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裡，我坐在地上讀起日誌。
§
早上四點多約莫五點，我從深陷的沙發上醒來，古典樂仍舊低吟，醫生還在熟睡。
已經好久了，腦袋沒有這麼清晰過，宗教上來說，大概稱為迴光返照吧。
我走進電梯門，看它緩緩關上，緩緩升上，沒有誰在背後追著，也沒有誰在前方導引
，只是突然想吹吹風。
頂樓，我坐在天台邊緣，「你是來跟這世界道別的嗎？」另一個我的聲音突然在身後
出現。
「你怎麼會有我會乖乖就伏的錯覺？」我說。
「我是這世界上最懂你的人。」
「真的？」
「不只這樣，從你出生的那刻起，就註定和我這個巨大的罪惡如影隨形了。」他倨傲
的道。我愣了愣然後反問道：「大部分的人都會像我這樣，被不屬於自己的靈魂取代嗎？
」
「是啊，但大概都是那種對生命感到麻木的人吧。」他亮出匕首說：「就像你這樣的
。」
我在天臺邊晃著腳，向著拂面而過的涼風，嘴角不禁微笑。
「笑什麼？」他問。
「那你感覺到快樂了嗎？」我望著沁涼的夜色問。
「什麼意思？」他不解
「還有悲傷，幸福，忌妒，憤怒…」
「你想表達什麼？」
「我只是想說，我現在已經連恐懼都感覺不到了。」我站起身，回頭望向他道：「反
正你在哪，我就在哪，對吧！」語畢，我衝向他。
「你想幹嘛！」他驚愕的後退著，卻退不出我必死的決心！「既然你得到疼痛的權力
，那就替我好好感受它們吧！」
我衝刺著環抱住他，跟著，唰的一聲！我們已經在十層高的大樓外，滯空，墜落！
引力將我們曳引成傘兵降落的姿勢，氣流衝得眼睛睜不開，時間變得極度緩慢，幾千
個日子以來的種種，有如一張張幻燈片般在我眼前輪轉
「頭會先著地吧？」那從神經末梢傳來的第六感先是這麼指引，接著加速身體接近地
表。
心裡異常平靜，回憶卻突然像猛烈的海嘯，在我腦海裡狂妄的氾濫著，氾濫畫面的最
終，停在好多年前，微雨的望高寮石階上。那是一對穿著穿著黃色雨衣，共同偎著一碗熱
芋圓的我和已晴。
「欸阿伯。」
「嗯，怎麼了？」
「答應好了，以後有心事要跟對方說喔。」她親暱的靠在我肩膀上說。
「知道了。」我伸出手和她打勾勾。
已晴點了一下姆指，看著碗裡剩下一顆的芋圓問：「剩下的這顆給你吃，可以再跟我
說一個祕密嗎？」
「恩…」我盯著那顆芋圓許久，然後將它迅速的舀起吃掉：「我，我不想考律師。」
我說。
「那你想做什麼？」她問，我有些汗顏，忽地不知道該如何啟齒。
已晴識破我的不知所措接著開口：「如果只是有別的夢想，那你就別想太多了。」她
說。
「為什麼？」
「因為，不管你做什麼決定，我都會支持你的。」她自在的晃著手說，碗裡那早已冷
掉的甜湯不知怎麼，又忽然的暖了起來，我捧著它喝掉最後一口。
騎上小５０，我們回到飄著毛毛雨的下山路上，已晴在機車後座哼起了歌。
「下著雨的夜晚最美…將所有景物拋在半空之間…」
我感覺心頭一緊，淚腺被那首歌背後擁有的所有故事迅速填滿。
真的很想，很想再感受一次。我哭到不能自己，但時至此刻我只能繼續受引力牽制，
想回頭也來不及了。
觸地前一秒，所有悲傷都被轉化成無藥可救的自以為是，「來吧！盡頭！」我恣意亂
叫。
觸地瞬間。
「咚!」
「啪!」
「劈哩!」血腥的安魂曲在剎那起奏後又在剎那煞尾，疼痛就算存在，在當下也已不
具任何意義。
八千多個日子，不到八秒就結束了，在我們一起成為肉醬的那一刻。
「伯翰！是誰把你推下來的！」醫生突然湊近，捧起爛成一團的我。
「伊，醫省，是，史我自己跳下來的。」
「為什麼？」
「不能讓他替我…活在這裡。」我勉強的出口，「謝謝你。」心裡雖然想再多說些話
，卻被一股氣堵在胸口。
「你怎麼會做這種傻事！」醫生捧著我的身子說，之後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麼，放下
我後便跑回了診所，獨留下我面對即將到來的末日。
曾經我試想過好多次當我將要死去時，要如何和身邊所愛的人告別，卻怎麼都沒料到
沒想到此時真的走到生命盡頭了，而願意給予我擁抱的，居然是濕濡的柏油路。
「還有機會醒來嗎？」我問柏油路，身體濕漉漉的。
它沒有回答，大概是沒機會了吧。真糟糕，醜態都被它和四周人群看光了。剛剛似乎
是做了件十分糟糕的事情？我用力思考，試圖支撐逐漸潰散的意識
「下一次會到哪呢…？」
「希望能當個快樂的人…希望。」
§
日誌結束。
我的視線在最後那希望兩個字上，停留了一會兒。而基於病患和醫師間存在的某種默
契，我猜想他會繼續記錄，伯翰大概並不知道自己寫的東西會出現在這層意識裡吧。
或許現在該登個報請人幫忙找出其它日記，再繼續思考該如何和他對話。
我在心裡暗自有了定見，跟著起身走回對面房間。已晴已經離開，獨留桌上的幾具空杯
在桌上孤獨的站著。我微覺怪異，卻不想多慮些什麼，便忡忡的離開了這棟陰森別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