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相對坐在客廳，深琥珀色酒液徐徐注入杯中，湯姆舉杯，一飲而盡。他咂嘴皺眉
，伸手抹去嘴角流下的酒漬，沉浸在憨快醉意裡，拋下了警覺，絲毫沒有注意到比爾滴酒
不碰。比爾對湯姆大口吞飲佳釀的粗魯無文也不以為意，只是逕自往他的空杯裡斟酒。
幾杯黃湯下肚，湯姆醉眼乜斜，他舉杯，往一旁桌上的相框凌空一晃。「那是你孫女
嗎？」相框裡，一名金髮小女孩對著鏡頭露出缺牙的笑容。
比爾思索著該說多少實話、多少謊。「那是我女兒。」他頓了頓，「她的名字是蘇珊
。」比爾說話的同時，一雙銳眼沒有離開過湯姆的身上，他發覺湯姆毫無反應。畢竟蘇珊
只是個常見的名字，而且距離那件案子發生也經過一段時間，世人的目光早已被更加血腥
聳動的新聞吸引而去。
「你不認得她嗎？」比爾還是忍不住問了。
「為什麼？我該認識她嗎？」湯姆噴吐出帶著酒意的氣息，他又瞄了相片一眼。「等
她再長個十歲我可能會泡她吧！」醉意讓他大膽了起來，湯姆往後靠向椅背，舉杯。「沒
有冒犯的意思。」
真遺憾，你該記得的。比爾在心裡說著，將酒杯移至嘴前，旋即放下，任憑嘴唇乾渴
。現在還不行，戲還沒完，他得保持清醒。
「這裡真舒適，不是嗎？想不到當個老師也能這麼賺。」湯姆又啜下一口酒。
「家族恆產罷了，不值一提。」
湯姆輕輕「哦」了一聲，目光又再度流連在周遭擺設，比爾幾乎可以聽見他心裡頭的
收銀機叮噹作響。他打賭等他一離開，湯姆肯定會將值錢的東西洗劫一空。
比爾看看手錶，接著抬頭，靜靜開口：「湯姆，我無意刺探你的隱私，只是你來到這
裡，是出了什麼問題嗎？」
「什麼？」湯姆想要直起身，身體卻歪歪扭扭滑了下去，他一口酒霧噴出，靠著扶手
，好不容易才坐直。
「安迪告訴我，有警察在找你，你想要躲一躲。」
「安迪那個混帳大嘴巴。」湯姆啐了一口。
「或許我可以讓你避掉些麻煩，湯姆。」比爾再度往湯姆的酒杯裡倒酒。「不過你得
先告訴我你惹了什麼禍。別擔心，我也對警察沒什麼好感，你的祕密在我這裡很安全。」
湯姆仰頭又灌進一口酒，這是第幾杯了，他早已算不清。「沒什麼。」他咕噥著。
「像你這樣年紀的年輕人會惹上什麼樣的麻煩，我當過幾年老師，也是略知一二，不
會大驚小怪。」比爾往前傾身，眸光熠熠。「你不是第一個惹上麻煩的年輕人，也不會是
最後一個。我幫過一些人，或許我也能幫你。老實說，蒙特里梭家族還算有點地位。」
「你能幫我什麼？」湯姆眼光游移不定。
「我能幫就幫。」
「禍是安迪闖的。」湯姆喃喃自語，左手不斷地摳著皮革扶手。「我只是被他扯進去
的。」
「安迪的說詞可不是這樣。」
「安迪說了什麼？」湯姆睜大眼，想將混雜的思緒弄明白。
「他說一切都是你的主意、你的計畫、你砸的鍋。」
「幹！」湯姆爆出一句粗口，再度往後倒在椅背上，酒水濺濕了上衣。「那個屎蛋！
等我逮到他，我要宰了他！」
「為何？」比爾冷靜地問，「你們不是好兄弟嗎？」
「好兄弟個屁！要不是他，我也不會惹上那些麻煩！」
「要不是他，你現在也不會在這裡，躲過警察的追捕。」
湯姆喘著氣，思慮被酒精混淆，他粗聲說道：「不不不，我明明告訴他，我們只要錢
就好，他就非得去招惹那個女人——」
「哪個女人？」比爾忍不住問了。
湯姆在此時住了口，他隱隱約約覺得事情有些不對。「沒什麼。」他猛力搖頭，努力
想將昏沉的腦袋弄清。
「開著龐蒂克火鳥的女人？」比爾的聲音越來越冰冷。
「你怎麼——？」湯姆神色驚慌，酒杯自手上滾落，殘酒濺濕了地毯。他攀著扶手起
身。
比爾笑了笑，「別擔心，安迪已經全告訴我了。」
湯姆沒有安心下來，但他還是跟隨著比爾的笑容緊張地笑了笑。「他、他說了……？
他說了什麼？」
「你們搶劫了那女人。」比爾淡淡地說，「就跟你們搶劫了其他人一樣。」
「對、對——就是這樣。」湯姆吁出一口氣，倒回了椅背上，「條子找不到那女人，
找我們去問話，就只是因為有個白癡通報說我們是兇手——」
「你應該是說搶匪吧？」比爾打斷他，糾正他的言辭。
湯姆眨眨眼。「噢，對，沒錯。」他伸手探往桌上的酒瓶，比爾先他一步，將酒瓶抽
走。
