有一個迷你的池子,和池子中央的亭子。
文爺下車就說清楚了,這是“他的家”。
我還以為又是哪家的有錢人。
「雖然一個人住嫌大了一點,而且我因為要保護小姐不常待在這,小姐的父親還是為
我準備了這棟住宅。」
從占地的坪數來看,這很A子。
嗯,是形容詞。
但我沒有如貴重的客人被帶入室內泡茶聊天,反而是到屋外的涼亭就坐。
在此必須提醒的是,我是睡到快中午才驚醒,所以被帶到這裡時自然也是炎熱的午後
,熱到哭八。
「抱歉,可以的話我也想在室內閒聊,現在先喝杯涼的吧。」
文爺從屋內拿出一大瓶黑色液體,應該是仙草茶吧?
他倒了一杯到碗上給我,我也就開心一喝──結果差點噴出來。
「……怎麼這麼苦?」
「是苦茶啊少爺,看您面色這麼虛,需要消除一些肝火。」
好吧,這是老人家的好意,絕對不是在整我。
也不好意思拒絕,我一鼓作氣灌完整碗苦茶,臉頰大概有些抽搐。
對此笑著的文爺坐好並取下太陽眼鏡,跟我目光對視。
藏在太陽底下的,是如想像中銳利的雙眼,但也飽含著風霜。
「如果順利的話倒是想跟您下幾盤象棋,不知道您會不會玩?小姐輸到都不跟我玩了
。」
「但我們,還是先加快話題的進行吧。」
話鋒一轉,無形的壓力再度襲來。
「昨晚,我家小姐──開始將夢的知識傳達給您了吧?」
「……」
不說話也就當作默認了,莫非A子所提的,他背後的勢力就是……
文爺猜到了我心中所想,或者說──這疑問確實非常重要。
「少爺您有所誤解,“我知道”跟“A子他父親知道”是兩回事。」
隱隱約約意識到的,但A子總是輕描淡寫過的,真正在影響著她人生的人物。
原來是她的父親。
「A子的父親……」
對於我的不解,他輕輕點頭。
「您有一天還是會與他接觸,就算小姐現在保護著您。」
「他是一位至始至終堅持著內心的“正義”,我可以稱之為愚昧的男人。」
「這是我至今追隨著他的緣由。」
「但連我都不免認為,像你們這樣的年輕人──不該被他利用。」
用了“利用”這個詞,實在是相當嚴厲。
不過在我的角度,我只是聽到了懵懂的介紹,但連A子他爸是什麼名字、幹什麼都不
知道。
所以也只能點點頭當作懂了,文爺大概也不想再多聊下去。
「我判斷時間不夠了,所以才獨斷邀您至此,此事並未先告知小姐。」
「你……」
知道A子可能會在成年時死亡?
但對於我沒辦法問出口的、內心的驚訝,文爺卻一臉惆悵。
「我僅隱約感覺到“會有事情發生”,小姐正面臨著什麼,實際我並不知情。」
所以A子沒有說錯,我真的是她唯一那一個,有告知自己那個秘密的人。
少女對陌生的男性,給予了難以承擔的希望。
「但小姐昨晚告訴我,她想要您更加理解自己的能力,所以──我必須為她做一點事
情,這是我身為管家的責任。」
我吞了口口水。
「不過在那之前,我想先表明我的立場,並給予您幾個測試。」
「請您,先閉上雙眼。」
順著那股壓力,我閉上了眼睛。
要對著老虎閉眼也太蠢了,但因為文爺的要求成為了另一種壓迫,所以我只能盡力去
放空。
明明還搞不清楚他的用意,迎著吹向臉頰的風,卻意外真的有點想睡的感覺……
但在快要入睡的那一剎那,就像後腦杓被人壓入冷水強迫去清醒。
湧入了無數的畫面和感覺。
斷垣殘壁、烽火連天。
戰場的炮火聲與吼叫,遭到轟炸而四散的屍塊。
生與死交錯,絕望與熱血、那是交雜著諸多意念的戰場。
在這裡不存在著虛偽的和平與妥協,唯有噴濺的鮮血和倒下的士兵軀體,這些血腥成
為了真理。
然而──激情戰役的最後,仍終結於靜寂的夜晚。
月下,土地公廟邊的榕樹廣場,擺放著一具具的屍體,僅僅蓋著白布。
所有的一切都結束了,但痛苦遠遠沒有。
那位青年軍人從其中一具屍體的白布裡,抬出一隻手。
白皙的,女性的手。
戴在手指上的婚戒,正閃耀著。
「啊………」
不過幾秒的衝擊,卻彷彿實實在在經歷了無數時光。
跟昨晚的預知夢不同,這是將無數感覺與畫面壓縮在一起,然後一瞬間在人腦裡爆開
。
所以先襲來的,不是嘔吐。
而是過於劇烈的頭痛,痛到想把腦袋砍下的那種。
十指深深掐進了腦皮,我只能貪圖著空氣能緩和頭痛,和無法壓抑下來的諸多情感。
「……您的意志,比想像中堅定,看來不若外表的輕浮。」
文爺冷淡評價著盡出洋相的我,但語氣似乎好了一點。
「這次是仙草茶,請用。」
接受了文爺的好意,而且這次仙草茶有加糖。
在努力讓情緒穩定下來後,文爺才做出解釋。
「我──曾參與過八月戰爭。」
