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家在南部畏山的鄉下,」
阿蘭在鏡頭的質問下說道。
「一開始我也很討厭她,做什麼都有話說,管這管那,管我搶她兒子!」
說到激動處,阿蘭突然悲從中來。
*
鄉下老家座落在觀音山旁,門前是政府新修的柏油路,老人家總叫那是黑柴路,因為總是
鋪過沒幾天就破洞,補了又鋪,鋪了又補,像木柴一樣不耐用。
登山客都說,深山擁有神秘不可思議的力量,只要待在山中過久甚至會喪失理智,最好結
伴同行,阿蘭對此一直是嗤之以鼻,但又半信半疑。
「媽,我跟堂弟去玩炮竹囉!」
阿蘭是道地的台北人,她的丈夫則是北漂的台南青年,但夫家在當地是百年望族,在嫁進
來之前,阿蘭就去男女版問過鄉民意見,只是褒貶不一,對男方家庭毀譽參半,有些說:
嫁啦嫁啦,當地田僑仔,下半輩子不用工作;有些則是認為:南部重男輕女更甚,嫁去早
晚被嫌到進棺材。
「好啊,要小心點喔!」
不一會兒,炮竹聲就在三合院中間大響,淡淡的灰煙直竄天際。從煙霧中走出的是一雙鮮
紅色的喜氣高跟鞋,還和口紅產生爆擊,掛滿翠玉手環的手正打理著遮掩掉髮的一頭蓬鬆
捲。
「夭壽喔,」
一聽見這三個字,阿蘭就知道婆婆來了,那總是她的開場白。
從過膝窄裙穿出來的小蘿蔔腿愣在了大門口。
「誰人給孩子那麼危險的物件玩啦?都嗆煙啊還不知影危險!」
阿蘭不是不知道,只是丈夫在台北跟回家後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坐在躺椅上的丈夫從報
紙叢中探了探頭,默不吭聲。
「夭壽喔,阿蘭啊!」
在簡陋廚房裡洗碗的阿蘭翻了個白眼,便裝作急忙樣的跨過門檻跑了出去,連水也沒關。
「媽怎麼了、怎麼了?」
「你自己看!」
婆婆也不想嘴了,讓開身子,孩子們還在廣場上嬉戲,丁點般的火花的確冒著煙。
「怎麼了嗎?」
婆婆吞吐一口氣,又晃了晃頭。
「阿蘭啊,妳好歹也是台北人,都什麼時代啊,還給孩子玩這種東西......」
阿蘭看向丈夫,發現丈夫根本連隊友都不想當,所幸心生一計。
「媽,這是霖霖買的啦!我托他幫我買安眠藥順便買的啦,過年促銷很便宜呦!」
霖霖就是裝作若無其事的丈夫。
婆婆頓時語塞,但也臨危不亂,機靈得很。
「哎唷,夭壽喔,是誰水管沒關啦,昨天是有下一陣小雨啦,若是停水是要我們撈雨水喝
膩......」阿蘭頓時一愣,趕緊跑回廚房關水,卻不知道婆婆的反制居然等到自己離場後才
開始。
「霖仔,你也要有主見一點,毋湯老婆講啥你就買啥給她,胃口會越養越大啦,還有聽人
講會夢遊的人很歹顧......」丈夫作勢往大門看了眼,回應道:「門腳口那條積水夠我們一
家伙喝啦。」
阿蘭聽到這裡就眼眶和聽覺都模糊了,她也懶得管婆婆又要說自己什麼壞話,只覺得往後
人生都要困在這裏就一陣鼻酸湧上。
炮竹聲沒有停,隨著婆婆高跟尾隨進廚房。
「阿蘭仔,碗洗好沒?」
阿蘭不確定婆婆有沒有發現自己在哭,她趕緊打開水龍頭,在水聲掩飾下說道:「啊......
