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判眼睫輕顫,少了眼鏡遮掩,小蟬看得很清楚。
「妳可以把眼睛戳瞎,或是在這裡自我了結。」
小蟬這才驚覺尺度已經來到十八禁,雖然她生前跟死後加一加也超過十
八,還是趕緊捂住雙眼。
「我不是故意看你光溜溜的樣子,不過前輩真的很好看,好想一輩子吃
前輩煮的飯菜還有跟前輩一起睡覺。」小蟬沒有一絲邪念,真心誠意對心愛
又全裸的男人告白。
「恕我拒絕妳堪比寄生蟲的提議。」陸判側身坐在白玉池邊,無力地朝
小蟬揮著手,示意她離開。
小蟬被打擊習慣了,變得堅強起來。就算陸判叫她滾,小蟬還是不氣不
餒地在他面前搖擺。
「這是婆婆給我的艾草喔,是前輩你要的對吧?前輩你怎麼在這裡泡澡
?前輩你頭髮變長了耶,前輩~」
「閉嘴。」陸判隻手捂住額際,皺眉的臉龐很耐看,臉色卻不太好。
「前輩你不舒服嗎?是因為要準備那個什麼大典很累嗎?」小蟬一聽到
陸判聲音不對,就想往水池衝過去。
「站住,不要過來。」
「可是前輩……」
「回去妳的崗位。」
「可是前輩,我已經被你停職了,我很閒。」
「……」
小蟬向陸判保證:「只要你不喜歡的事,我什麼也不會做,真的、真的
,我會乖,讓我留下來幫忙好不好?」
「不用。」
小蟬發出被棄養的嗚鳴,正當她要跪爬著離開,陸判又發話。
「妳待在那裡,什麼也不用做。」
小蟬喜出望外,開心爬回水池邊。
陸判對在地上翻滾的小蟬抽了下嘴角,無奈說道:「我收到妳鬧事的報
告,落水的城官執意要把妳打入地獄。」
小蟬不怎麼意外,她已經做好受罰的準備。
「我想知道,前輩救小孩也是一樣的心情嗎?」
水霧中,小蟬感受到陸判投射來的視線。
「我本來以為只要婆婆沒事就好,我什麼也不怕,卻越想越擔心,要是
你真的生氣了,我是不是做錯了?」
「陳知涼。」
「是。」
「以妳的資歷在今日危急情境做出算是合理的判斷,雖然稍嫌衝動,但
我認可妳的行動。」
小蟬花了點時間了解陸判說的話,她好像被肯定了,心花朵朵開。
「何況區區狗官,我還對付得了,不至於讓垃圾鬼動妳一根毫髮。」
「噢,前輩……」小蟬願意以身相許,但是陸判不要。
陸判在這裡「泡澡」是為了冥界封疆大典,因鬼王陛下不在其位,閻王
下令,由陸判官代執牛耳。
他代表君主,必須完美無瑕,直到身上的傷疤全數脫落,才得以穿上國
主的冕服。
經過反覆「脫皮」,現在的陸判就像甫出世的嬰兒一樣虛弱。
小蟬什麼都不知道,只是憑直覺守在陸判的身邊。
紅光閃爍,小蟬認得這道光,是緊急公文。陸判食指「遙控」點開後,
一直皺緊眉頭,小蟬也跟著很緊張。
「陳佐員。」
「是!」
「我看不見,請妳唸給我聽。」陸判近視很深,沒戴眼鏡幾乎看不到。
小蟬難得有表現的機會,清了清喉嚨,大聲朗讀公文。陸判雖然一副嫌
她吵的樣子,但也沒阻止她,在小蟬唸完後,立刻傳令下去:大典之前,封
鎖官道以外的陰陽通路。
沒想到這件文通報成功後,緊接著幾十件來文傳送而來,望請判官大人
裁示。
小蟬幫忙讀稿,陸判做出判決。如此半天過去,體力過人的小蟬忍不住
打了記哈欠。
「前輩,我們休息一下好不好……前輩?」
陸判垂下眼簾,靠在水池邊睡去。
小蟬安靜爬過去,雙手撈起陸判擱在水池外的手,放在自己頭上摸兩下
。
小蟬心裡喚道:哥哥。
「小嬋……」
小蟬不住發傻,陸判好像回應了她的心聲。
「前輩,我是知涼喔。」
陸判眼皮動了動,好像醒了卻又沒醒,冰涼的手指輕撫小蟬的額髮。