「八月戰爭……」
文爺平靜點了點頭。
然後我注意到了,文爺的腳邊、突然坐著一隻石獅子,就是廟口常見的那種。
不過從那帶著靈性的姿態,還有隱隱帶著透明的模樣──是夢境的產物。
「我自那場戰爭存活下來,並為了“避免再次失去”而努力,至今我仍是如此堅信著
。」
「就算,我早已在八月戰爭中死去,在您面前的只是一副空殼。」
這些話語,並沒有復仇的扭曲心態,而僅是堅定的意志。
……這樣的長輩,讓我心中只有欽佩。
「閒聊至此,多言了。」
文爺露出平和的微笑,摸了摸腳邊乖巧的石獅。
「方才,我將自身的一段記憶壓縮,一口氣注入您的腦海中。」
「沒有當場昏厥,不錯。」
哈啊……可能是因為昨晚做了預知夢,已經先受過“一次刺激”了。
「至少在精神面是有一定的強韌,或許未來能讓您跟小姐在夢境裡一起行動。」
「針對夢境的第一個測試,勉強合格。」
……第一個測試?
不需要我多問,文爺自然做出解釋。
「怪物的運用有“現實”與“夢境”兩種面向,我就盡量直白點來說吧──」
「能夠選擇殺掉人的“肉體”,或是“靈魂”。」
「從結果來看,普通人類都會因此死亡。」
都拿殺人來比喻,讓人內心相當不安。
「剛剛針對的是您的“夢境”,其實也能稱之為“靈魂”與“精神”的測驗,您能一
次就挺下來,在我認識的年輕人中也不超過五位。」
對於文爺直率的稱讚,我只感到不勝惶恐。
「再來,是針對於現實。」
文爺逕自起身離開涼亭,石獅子則是畢恭畢敬跟在他身邊,當然我也是。
我們回到那廣大的庭院,站到了一顆巨大的景觀石前。
文爺順手撿起地上的一把木劍,應該是先前就放在那了?並扔給了我。
「第二個考驗,我不急著您今日需要通過。」
「但我也不會給您任何支援,期限只有這個暑假。」
文爺停頓了一下。
「如果您無法通過,不管小姐如何哀求,我會中斷你們之間的聯繫。」
下一句內容的殘酷,讓我瞪大眼睛,而且不覺得他會說笑。
失敗的代價,竟是如此巨大。
在如此宣言後,難以言喻的壓力再次襲來。
而且,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嚴重,讓我差點跪倒在地。
「身上這股壓力,是“引導者”的運用,也就是將精神壓力增幅影響著您,還有──
」
不過眨眼的片刻,文爺就來到我面前。
肉眼都沒捕捉到的一計踢腿襲向我的膝蓋,破壞整體平衡感、讓我臉頰直接與草皮親
密接觸。
「“變化者”若將夢境的想像施加於肉體,能讓我的肉體強度短暫回到年輕時期,甚
至使周遭感受的時間變慢,即是──您看到的我變快了。」
在我難堪爬起時,燕尾服管家已好整以暇回到景觀巨石前。
不知何時頑皮的石獅已經趴在巨石上,對於自己的夢境怪物,他保持著少見的溫柔表
情。
但對我,可就不是這麼一回事了。
「針對現實的測驗,您必須克服我施加的精神壓力、並且提升肉體能力到至少能繞過
我的防守。」
「最終──“將那木劍插入巨石中”,證實您是一名“超越者”。」
說明完畢,文爺露出職業性的管家笑容。
「這就是第二個測驗,劉少爺。」
「如果連這“基本”都無法達成,您無法陪伴在大小姐身邊,這也是為了您著想。」
……
是誰說,能力者通常只有一種向性?
結束這天的慘劇被載回家後,灰頭土臉的我懷著不滿的心情,寄了封簡訊給A子質問
。
「文爺的“基本”……不太一樣。」
她的簡訊出現了……這樣遲疑的符號!
而且,後來又補上一句。
「無法通過也沒問題:D我會跟文爺求情。」
還補上了笑臉安慰我,好像成為軟爛男的我更加悲傷了。
※本作品純屬虛構,與實際存在的人物,團體,事件等等一律無關.
*
作者的話:
想著其實是蠻喜歡文爺這個角色的,不知不覺就爆肝寫了五千五
百字,石獅也很口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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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舉辦角色人氣調查問卷,學姐或A子黨的快站出來!
另外有想法或想悄悄問作者的,也可以透過這個問卷打出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