「你們把車丟去哪了？」比爾問，聲音裡隱約有絲顫動。
「什麼？」
「安迪說你們搶了那女人的車，」比爾平穩住聲音，「你們搶了她的車，把她扔在山
裡，駕車逃逸。警方沒找到車，也沒找到人，你們把車扔哪了？」
湯姆不斷眨眼，張口無言，一臉傻樣，彷彿他是第一次聽到這故事。「我……我不知
道。」
「安迪說車是你開的。」
在湯姆眼前，這名老態龍鍾的男人，不斷散發不符合年紀的威迫和壓力。「不，不是
我，天啊……我——我們——」
「回答我。」
「我記不得了，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好嗎？」湯姆抹著臉，感覺著太陽穴突跳得
厲害，呼吸急促。「某個懸崖下吧？還是湖裡？我忘了。」
「哪裡？」比爾又再度逼問。
「我不知道，安迪說我們必須要把車子藏起來，我只能跟著他。」湯姆抬手遮住視線
，天花板上的吊燈突然變得很刺眼。「禍是他闖的，都是他！」
「他闖了什麼禍？」
「一開始只是——某種遊戲吧？就像打獵，你知道嗎？」湯姆又喘了一口氣，「安迪
會一面播歌，一面找尋對象。只是，那女人不一樣，我們在鎮上看到她，就——」
「你們就盯上了她。」比爾說。
「那不是我的錯！她開那種車，一看就知道是有錢人，是安迪說要——天啊，他那時
嗑嗨了——」
「安迪說嗑藥嗑嗨的是你。」
「——不對，我只喝了一點酒，或許再加上一點藥吧！但那只會讓你快樂起來。我跟
他說拿了錢就跑，是他決定——他太興奮了，想要更多，那女人又那麼騷。那不是我的錯
！」
「湯姆，你沒有跟我說實話。」比爾靜靜地說。
「我說了。」湯姆想要起身，卻渾身癱軟。他仰頭，看著比爾迫近。「你說要幫我的
不是嗎？」
「我得知道事實真相才能幫你，湯姆。」比爾放緩了嗓音，「告訴我車子在哪裡？人
在哪裡？」
「我不知道，那時一片混亂，那女的一直掙扎尖叫，叫得我的頭痛得快死了，所以我
就——不對，不是我動手的，是安迪，都是他的錯！那女人活該，誰叫她要叫得那麼厲害
——」
「她叫做蘇珊！」比爾猛然起身，爆出一句怒吼，聲音有如焦雷燃在空氣裡。剎那間
，一片安靜。原本哼哼唧唧的湯姆，瞪大了雙眼，屏住了呼吸，一動也不敢動。他看著比
爾扔下假髮，扯下鬍鬚，挺直偉岸身軀。那張臉，他記得曾出現在電視新聞裡。
「你是——」他的聲音像是被掐住了脖子般尖細。
「你們傷害了她，搶奪了她的財產、她的尊嚴、她的生命！」
「喔天啊！你難道是——」湯姆不斷大口喘氣。
「我告訴過你，蘇珊是我女兒。」比爾略為轉頭，年代久遠的相片裡，小女孩臉上依
舊笑容天真。他眨眨眼，逼回眼淚，望向湯姆的眼裡又滿是濃濃殺意。「你們奪走的，還
有她的夢想和未來！」
「不是我，我很抱歉，我是真的真的很抱歉——」湯姆開始抽泣，他試著從椅子上站
起來，發軟的腿卻撐不住自己，他跌坐在地。
「如果你覺得很抱歉，那就告訴我，她在哪裡？」比爾彎下腰，扯住他的衣領，用力
將他拽起，猛力搖晃。「她在哪裡！」
「我不——那時候天色很黑，地點、地點是安迪選的——我不知道，我對那不熟，我
只是跟著他開，他讓我在路旁等候，我真的不知道，拜託——」
比爾鬆開手，讓湯姆如同斷線的木偶跌落。
「你、你給我喝了什麼？」他一邊喘氣咳嗽，一邊結結巴巴。
「喔，那只是一點酒，」比爾俯身冷視，「或許再加上一點藥吧！」
「毒、毒藥——？」
「不，湯姆，那只是一點讓你放鬆的藥，一點點硫噴妥鈉吧？我不是化學老師而是教
文學的，其實不太瞭解。但我聽說這藥能讓你降低防衛，心智鬆緩，我問，你答，說出真
相。」比爾聽起來就像是個老師，對課堂上支支吾吾說不出答案的學生感到無比失望。
「我——拜託，放過我——」湯姆涕淚齊流。「我不是故意的。」
「那正是我教學生涯裡最不想聽到的藉口。」
「你……你想對我怎麼樣——」湯姆滿臉懼意。
「蒙特里梭如何對付喝醉了的福圖納托，我就如何對付你。」比爾冷酷地說。
比爾慢慢抬起頭，他眼前又再度浮現蘇珊幻魅般的身影，他深深凝望，那張支離破碎
的臉上，表情依然空洞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