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車後,我立時成了隻嗅見飛盤氣味的狗兒,二話不說便往天台衝去。
我呼吸著雨點踩上階梯,一泓泓積水隨腳步的重踏濺起並落下,但當我終於氣喘吁吁
的踏上天台時,卻不見小玉身影。
人不在?四目張望,只見地上有明顯被大火燒過的焦痕和幾根遺落的枯枝,視線涉向
腳邊,五個字靜靜的俯臥在上頭。
「等小玉回來!」已晴的筆跡。
遠眺這整面天台,雖然連日來的大雨積水淹過了大部分區域,卻不難發現伯翰第一次
在這留下的日誌早已被更多密密麻麻的字跡掩蓋過去。
我頹喪的倚著欄杆坐下,發現自己心中現在居然絲毫對她們倆的這片傑作提不起任何
興致,只想什麼都不管的躺在地上好好打個盹。
此刻的精神狀態猶如鷸蚌相爭,誰也不讓誰,堅決的責任感是隻鷸鳥,牠拼命想睜撐
開如蚌殼般緊閉的眼皮,但蚌殼也不遑多讓,彷彿一闔上就誰也張不開牠,這半夢半醒間
的浮沉,一直忽遠忽近的持續著,直到身旁蹦咚一聲的倒下了一個人。
「子…子人哥!」一聲疲軟的叫喚,小玉的聲音!我睜開雙眼,鷸鳥宣告贏得此番爭
鬥。
「小玉!」我衝上前攙起她,她還背著背包,手中的透明雨傘跌落一旁。
「我有聽你的話完成任務喔。」小玉虛弱的說,身體如同一簇即將被大雨澆熄的火苗
,「看來我們都有認真的把對方承諾謹記在心呢。」
「妳是跑到哪去了?」我摸了摸她額頭,才發現她根本不是一團火苗,而是一口被放
在烈火上燒燙的大鍋,「靠!怎麼燒成這樣。」我驚叫著,立時當機立斷的挾著傘,用公
主抱的方式抱起她,奔向路邊尋找計程車。
曾聽人說過,所謂的莫非定律就是吐司掉到地上後,朝下的永遠是抹了果醬的那一面
;當兩邊人龍在排隊時,比較快的永遠是自己不在的那一邊;又或者不想招計程車時,路
邊正有一群空車等著載客,等到自己真正想招時,卻發現上頭不是載滿了人,就是連一輛
都遇不到。
和你想的一樣,我現就在正觸碰到那定律的最後一項。
「去你的莫非定律!」
「子人哥,沒關係,我一下子就好了。」小玉氣若游絲的說。
「都燒成這樣了,還想逞強阿!」我急得像隻熱鍋上的螞蟻,抱著體內滾著火越燒越
燙的她,邊起腳的向醫院方向跑,邊巴望著小黃解救。但十幾個路口過去,小黃沒招到,
倒是濕了大片身子的我已直接把她送進醫院裡了。
病床邊,護士幫小玉吊起點滴,「她只是淋太多雨,身體負荷不了才會發燒,讓她多
休息個幾天就沒事了。」她這麼說,「我看你也蠻虛弱的,要不要也吊一下?」
「不用了,睡一下就好,謝謝。」我笑著推辭道,待護士走後,馬上趴在床緣,睡了
個深沉的,什麼夢都沒有的大覺。
再醒來時,小玉已經吊完點滴,目不轉睛的側躺在床上盯著我瞧。
「有好一點了嗎?」我問。
「笨蛋子人哥,我的恢復力比超級賽亞人還要強好嗎。」她舉著二頭肌意氣風發的說
,「那你呢,被我那壞前輩關了那麼多天,都沒有發生什麼事嗎?」
「壞前輩?」我看著她的眼,突然想起李爸說的小玉前世,這下子反而擁有小玉記憶
的我,倒開始掙扎憂慮著該如何面對了。我憂慮著如果讓她知道自己是早已死去,本來就
是處在伯翰記憶中的人,會不會因為大受打擊而做出什麼傻事。
「子人哥?」小玉在我眼前揮著手。
「怎…怎麼了?」
「你失神喔,剛剛沒聽到我說的話嗎?」