還沒啦......」
(一)鄉野奇譚
山麓下的林田滿佈,自然保有許多野生動植物,這是回鄉下的人不熟悉或根本沒見過的,
好比野雞野狗在路上亂竄。
炮竹聲震耳欲聾,有人說那正是過年時節的氣氛,卻也有人嫌噪音污染,文化傳統就像婆
媳之間,永遠無法取得一個平衡點。
「欸,有蟲欸!」
「那不是蟲啦,是寶可夢。」
「靠鱉!」
「哦!你罵髒話,等等被我媽聽到就完了。」
「欸,要不要炸看看?」
兩個堂兄弟相識一笑,屬於男人間的惡趣味就這麼投出了手中的爆竹,瞬間化作霹哩趴啦
和一派溫馨的童稚嬉笑。
兩隻守宮,也是俗稱的壁虎,被炮竹趕到了廚房,其中一隻已經傷痕累累,雖說壁虎能斷
尾求生,但也沒見過被炸斷手足的還能活。
「夭壽喔,哪會有臭火乾味?」
重複洗碗的阿蘭因為沒看過壁虎嚇了一大跳:「ぎゃ---」
婆婆露出了鄙視的眼神,一掌拍死那隻殘缺不全的壁虎,另一隻似乎還有些捨不得,但在
婆婆厲掌再來的時候趕緊躲進櫥櫃下。
阿蘭像是沒見過世面般看著婆婆的手,婆婆只是擠過阿蘭要洗手,卻發現這隻壁虎不知怎
麼的好多血,流都流不完,把洗碗槽裡面的碗都染上血跡。
「媽......妳是不是拍太大力手手受傷啦?」
「哪有可能啦......」雖然嘴上這樣說,婆婆還是檢查了下手掌,卻發現那些鮮血是從壁虎
的殘肢湍流出來的。
「夭壽喔,這隻壁虎是吃多少蟲,血流赫呢多,」看見一旁媳婦臉色慘白,婆婆趕緊緩頰
:「紅的喜氣,喜氣啦!」
當晚,大家聚在早上孩子們玩炮竹的地方烤肉,三個妯娌,四對夫妻,還有好多只叫得出
堂表兄弟姊妹的孩子,眼前滿天星空,好不美麗,但阿蘭始終沒什麼食慾,她對鄉下還有
婆婆真是受夠了,她萌生離婚的念頭。
睡前,她盡力不去想離婚的事情,卻依稀記起公公講的那段老掉牙的年獸故事。
「聽說年獸就住在後面那座山!」
公公應該是從小就這樣聽到大的。
「年獸平常住的所在都是黑的!因為牠會噴火,把所有東西都燒焦才會黑蛇蛇!」
小孩們在平板的連線對戰中偶爾抬了頭應付一下。
「聽講關年獸的地方有兩道牆,牆中間還有火流星,是為了防止年獸跑出來抓人,神仙設
的機關!啊神仙就住在牆裡面。」
這話倒是吸引了孩子。
「啊阿公,可是我們今天把年獸炸死了。」
「啥?」
「壁虎啦哈哈哈哈哈!」
小孩子說著大人聽不懂的笑話。
(二)年獸牠家
隔天一早,天氣異常炎熱,陽光直接照在臉上,把身體晾得發燙。
「啊!哈......哈......」
阿蘭很用力的喘氣,因為實在是太熱了。她想起身,卻發現身體黏在地上,不僅刺痛還開
始發燙。
「好痛!好痛!」
「夭壽,阿蘭啊,禁氣!」
眼前,婆婆拿著像水桶的東西裝著水潑向阿蘭的身體,滋—得一聲,伴隨燒焦味,婆婆小
心的拉著阿蘭起身。
視線開始錯落,滿地的黑色映入眼簾,上頭還冒著熱煙,像是一片黑色的岩漠。
「媽、媽,這裡是哪裡,這裡是哪!小霖跟霖霖呢?」
「這裡不好講話,先跟我來。」
婆婆拖著媳婦便走,仔細看,婆婆也沒穿那雙紅色高跟鞋,身形狼狽,蓬鬆髮型還落了一
角,像是也飽受驚訝,受盡折磨。
婆媳跑在黑色荒地上,崎嶇不平的地形讓阿蘭腳步頻頻受挫。
「阿蘭仔,快到了,再支持一下!」
阿蘭咬著牙,是因為婆婆腳底的血跡已經被灼熱的地板晾乾,她可不能在這種地方敗陣。
跑沒十分鐘,兩人便跑到一塊凸起的黑色岩塊下,正好遮住了陽光,一旁居然是一大片湖
水,想必婆婆就是從這裡打水的。
喘口氣,阿蘭馬上就崩潰大罵。
「這是什麼鬼地方?我就說不要回來,出去旅遊就好,為什麼霖霖就是不聽!」
摸著背上隱隱作痛的傷口,阿蘭氣到口沫橫飛,反倒是婆婆特別安靜,只說了句。
「省省氣力啦,安捏靠腰沒路用啦,只是提早死而已啦。」
阿蘭瞪了婆婆一眼,卻也真的感到口乾舌燥,閉上嘴。
婆婆坐在陰影下,看阿蘭冷靜後才緩緩鬆口。
「自透早起來,我就沒看到誰,醒過來就在地上,好家在我天還沒光就起來了,不然就要
曬成人乾。」
婆婆邊說邊用形狀奇怪的石桶裝了湖邊的混濁泥水解渴。
