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祝之眠】壹
「很難想像這樣的道路還存在。」母親坐在副駕座上,半是興奮半是訝異地不斷打量著窗
外景色。「雖然是山間小道,但是黃土路還是有點……」
「還好現在導航很方便,不然真的不知道怎麼開進來。」父親說,此時車子被石子碎顛了
一下,父親順勢朝後照鏡往後座兩姊妹一看。「妳們倆還好吧?」
華以容嗯了一聲表示無事,支著下巴看向窗外滿片山林,華洛錚則是抓著塑料袋臉色青慘
:「老爸你再開慢一點,我想吐噁嚕嚕嚕嚕……」
今天是母親娘家那邊的大喜日。
說是母親娘家那邊,其實跟華以容姊妹倆隔得有點遠,大概是她們外婆的弟弟的兒子的女
兒要結婚,出嫁地點依循古禮訂定在老祖厝。其實這本來沒華家什麼事,但是外婆與舅公
年事已高,大概是感嘆現今家族聚在一起不容易,趁著喜事把兒孫全部都招待了來。
雖然是媽媽的娘家老家,但她們倆姊妹長這麼大卻是第一次來。她們從小只到過外公外婆
婚後的居所—市區外圍雖然有些年頭但還算現代的標準透天厝,一直到今天才知道原來真
正的祖厝是地處荒郊野嶺,連鄰居都沒幾戶,環山青竹老樹相伴,非常有年頭的古老三合
院。
長輩們熱熱鬧鬧地湊在一起說了一早上的話,聚眾拍了些家族照,等新郎到達後參與完一
連串迎娶流程,不到中午女方這邊的出嫁儀式就結束了。舅公一家還要隨著出車去赴午宴
,母親則打算跟著外婆回娘家一趟,華洛錚卻在離開之前,好奇地指著小道那端盡頭、向
外婆問起那落面積似乎不小的房子。
即使遠遠地也看得出來,那是建築年代與外婆老家差不多悠久卻更顯雅緻、有些頹圮的四
合院。
「啊…那間周家……」外婆微微瞇眼瞧了一下,然後指指周圍的山地。「以前咱這一代的
大地主啦,這片山好多土地都是他們家的。」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攏搬走了,古厝就留底這裡嘸人顧看……」外婆留下這麼一句話,
佇著拐杖被舅舅扶著悠悠地上車了。
「吶吶,媽,妳們先跟著舅舅回外婆家好不好。」華洛錚的眼睛發著晶亮。「我好久沒來
山裡了,跟以容去四處看看,晚點再開車去接你們。」
「華洛錚。」站在一旁很明顯察覺到不單純的華以容危險地瞇起眼睛看她。
「工作需要,工作需要。」華洛錚暗暗捏了她親妹一把,然後一臉諂笑地接過爸爸遞來的
車鑰匙。
「好吧,那妳們要早點下山哦。」媽媽有點擔心地落下交代,要倆姊姊記得山上天黑得早
、注意時間。
「我知道了,路上小心,晚點見。」華洛錚揮揮手送走舅舅的車,心情大好地拉著華以容
往小道那一端跑去。
「妳最好不要告訴我……」華以容的聲音露出濃濃的警示意味。雖然小時候她收驚次數不
斷,每次都是她哇哇大哭、姊姊在一旁沒事人般,所以爸媽一直以為只有她體質比較敏感
。但事實上,她這個看不見閃不掉的姊姊,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才是真正的吸怪機。
「我們在外面打量一眼、一下下就好。」華洛錚很盡力想表現的像"反正只是路過順便"
,但眼神裡的精光跟嘴角弧度根本壓不住她的興奮:「拜託啦以容,中式老厝廢墟欸?妳
長這麼大看過這麼帶感的野生四合院嗎?」