「沒聽到欸,妳再說一次好了。」我抓著頭憨笑著。
「我說,他們既然把你抓走又放了你,那應該是你們有達成什麼協議吧?」她好像太
久沒說話,一開口就嘰嘰喳喳的講個沒完,「還是你把他們全都…呃阿掉了。」
「什麼呃阿掉了?」
「就呃阿啊。」她用拇指割著喉嚨答。
「沒有這種能耐好嗎。」我為她搧平棉被轉開話題問,「要喝水嗎?」
「好啊,雖然我不渴。」
「不渴幹嘛喝水?」
「我喜歡看你為人展現體貼一面的樣子啊。像你一邊抱著我到醫院,還要一邊撐傘怕
我淋濕那樣。」她笑盈盈的說,用祈求的表情裝著可愛。
「好吧,那就破例再為妳表演一次好了。」我拗不過她,便提起床頭櫃上的熱水壺,
走出病房一邊思考著該如何向她委婉道起關於那輛因銀色廂型車而起的故事,一邊煩惱著
伯翰和已晴現在的狀況。
走向飲水機,腦海裡的拼圖隨著熱水壺呼嚕嚕的引滿水後,慢慢被湊出了一幅圖案,
「就這麼說吧。」
回到病房,小玉依舊滿面春風,「謝謝,你人真好。」她說。
「欸,我在被關的這段時間聽到了一個故事,妳想聽嗎?」
「怎麼這麼剛好,我也有些故事想跟你說欸。」她提著水壺倒了兩杯水,「你先講吧
。」
「我有個朋友。」
「嗯,先說那個朋友不是你自己。」
「那個朋友是個小女生。」我正色道,「她家裡從小就養了很多狗,她也因為這些狗
,交了很多朋友,甚至夢想著自己有天要當上獸醫,幫助這世上更多需要救援的小動物。
」
「這麼善良啊!」小玉說。
「這天性或許是與生俱來的吧,可是她卻因為這些善良被迫走上絕路。」
「絕路?」小玉大感困惑,「怎麼可能因為善良被逼上絕路。」
「那個朋友就是這樣啊,我也覺得很感慨。」我喝光杯裡的水嘆氣。
「是怎麼發生的?」她接著問。
「那是發生在某個平凡的早晨,我那個朋友就跟平常一樣,在上學前騎著車到學校對
面的早餐店吃了頓早餐,之後她在吃完早餐準備往學校去時,突然瞄到早餐店旁隱密的巷
口,有兩個不知羞恥的大人,拿著鐵鍊在虐狗。」
「虐狗!」小玉又幫我倒了杯水,「太過分了吧,不是大人了,怎麼還會做出這種事
?」
「所以才說不知羞恥啊」我邊轉著塑膠杯邊說,「後來那兩人在鞭打完小狗,便把奄
奄一息的牠帶上車了。那個朋友看不過去,連課都不想上就這麼騎著車跟著追了上去。」
「要是我的話,一定也會那麼做好嗎。」小玉忽然語氣強硬的這麼說,我愣愣,心想
李爸說的果然沒有半點虛假,小玉就是這種個性的人。
「那之後怎麼了,繼續說啊。」
「喔!之後那兩人因為怕被人看見,就把死去的小狗載到山裡打算棄屍,但那個朋友
她也不是省油的燈,才停下車就衝向那兩個人又搥又打的,可是妳想想,兩個大男人就算
行為超級娘砲,到底還是很難打不過一個小女生對吧。」
「嗯,雖然不太想承認,不過常理應該是這樣沒錯。」
「不久後那個衝動的小女生就被那兩人抓起來了。那兩人在埋完小狗屍體後,轉向威
脅著那個小女生,要她不能說出這件事,還抽她了好多下鞭子。」
「那那個小女生一定很受傷吧。」小玉一臉哀怨的說。
「是啊,不過雖然她外在受到了點皮肉傷,心裡卻可沒有就這樣屈服在惡勢力之下。
」我看著她手中空空如也的白色塑膠杯道。
「是因為這樣才走上絕路嗎?」
「我想是這樣沒錯。」這次換我拿起水壺,替她斟滿水,「她被放走後記下那兩人的
車牌,不久後不只那小狗,還有好多動物的屍體被挖出,那兩人的身分也因為這案子被起
