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你等等還是先回家休息吧。」
並不曉得自己的語氣中逐漸挾帶著嫌惡感的王昱學只落下一句話,轉身便走回病房,
心情忐忑,從懼怕莫生變成認同,又從認同變成懷疑,又把疑心轉嫁成認定,也許那個人
真的是個神經病也說不定?
早從被領養到王家後,一直到青春狂飆,那種懶得見長輩,甚麼都避諱的少年時期,
見爸爸卻還能比見哥哥多的情況下,何必懷疑自己的認知;不過有一點王昱學自己是知道
的,那就是每當父親談起這個親生兒子,反而比他這個少年還更不想談,總只是幾句在外
念書帶過,說是難言之隱,總感覺更像不知道如何表達。
病床上的林慶幸似乎又昏睡了過去,林家的老母親正幫他擦拭額頭滲出的汗水,表情
揪在一塊,皺紋陷得更深了些。王昱學把食物擺在旁邊的桌子上,無心食用,只是想問問
剛才是不是發生甚麼事情……也許外頭那個人真的做了什麼?王昱學怎麼也沒辦法壓下內
心這樣的想法。
林母打理完便直言:「半點鐘前,慶幸情緒有比較激動,後來就睏去了。」似乎是更
先一步看穿了王昱學的心思。
見王昱學禮貌性地點了點頭後,林母又接著說,還向病房門外探了探頭:「啊你那個
阿兄哩?」指著房門外,講完後又坐回兒子身旁,幫他把棉被蓋好,話還沒完:「其實齁
,聽慶幸剛才講的,好像是大家都已經過身去的款,越講他是越瘋狂。」
見林母說上興頭,王昱學趕緊阻止道。
「大家都死了?林媽,妳在講啥,是不是他們都跟妳黑白講?」
「沒啦,慶幸熊熊安捏抓狂,你也知影他平常時就蓋開朗的一個人……」
「是不是……我哥說了什麼?」
王昱學迫不及待拿起手機就開始作業,調查自己哥哥王崇學坦白的那家瘋人院,經由
林母口中的話,王昱學顯然自己以經不認為哥哥是正常人了,但總令他想不透的是,為何
哥哥會挑這種敏感的時機點回來,恰好能逢見林慶幸陷入精神官能症的階段,似乎他本意
就是來找他的。
不過顯然在林母面前,王昱學的行為顯得太過不尊重她老人家。
「林媽媽,他們……還有談什麼嗎?」王昱學積極問道。
林母只是瞥了自己一眼,但王昱學認真地看著手機,也沒多在意氣氛。
「講了你也不會相信,歸去麥問。」
這時候王昱學才猛然從搜尋的視窗裡抬起頭,截取到林母那幾秒間的不屑眼神,她接
著說:「剛才我講的你就不信啊,才會多問這句,既然你本來就毋信,何必又要跟我討這
討彼的?」
「呃,」王昱學頓時語塞。
「我跟你講啦,寧可信其有,」林母邊說邊用力頓頭,像是在教訓不聽話的信眾似的
:「人著一條命,沒才調猜千歲嬤在想啥啦!」
王昱學趕緊用破台語應敵:「拍謝,林媽我聽謀啦。」
林母看了看床上昏迷的兒子後便吞下了去,放下手上的經書,又站了起來往窗邊走去
,就好像一個飽經風霜卻無奈年老色衰的女子。
「慶幸昏過去前,一直講他聽到海聲,」
林母拉開窗簾,以十多層樓的高度眺望窗外全景,出奇挑高的醫療大樓在復古的矮都
市叢中異常突兀,眼前除了近景的公園和散漫的馬路,就是對頭小小矮矮的麥噹噹,緊接
著全是四五樓的樓房和騎樓,斑馬線將街景銜接,就好像是檢警追查犯罪嫌疑人時總會在
牆面上構出的流線圖。
「以前這一塊是大河,沒住人欸,為了蓋房子才填起來的。」
從高樓看出去的景致沒辦法看清每一個人的臉,卻可以將人們行程分剖清楚,他們在
行道上穿梭,人車交流,在不同的據點裡徘徊又走,路面上除了急驅的腳步,也只剩下汽
機車的鳴笛聲。
「慶幸哦,著跟他爸同款……」林母的聲音中多了幾聲哽咽。
「慶幸他老爸原本也是做警察的,當初講北上去警部中心轉來了後,就開始講海邊仔
的代誌,想不到最後竟然跌落海,」
聽見陳年往事的王昱學突然一愣,回想過去似乎有在聊天過程中提過,但也只是失足
落海的憾事,在林母的陳述下又漸漸覺得不大相符。
「問題是這裡跟阮厝都離海岸,尚少也有幾公里,哪有可能聽到海聲……」
從窗邊望出去,遠眺的極限也沒見到半點海邊的痕跡。
●
警備廳裡,昏黃的夕陽照向寬闊的會議室,裡頭卻四下無人,秘書正匯報著跳查資訊
給落地窗邊的禿頭老男子。
「林慶幸,單身男性,南部分局檢驗科員警,安瀾醫療中心精神科確診,有夢衰症及
幻想傾向,目前位於病房……,於下午申辦離院手續。」
中年禿頭老男子轉了轉肥胖身軀,他的臉孔始終隱藏在夕陽的光影裡,豐腴的手指將
菸蒂捻熄在會議桌上的菸灰缸,微微笑起的嘴邊肉讓光影有了些變化。
「終於……等到你了。」
在遙遠的另一邊。
林慶幸獨自站在一片荒蕪的沙漠上。
他以為是沙漠,因為遍布眼前的全是黃色的沙土,卻總聽得見海浪沖刷岩壁的沁洗聲
,一個人立於寬闊的平地上令他感到昏眩。
恍然間,沙子開始向下沉澱,裸露出地殼上原先的殘骸,許多破洞的床單和鏽蝕的擔
架,支架,一些不知名的大型金屬器具,毀壞的布簾和玻璃碎片……
同時,他感覺自己也在下降,雙腳逐漸被沙子吞噬。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