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屋裡屋外的雜草碎石清除掃出,保持出入口暢通。我環顧四周,或許今天接下來能做
的事,只有將各個門窗重新拴緊而已。更細致的打掃和其他結構補強、防水工程,只能留
著之後再進行。
畢竟已經答應神父,要幫他修整菜園。
我走出這個祖母留下的老房子,在家門口伸伸懶腰。數十戶如祖母家低矮的家屋慵懶的座
落在四週。
這裡是光船部落舊址。
五十年前,光船部落由這處地勢較高的台地,搬到了山腳下的沖積平原。
我開車下山後,隨即繞到了教堂。
「神父!」
神父從教堂後方走來,笑著:「你來啦!」
「是啊!您先去休息吧!」
我拿起一旁放置的木材,把倒塌的藤架重新架好上釘。
神父沒有離去,用他滿是皺紋的手,替我扶好墊腳的椅子。
「今天,諾雅會回來唷!」
「諾雅嗎?!真的嗎?」我內心感到一陣開心。
諾雅是小我兩歲的玩伴,現在正在外地念大學。
「是啊!自從她上大學後,就拒絕了認養人的資助,獨立籌措學費與生活費,想必一直都
課業打工兩頭燒吧!能擠得出時間回來部落看看,她真了不起呢!」
神父的話將我拉進了回憶中。
諾雅從小就是個有點奇怪的孩子,常常盯著什麼都沒有的地方發呆,也會伸手在什麼都沒
有的地方揮來揮去。我問她為什麼,她的回答也讓人摸不著頭腦。
「光,像線、像水、像蟲,在流。」
原本只覺得是孩子的想像朋友,但一起意外讓我不得相信,她所說的光。
那年,諾雅五歲。距離舊部落六公里的礦場發生了嚴重的土石滑坡,礦坑崩塌。
諾雅的父母在礦坑裡面。
當時的神父和其他大人正愁著不知道怎麼和諾雅開口,卻看見諾雅揹著自己的小背包,臉
上掛著兩條擦乾後的淚痕,走進了教堂。
「山上的光和礦坑的光都不見了。爸爸媽媽也死掉了,對不對?」
神父輕輕攬著她,拍拍她的頭。
光不見了、以及伴隨著發生的災難,讓我相信諾雅所說的話。
許多族人在這場礦坑意外中過世或受傷,除了諾雅的父母外,她的親戚受害也不少,最後
諾雅由教會撫養長大。
那一年開始,位於沖積平原的新部落,只要有颱風來襲,就會受水患所苦。
族人受夠了這一切,與其他部落和族群聯合,開始向政府陳情抗議。
礦場、林地開發案被查出官商勾結、圖利財團而被強行中止,但為了開發案被強制遷村的
人們,卻遲遲爭取不到回到舊部落的權利。
直到現在,訴訟還在持續。
* * *
諾雅回來了。
當她看到神父時,瞬間甩開她的行李袋,給神父一個大擁抱。
「神父!」
「諾雅啊!都還好嗎?有沒有乖乖吃飯?」
「有呢!神父才是,年紀大了,粗活就該給年輕人做呀!」
諾雅說著,眼神向我飄了過來。
一回來就用這種方式問候我,真是太有她的風格。
我哼了一聲:「有啦有啦!菜園的藤架就是我架的啦。」
神父呵呵笑了起來,說:「今天諾雅回來,總是要多收成一些來讓諾雅多吃點呀!」
「這樣啊。」諾雅說:「那麼,晚餐來加菜吧!」
當她這樣說時,我就知道她要去打獵了。但不是用獵槍或弓箭,而是設陷阱。
說起設陷阱捕捉獵物,全部落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勝過諾雅。
我雖然問過諾雅訣竅,但她也只是說:「設置在光聚集的地方就好。」
這樣的建議對我這個完全沒有靈性天賦的人來講根本不可能。
「呵呵呵!願上主保守你們的豐收。」神父笑著說。「可別太晚回來呀!天氣預報說有颱
風正在接近呢!」
我與諾雅順著河流往上游走,在支流匯集處擇一較小的支流再向上行。
溪床寬度漸窄,但更加的清澈。
在諾雅選定的位置,我們架設了魚筌。
等待漁獲入甕的時間,我提議到舊部落散心,諾雅也沒有異議。在上行到舊部落的途中,
諾雅也不忘在幾個合適的地點以草莖設置陷阱。
到了舊部落,我先領著諾雅到祖母的家屋。
「你把你祖母的房子整理的很好呢!」諾雅走進房子後,讚嘆著。
「想著說不定總有一天可以回來這邊居住,手就閒不下來呢!」
我們在舊部落內悠閒的散步,憑著長輩以前告訴我們的資訊,認著一棟棟家屋的原主人,
也聊著各自的近況。
諾雅問:「學校的工作還好?」
「馬馬虎虎吧!大概是現在的小朋友對族語還是儀式、舞蹈、文化之類的都不太有興趣,
教起來滿挫折的。哈哈。」我笑著笑著突然覺得有種想哭的衝動。
諾雅大概發現這是我的傷口,毫不客氣地往上撒鹽。「難道不是因為你上課太過正經八百
嗎?」
我忍不住反駁:「別看我這樣,我這種上課風格在帶深度旅遊體驗營時非常受到青睞的!