小蟬自從離開有裸男的桃花源,一直不太清醒。
好在她死得早,還不太懂事,不然她真不知道自己會對睡得毫無防備的
陸判做些什麼。
前輩們警告過她,判官大人雖然看起來一派君子,但他總是死了幾百年
的鬼魅,一記眼神就能勾人心魄。
小蟬一點也不介意被陸判勾走,只是一離開他,就想念得不得了。
「嗷嗚……」
「振作點。」紅玉用力用手刀砍向小蟬的後頸,小蟬才抬起頭。
大典前夕,為了防止陽間的術士搗亂,鬼差調回大半人力,回防陰曹。
兩鬼一組,無職閒鬼小蟬被分配給女官長紅玉做搭檔。
「紅玉前輩,妳認識陸判前輩很久了嗎?」
「不要跟我聊天。」
「不是聊天啦,我想查案子,女嬰案的時候妳已經是前輩的左右手了對
吧?」
「誰要當那個機掰鬼的左右手?」紅玉冷冷地回,小蟬就覺得她對陸判
的話題應該很有興趣。
「就我所知,前輩為了救一個死掉的小嬰兒,跑去跟鬼王陛下求情,鬼
王拒絕前輩的請求,還處罰了前輩。前輩因此被喜歡鬼王的孟姊討厭,還跟
擔心他的鍾馗好朋友絕交,唉。」小蟬嗚嗚兩聲,陸判前輩好可憐喔。
紅玉被剝去臉皮的恐怖臉蛋看不出喜怒:「他也不是第一次找死,如果
有誰不接受他那套公義,就要把陰曹鬧個天翻地覆。」
陸判再聰明老練、再嘴硬狡辯,被鬼仰視久了,總是掩飾不了他心中那
個實現不了的夢:所有的弱者都有人保護,所有的孤子都會得到照顧。
紅玉第一次見到陸判,就在審判堂前,連她都覺得自己無藥可救,陸判
卻對罪該萬死的她判下百年緩刑。
──妳一生從未有人對妳伸出援手,從今以後,我會指導妳走向正途。
「他就是一個死沒爛的好人。」紅玉給陸判的評價,給小蟬一種像是哀
悼的悲傷,「判官是鬼王賜給他的位子,大家都說他忘恩負義,而他自己也
這麼認為。所以他罹罪之後,更是盡心盡力治國,想要守住幽冥,守住這個
屬於鬼王的國度。」
但不是每個人都能理解何為「奉獻」,陸判當鬼判太久,久到大家都以
為他所做的都是理所當然。
鬼王離開,陰間也沒有少掉什麼;可是陸判一走,沒有多少時間,陰曹
大亂。眾鬼才記起,幽冥界在三界所下,本該混亂而黑暗。
「我知道他一定會回來,他答應我們會回來。他為了大局,多半會選擇
原諒那些踐踏他的小人,我就趕在他回來之前,殺光閻王身邊的小鬼──沒
有辦法,我太弱了,我殺不了閻王。」
「紅玉前輩,妳叫閻王不加大人,不會被扔下地獄嗎?」小蟬記得永靖
前輩就很擔心。
紅玉勾起脣,小蟬從這抹笑可以想見她生前傾城傾國的容顏。
「我的大人、值得我賣命的長官,從來只有一個人。」
小蟬發現,真的有好多鬼喜歡陸判。
「紅玉前輩,我有一個地方,一直想不透。」
「說。」
「閻王對陸判前輩這麼壞,前輩怎麼會相信他的鬼話?」
紅玉盯著小蟬一會,然後爆出有點嚇人的大笑。
「因為妳比他聰明多了。」
小蟬被尊敬的前輩稱讚了,應該要高興,但心裡有點怪怪的。
大典開始之前,紅玉以「想一隻鬼靜靜」為藉口把小蟬趕走,小蟬嗚嗚
黏上去,紅玉氣得踢她屁股。
「笨蛋,快去佔位子。」紅玉只得把話挑明。
「啊?」
「說不定妳一生就這麼一次,看仔細了。」
小蟬謝過紅玉,往升起火光的宮城奔跑過去。
「光」在陰間無比珍貴,看黑市死人油脂的買賣價就知道。而陰曹無餘
財,在陸判清廉的統治下更是一窮二白,那些照明的「燈火」都是鬼民供出
的膏脂,青白藍不一,只為了照亮它們仰望的君子。
小蟬像是游泳一般,用雙手排開洶湧的「人潮」,中途一度差點「溺死
」在緊密的鬼眾之中,但小蟬還是使出剁豬骨的氣力突破重圍,來到黑曜石