底,沒有人願意給他們尊嚴,走在路上也是處處被羞辱,在這社會永無止息的公審中變得
淒慘無比。」
「那是他們活該。」小玉邊說又喝了口水,「既然是這樣,怎麼會說他們逼那個小女
生走上絕路?」
「就是因為這樣,才讓那生不如死的兩人心生怨恨。」我將手中的塑膠杯捏成一團球
道:「一段時間過去,在那個小女生真的如願當上獸醫,朝她自己理想踏出第一步的那年
,事情發生了。」
「事情發生了?」
「嗯!我剛開始是不是說過她家裡養了一群狗,」
「是啊。」
「其中有一條棕毛狗,是陪了她了將近十五年的家人,那兩個歹徒絕對是觀察了這小
女生很長一段時間,知道這隻狗是和她最親密的一隻,就趁某個她不在家的晚上,偷偷潛
入家中把老狗帶走。」
「帶走老狗?她想幹嘛?」小玉咬著杯緣問。
「要他們自相殘殺。」
「自相殘殺!」
「是,隔天一早那女生就接到了歹徒的電話。歹徒把她引到山中小屋裡,小女生一進
小屋就被那老狗很狠咬了一口,她無法理解為什麼陪了她十多年的家人會這樣對她。」
「然後呢?」
「然後她開始跟歹徒交涉,想把老狗從自己身邊救出,但她並不知道牠被餵了瘋藥,
沒一下子他們交涉破裂後,歹徒便鬆開狗鍊,把她和歹徒全咬成了碎片。」我把手中塑膠
杯球擲進遠處的垃圾桶裡說:「結果那小女孩到死前,都無法理解為什麼明明是陪她一起
長大的家人,卻會做出這種可怕的事情。」
「說完了。」
「說完啦。」她搔著頭問:「你怎麼突然想跟我說這個故事?」
「我只是覺得這麼說,可以幫妳回想起自己以前失去的某些記憶。」
「你不是和我約好了,等我們醒來之後再治療嗎?」她失笑的伸了個懶腰說:「現在
比較重要的是伯翰和已晴吧。」
「可是…」我心中滿滿的矛盾與困窘被糾結在舌上,瞬間不知道該怎麼繼續答話。
「子人哥!」她伸長身子,面對面的端詳著我,眼珠都快貼到我的睫毛上,「你廢話
太多了!」
「可是妳聽完真的一點想法都沒有?」
「沒有!雖然這故事情節我總覺得好像在哪聽過,」小玉翻身下床,朝病房外走出,
「搞不好上完廁所就會想起來了。」她說。
「不用陪妳去嗎?」
「可以啊。」她攤了攤手後丟下一句,「如果你想當個死變態的話。」
我聽完便自顧自的轉身,「死變態這故事好像編得有點太牽強了。」嘟噥著靠回窗緣
。
十樓高的窗外靡雨連綿,整座城市都像是被灑著白糖,交錯的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
車是群被甜味溜著走的螞蟻,汲汲營營;高樓大廈是隻食蟻獸,吃光人們多餘的情緒,全
然是隻永遠都吃不飽的史前巨獸。
我欣賞著雨,良久,一直到小玉又拍了拍我的肩膀才回過神過來。
「什麼時候變這麼有情調的在賞雨了。」她說。
我沒有回應,反倒報以一笑的問道:「上完廁所後有恢復什麼記憶嗎?」
「還是沒有。」小玉翻回病床上,「再來該換我說了吧。」
我拉了張椅子靠回床緣坐著:「妳是想說這這兩個禮拜來發生的事情嗎?」我戳著她
不太完美的左掌心問,她則毫不避諱的順勢握起我的手。
「不然我這個失憶的笨蛋,哪還有什麼故事能跟妳提。」她噘著嘴。窗外光景跟著被
倒回兩個禮拜前的細雨紛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