華以容微微動搖,她們畢竟是同胎姊妹,喜好還是多少帶有靈犀,自然知道她指的是什麼
東西。
她們姊妹倆都是比起科學數理更擅長藝術人文的那類人,而從小在市區生活,所謂城市長
大的孩子,看到老舊古件的機會其實很少,所以看到傳統文化財的時候會不由得燃起一種
孺慕之情;但現今社會其實已經很難看到真正的老東西,即使她們今天來的祖厝,也因為
舅公一家還住在這裡所以帶有太多現代翻修痕跡,減去許多歲月雕琢出的美感。
正想著,她已經被洛錚拉到路的盡頭。那是一棟左右護龍前圍洗石子牆、正面有厚重木門
,嚴嚴實實的四合院。
圍牆不是完全密實、而是在大門不遠處兩側各設有竹節樣式的雕花窗櫺,她們悄悄走近透
過那窗往裡瞧,只見左右護龍前都長了高低不一的雜草、甚至幾株幾乎高過房子的小樹,
院外的老樹很高,因為太陽照射的關係、讓右排廂房現在看來像罩在深深的陰影裡,埕(
合院中心的空地)上散亂地堆疊著什物與木板,跟雜草一起掩蓋住了它曾經承擔著全院莊
稼的生命力與榮光。
最內面的正身是五間寬建築,遠遠還能看出大門上有細緻的石刻扁額,前廊下也長了不少
草,各扇木窗上的漆已明顯斑駁,屋瓦掉了幾片,但整體結構都還穩實沒有歪斜,看得出
來建構當時下了相當多的功夫。
華洛錚走上前試著推了推外圍牆那扇大門,雖然門板上有風雨侵蝕過的痕跡也有點鬆動,
但無法推開,隱隱還能看見內面座落的鎖桿;洛錚有些氣惱地退後一步仔細瞧了瞧門框周
邊,兩側本來應該是貼著對聯的位置只剩下糨糊與紙張殘留下的附著纖維、跟漆一起形成
脆脆的殘渣。
不過這點小事不會打消她的好奇心,她拉起華以容、說要沿著外圍繞一圈看看。
華以容本來有些抗拒,因為這建築外的野生植物實在生長的過於猖狂,即使日正當中,她
還是覺得曬下來的日光有點蒼白;但她拗不過她姊,初步判斷了一下周邊,唯一的人魂只
有跟著她們來的小宇,其餘都是偶爾才會瞥見的一些山裡常見小山精。
「好吧,只在外面看看。但是,」她緊緊拉住洛錚的手,同時謹慎地告誡。「有任何不對
勁,我說走就要走,知道嗎?」
「好!」華洛錚精神百倍地回答,連小宇也抓著洛錚的裙子認真點頭。
姊妹倆沿著外牆慢慢地走,華洛錚不時打量著爬滿枯藤與青苔的牆面,就著她所知道的建
物知識嘖嘖稱奇。「外婆沒說錯,這家真的講究,妳看。」她拉著華以容,走到左側護龍
尾端的牆前,引著她抬頭:「這面側牆叫山牆,上面的裝飾物…尖端下是懸魚、下方是鳥
踏,一般來說只是功能性的建築結構,很多房子都是依著原材料衍生、有做到就可以了,
但是要求高一點的家就會像他們一樣、用其它石材等做出雕飾…」
「山牆的最頂端叫馬背,會依照五行做出不同的設計,這家做的看起來是水形……」她又
拉緊華以容的手,興致勃勃地繞到護龍背面:「再來就是屋簷,一般都是舖上仰合瓦……
我們最常見的那種:像魚鱗一樣一排排蓋下來,收尾時僅維持原樣貼牢、頂多糊平或者壓
上邊模。他們家竟然做的是筒瓦形,而且一個個全鑲了瓦當。」
她抑不住興奮地解說,指給華以容看著屋簷尾端壓花形狀,可惜離了有一點距離,看不出
上頭的花樣。
她們緊接著繞過房子的側身,來到正身後方。這邊的樹少了一點,但依然是大片荒地,落
葉很厚,各式植物枝橫交錯,旁側則有整片竹林,兩邊後門前都有舖上板磚路的痕跡,交
接在一起後形成一條小徑,通往後面的山林。