「說不定咱是真的跑進去年獸住的所在了。」
「是在做夢吧......」阿蘭自顧自的說。
「若是就好啊。」婆婆應道。
「如果......」阿蘭若有所思「如果這裡是年獸住的地方,那就是在山上,咱往前就能下山
啊,就能回家了對不對!?」
阿蘭拉著婆婆的衣服,眼裡頓時又充滿希望。
「哎呦別揪啦!」
「難道媽你不想回家嗎?......」
「想啊......」
「那為什麼我們不趕快走?霖霖一定很擔心啊!」
「哎呦,好啦,但是就算要走,咱怎麼知道哪邊是下山的方向啦......而且這路走沒幾步就
嘴乾,還沒下山就渴死啊......」
婆婆一席話,似乎又像巴掌辣辣的賞在阿蘭的臉上,使她無從反駁。
「難道就沒有辦法了嗎......我只是不想待在這裡啊......我又沒做錯什麼......」
看媳婦眼淚掉下來,婆婆趕緊把她擁進懷中,她又何嘗不是有家歸不得,抹抹眼淚,安慰
媳婦不准哭,越哭越渴,越渴就越待不下去,走不長。
「赫啦,等一下我們就沿著湖邊走看看,較安全啦!」
(三)回家
吱吱吱吱。
「看到啊,是城牆啦,阿蘭,有城牆!」
兩人看見湖水邊有一道紅色的大牆,似乎牆面還有破洞,裏頭還有煙飄出來,看來只要穿
過去應該就能看到人住的地方。
吱吱吱吱。
奇怪的吱吱聲越來越近,兩人猛然回頭,竟發現湖的對面有隻巨大的黃色怪獸,大到無法
窺其全貌。
「夭壽喔,這就是年獸逆?!阿蘭緊,緊走起來!」
婆媳互相攙扶,只是跑到了大牆裂縫下,裏頭卻堵著另一隻奇怪的怪物,雖然比年獸小了
許多,但婆婆一眼就認了出來。
「這......這隻是蝦蛄!」
巨鉗朝婆媳掃來,情急之下,一片陰影壓了下來,巨喙叼走了大蝦蛄,兩人趕緊跑進牆縫
裡。
筋疲力盡的兩人原以為終於到了人住的地方,眼前卻是一片白茫茫,雖說的確不是身後那
片熾熱的黑土,但依舊什麼人都沒有。
「......到底是哪裡......」
阿蘭的精神已極度耗弱。
「媽,我......我不想活啊......」
「嘖嘖,不能講這種話!」
「我真的不想活了,我想回家!我不要在待在這裡!」
阿蘭撇下婆婆,往前衝去。
婆婆在後頭一路追著。
兩人奔走在這不知道是山還是荒野的地方,直到天空中落下數顆流星,世界宛如末日,不
管逃到哪裡都逃不出去,只能在無數的災難中不斷閃避。
「啊———」
「夭壽啊啊——」
火花閃爍,流星砸到了地面還分裂成細碎的火球噴濺,像極了昨夜的星空,銀光四射,婆
婆的一手一腳不慎被碎石砸中,血流如注間還混著燒焦味。
媳婦趕緊返頭攙扶,兩人蹣跚的跑了又跑,直到跑進了一片烏雲籠罩的地方。
又是一面高聳的紅牆。
「媽,你要緊嗎?媽、你撐住......」
婆媳彼此昔日是最厭惡對方的,但這時候才發現能陪伴的只有彼此,只有兩人有相似的經
驗,兩個人一樣都被丟在陌生的地方,沒有親人,也不曉得能跑哪去。
赤色大牆可能真的是為了擋住年獸用的,只是剛好底下也都充滿裂縫,阿蘭果斷拉著婆婆
就往裏頭衝去,也許兩人真的跑錯了方向,在深山裡頭迷失,也許裡頭真的有神仙可以幫
助她們也說不定,此刻的她真的管不了那麼多了。
「阿蘭啊......」
「足疼欸......,別,」
衝進厚厚的陰影下後,空氣比之前涼了泰半,地板變得冷冰冰的,只有婆婆的哀嚎聲溫暖
了四周。
血液噴得到處都是,忽然間,陣陣強風從頭頂掃來,無力癱軟的婆婆是先看見災難將至,
奮力地把媳婦推到一邊,只見一只無比巨大的柱子壓了下來,婆婆在阿蘭面前被碾成了血
漿,身首異處。
*
過年的鞭炮聲響徹雲霄。
初二是回娘家的日子,阿蘭卻難過地在婆婆床前嚎啕大哭。
滿床的鮮血在在衝擊著趕來查看的丈夫還有早已分房睡的公公,婆婆如同被巨大柱子碾壓
後的慘狀,屍首不全,四肢像被炸爛一樣,支離破碎。
大門外在警車來不久後也有記者上門,幾隻野雞帶著小雞靜靜地在門檻外啄食跑出三合院
的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