宮道所延伸的高臺前。
小蟬兩邊長馬尾都被扯下來,披頭散髮,但她沒有餘力去綁,像生前參
加區運等著槍響的心情,只能睜大眼睛等著。
鬼聲高呼:「來了!」小蟬循聲看去,緊閉的紅木宮門開啟,眾望所盼
的那一位,端著一身黑金禮袍,錦布覆面,踩著珠履往人們走來。
「大人、大人!」
小蟬的耳朵被眾鬼的狂呼轟得聽不見聲音。
要不是宮道有咒文喝阻,又有鬼差成列擋下,陷入半瘋狂的鬼眾大概會
撲上去,只為了觸碰他。
小蟬知道陸判受鬼愛戴,但她似乎小看了眾鬼對陸判的感情。
他沒有停下腳步,繼續前進,就在離小蟬最近的地方,陰風拂來,揭開
他臉上的黑錦布,露出盛妝的面容,清眸如月,珠脣似血。
小蟬眼睛都看直了,要知道陸判平時樸素慣了,總是一身黑的公版制服
。當他垂著長眸往小蟬望來,小蟬幾乎要往他黑裳跪下。
早知道他正,沒想到化妝後會這麼正。
陸判摘下掛不住的面巾,隨手綁在高髻上,似乎對這身沉重的禮袍頗不
耐煩。
「好了,不要鬼叫,吵死人了。」
小蟬閉上快要流口水的嘴,眾鬼跟著安靜下來。
陸判拎起束腰長裳的冕服,踩上玉石臺階,代表登九天;但鬼王從來沒
能登上九天,三敗於天帝手下。
只有通曉幽冥歷史的老鬼知道封疆大典的寓意,鬼王陛下從未忘卻奪取
天庭、一統三界的大志。
照往例,陸判來到高臺,就要朗誦一段鬼王英明、重見天日的場面話,
可是陸判拿起他親筆寫到爛、都能倒背的諭旨看了看,嘆口氣,擱在手上。
「願幽冥長治久安。」
大家都希望陸判能再多說一點祝福的話,但本性難移,就算換上高貴的
華服,陸判還是擠不出自欺欺人的好聽話。鬼王陛下不在,掌握輪迴的陰曹
就是道士和仙人眼中的肥肉。
小蟬看陸判張了張脣,好像聽見一點聲音,直到四周安靜得再也沒有別
的聲響,她才後知後覺,陸判在唱歌。
鬼王在位的時候,每當天災人禍,總是唱著撫平亡者傷痛的安魂曲,也
是陸判最喜歡的曲子。
小蟬聽過這首歌,在她很小很小的時候,好像有誰唱給她聽。
在她模糊不清的夢中,她那個下落不明的「哥哥」總是很溫柔,摸摸她
的頭、唱歌哄她入睡,讓小蟬誤以為那是幸福的夢。
「哥哥……」
「我不是妳的兄長,這個身體的原主已經氣絕。我還在釐清自己為什麼
會附身在這個小男孩身上,可能轉生的系統出了差錯。」
她聽不懂,只是說著同一句傻話:「哥哥,我好怕……」
對方用屬於孩子的澄澈眸子凝視她,然後伸出虛弱無力的雙手,努力把
她抱緊。
雖然她還很小,但愚傻的她能感覺得到對方毫無保留的憐惜。
「妳叫什麼名字?」
「我是小嬋……」
他咳了兩聲,擠出哄小孩的笑容:「小嬋,不要怕,我可是陰曹堂堂判
官大人,妳既然在我眼皮底下,我就不會讓誰來傷害妳……」
她依偎在他懷中,耳邊的慘叫聲都可以不用去聽。
夜半,他為無眠的她唱起歌來。
「不要怕,我一定會保護妳……」
她就算被砍斷手腳、挖出雙眼,都沒有懷疑過一字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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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比較忙,更新晚了。
月底要分發到新單位,希望能寫到一個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