華以容踩在那石板磚上,一股莫名的趨性讓她有點好奇這條路最後會通往哪裡,她撥開細
細的枯枝,沿著板磚的痕跡就要往山林深處走去。
「以容!」她聽到洛錚喊了一聲才回過神,轉頭一看後門有一塊以稀落的竹籬圍起的地,
看起來是飼養小形家畜的畜棚,竹板已經斷了好幾根且坍塌一方、失去原本的作用,她那
手很賊的親姊則興沖沖地伸手搬開出入口的木板,逕直朝裡面鑽了進去。
「……姊!」她差點叫了出來,趕在華洛錚推開往內室的門之前上前拉住她。「妳答應我
的!」
「拜託啦我真的好想進去看看,我卡一個廢墟題材卡好久,裡面的東西好想見識一下……
」華洛錚幾乎可以說是淚眼汪汪的看著她。「就看一下下嘛,讓我取個材就好,我保證就
算看到什麼新奇的怪東西、也絕不會偷偷幹走……」
「我不是在說那個,」華以容空著的那隻手揉揉眉心,強迫自己盡可能不要被這個同卵雙
胞胎害得少年早衰。「擅闖民宅是不對的。」
「可是……」
正當她們說話的當口,眼前那扇門的鎖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被華洛錚壓過產生鬆脫,這時跟
著一股吹過的山風,整個房子都輕輕震了一下,喀蹬一聲,兩姊妹同時抿緊唇,看向無聲
地緩緩張開半面的門。
「我先警告妳,」華以容先開了口:「咱們科學至上,這個只是巧合,妳不要自行腦補宅
子在對妳說歡迎光臨。」
「就算放下科學,我先問一下是有…那個在開門嗎?」華洛錚伸長了脖子往裡面窺探,不
安的眼神中夾雜著更多亢奮。
華以容瞪著華洛錚的眼神像是恨不得把她原地掐死,但還是認命地盯向昏暗的內室,接著
扁起嘴很客觀的搖頭。
「那就單純是運氣。」華洛錚笑了起來,搖搖她的手。「來嘛,機會難得就當長長眼界。
」
最後還是華以容小心翼翼地打了頭陣牽著鬧事的親姊進去。
甫推門就迎來一股木頭與鐵器、濕氣,伴隨成特有的生冷鬱滯氣味,她們小心地閃開四處
遍佈的蜘蛛網,室內雖然暗,但牆上的氣窗迎進了不少外頭的日光,讓她們很快覽盡室內
的全貌。
房子的內部比外部更有年代感,當然也不是老到像古裝劇那樣—畢竟放眼望去電燈熱水瓶
電鍋這類家電還是有的,但就是那種她們小時候才會看到的款式、甚至更老,這讓華以容
初步判斷這屋子至少荒廢了有20年。
她們走進來的地方是正廳大房旁的廚房,沒有瓦斯爐,有一座連著房子一起、非常傳統的
柴火大灶,炕上的鐵鍋與木蓋毫無生氣的歪斜、與邊上堆著的笊籬、籮筐等雜物一起積了
一層厚灰,邊角散著幾個大大小小的甕罐,牆上依稀可見灶神的畫相,但紙面鬆脆、已模
糊不可辨識。
她們離開廚房通過窄窄的走廊走向正廳。這個位於中心的廳堂很寬,略高的屋樑也讓空氣
顯得蒼冷,四壁與天花板已經泛灰黃的白漆表面遍佈深淺不一的綠黴。入口的大門倒還乾
淨,對開實心樟木,鑲著雅緻的插鎖,黃銅色的,上面爬滿了鏽斑。
廳內的東西幾乎都已清空,唯一惹眼的就是牆上的觀音與媽祖畫像,安靜地垂眼,對來訪
者散發著空洞而蒼白的微笑,下方的神桌還在、神龕裡留下一尊神像,但裡面是空的,連
寄生的鬼魅都沒有。
這就是華以容隱隱有點不安的地方。
因為這間房子太安靜了。
依她從小到大的經驗,這樣的屋子裡不管出現了什麼樣的東西都不奇怪,她從牽著洛錚進
來之前就做好心裡準備可能會看到各種怪東西,不論是人魂、兇煞、或各種入住空屋的山
間精怪,總之她有護身符傍身,也有自信可以穩住心神視而不見。
但她都把死魚眼好好地武裝上了、想著必要時轉身就走,才發現這些心理建設完全派不上
用場。
一棟無人打理、估計歷史可近百年的老舊宅院,除了昆蟲、灰塵跟黴菌,超現實的東西一
個也沒有。
這對華以容來說才是真正的超現實。
以前的經驗告訴她有事要完,最近的一次就是她們一起遇到小宇祂老爸那個可怖魔頭的時
候。這種回憶讓她整身都爬上一陣惡寒,正想回頭叫華洛錚盡快離開,反而聽見洛錚在隔
壁房間叫她的聲音。
「以容、以容妳快過來看!」華洛錚略帶高亢的聲音帶著壓不住的興奮:「這裡有超酷的
東西。」
華洛錚沒有跟著她到廳堂,而是在正廳與廚房中間的大房裡,她尋聲跟了過去,看見洛錚
在一個高瘦的木櫃前打轉。
「妳看,」華洛錚興奮得幾乎像要搖起尾巴。「是英式落地鐘!」
那是一座非常華麗的原木懸墜大鐘,鐘頭是帶木雕花邊的五角形設計,下方銜接大概一百
公分高,容納墜鍊與鐘擺的縷空鐘身,最下層有一個小小的抽屜,連接著同材質的金邊雕
花四腳柱。
這樣的一座藝術品即使放在這種廢墟般的場合還是掩不住它被精心打造的萬丈風華,但被
破壞的非常徹底,側身上有數十道被硬棍類打凹的傷痕,玻璃外罩碎了一地,懸地的金色
大鐘擺已經斷裂,毫無生機地靠在鐘身內面,上端數字盤的外罩也碎了,露出裡面的金邊
指針,時針指在正三,分針落在六與七間的位置,當然已經停止運轉。
「是被打才壞的?還是沒電?」華以容跟著湊近,第一次看到這種中大型西洋古董,她也
被勾起一絲興致。
「不是,這種老爺鐘是上發條的。」洛錚回答,伸手進去拉拉下面的墜鍊,然後把耳朵貼
向鐘面聽它的聲音,接著抬起臉在數字盤上仔細看了一會。「這個應該是鑰匙孔……果然
是需要鑰匙吧。」
華以容看著數字五的地方,果然有個容納鑰匙的長長洞眼。
華洛錚上上下下把鐘內外都摸了一遍,卻一無所獲,鑰匙不知道被收在什麼地方了,打消
了她想讓鐘運轉看看的最後希望。
「真可惜呀,這麼漂亮的鐘,卻這樣被打壞了……」華洛錚掀開已經碎裂大半的外罩,很
心疼的說。
「姊……!」
華以容出了聲卻來不及阻止、可能連華洛錚自己都沒意識到為什麼要這樣做,總之她伸出
食指,將長針輕輕往上一滑、對上了數字十二的位置。
硄 —…
硄 —……
硄 —……
這個突如其來的聲音把兩姊妹都怔得不輕,好半晌定定地站在原地沒有任何動作,等餘音
完全安靜下來,華洛錚才收回手,大夢初醒地甩了一下頭:「哇啊…嚇我一跳。」
走廊窗外閃過一個矮矮的影子,華以容不由自主就抬頭視線跟了過去,那殘影就像是孩童
一像咻地一溜煙跑過,還伴隨"噠噠噠噠"由近而遠去、很輕巧的腳步聲。
這一瞬間她突然明白了。
她之所以在進房以後一直感到不安,不只是因為這個房子「安靜」。
而是這個房子「沒有聲音」。
是沒有蟲鳴、沒有落葉點地、沒有鳥撲翅而過,彷彿整個房子被鎖在盒子裡,所有時間與
空間都被封印起來的那種死寂。
這一切在那沉沉的鐘聲之後被劃破,她聽見外面滿山枝葉颯颯搖動,帶著劃過院外的風,
嗚嗚地傳來像是哭的聲音,空蕩的院子裡則開始漫上若有似無的喧嘩人聲、與兒童嬉鬧時
的笑語。這個歷史悠長的老屋,似乎一下子被鐘聲喚醒了,帶著一點詭譎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