」
並且,試圖做出小小反擊:「那你咧?法律系的應該也不好念吧?」
「我每年都拿獎學金,你覺得呢?」
我輸了。
我決定開啟別的話題。「那麼諾雅,妳說的那個光,現在一樣看得到嗎?」
「看得到唷!但在部落或其他野外看得比較清楚。」諾雅說。
「咦?怎麼說?」
「因為城市裡的燈太亮了。」諾雅用看著呆子一般的眼神看著我。
當我們下山沿路收取獵物時,卻發現今天沒有任何一個陷阱有捉到獵物,甚至連魚筌也只
捕到兩隻小溪魚。
這可說是諾雅第一次的失誤,我正想著要用什麼話語安慰她的時候,見諾雅聳聳肩,拎起
魚筌。
「如果是這樣那也沒辦法了。一隻火烤、一隻清蒸吧!」
但她臉上的表情不若她所說的話那般豁達。
* * *
隔天一早如天氣預報,風雨增強。
諾雅顯得十分不安。
「這次非同小可。」她說。
雖然尚未接獲官方的避難命令,但我們和擔任警察的頭目兒子飛鹿討論之後,決定與位於
市區的教區活動中心先行聯繫,並協調另外三位部落中的青壯人員一同駕車將族人撤離。
族人得知要撤離避難,皆爭取時間在門口設置沙包、擋水板等。
經過數趟的運送,當我們正準備護送最後一梯次的族人時,政府終於發布了緊急避難命令
。
飛鹿說:「好,老人和小孩都送走了!這是最後一梯了!我們也該跟著撤了!」
我點點頭。「好,出發吧!」
我們一行人分別上了車,但諾雅卻在原地不為所動。
「諾雅?」
諾雅望著河川的方向。「光,消失了。」
我知道,更糟的事發生了。
溪水暴漲,橋樑沖毀。
我們看著眼前的景象,只能慶幸在中午前,把大部分的族人都送到了庇護所。
留下來的我們六人加上最後一梯撤離的族人,還好都是青壯年,總會有辦法的。
「過橋是最快的,但現在橋沒了,只能從舊公路走了嗎?」
「不行啦!舊公路那邊落石多,更危險!」
「那先去部落活動中心嗎?至少那邊地勢較高。」
「不。」諾雅打斷了我們的討論,同時遠望著某方。我很快地知道她所看的地方是何處。
諾雅說:「我們回去。回去舊部落」
車子沿著我熟悉的山道一路往上,其他族人略顯不安。
「舊部落不是因為有土石流的危險,所以才會讓我們遷居下山嗎?」
「你還相信那套說法啊?那只是他們想要那片土地的講法。」飛鹿用力抽了一口菸,吐出
一團白煙後把所剩無幾的菸屁股捻熄。「如果真的發生土石流,那還不是政府和財團挖礦
又砍樹害的?」
車子在狹窄且略不平整的的林道穿梭著。
「看!我們到了。」諾雅說「舊部落,那裡是最亮的地方。」
我們在我的祖母家躲避颱風。真慶幸之前所做的整理都沒有白費。
外面風雨更加猛烈,但我們在房舍中點著數盞露營燈,飛鹿拿出一直偷藏在車後座的卡式
爐與鍋子,煮起了泡麵。突然間,野營的氛圍瀰漫著整個空間。
大家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交換著出外或是留鄉的生活經驗。
我見諾雅閉著眼,什麼也沒說,以為她不舒服,就到了她身旁。
「諾雅,還好嗎?」
「你知道為什麼我們部落,會叫做光船部落嗎?」諾雅沒頭沒腦的拋出新問題。
「咦?不是因為我們舊部落這裡的地形,像船一樣嗎?」
「是啊,但光呢?」
「光?」
「你昨天問過我的吧。那麼,你相信嗎?」
她是指,她可以看得到各形各狀、到處流動的光這件事吧?
我點點頭。
諾雅笑了笑。
「我以前不知道這些是什麼。當然了,到現在也無法完全理解,但我總算知道了它們的活
動模式。」
「它們會到處流竄,看似很不固定,但只要是它們聚集的地方,那邊總是可以發現更為茂
密、或是更為稀有的植物,或是野獸出沒之處。我原本以為它們是為土地帶來繁榮的光。
」
「但我後來發現,它們同時閃避著來自土地的災厄。新部落的那條河,從昨天下午開始,
光就不停地逃竄。」
「或許,那些光為土地帶來繁榮,而同時土地也滋養著光。但是,一旦環境變化,光也不
會眷戀,只有在土地休養生息後,光才會再度回歸。它們之間的關係是互相的。」
「而我們舊部落的所在--光船,是個光所聚集的所在,亮到我睜不開眼睛。」
「或許以前部落裡的巫師,就是看中了這點,才在這裡定居下來的吧!」
「不過,就一般的地理學來說,光船這邊是稍高的台地,地質穩定,怎麼看也都是適合生
活的地方吧!」
我聽到入迷,忍不住感嘆:「這樣聽起來,光船就像我們的方舟呢!」
「是啊!但也不僅是如此。」諾雅說,而我滿頭問號。
「祖先的智慧是方舟,而你……」諾雅伸手彈了我的額頭,又點點自己的鼻子。
「還有我們,都是方舟。」
* * *
一夜風雨之後,颱風過去,天氣放晴。
位於台地上的光船,既未受土石侵擾、也沒有淹水。
「好了!開工吧!」
我們的戰鬥,還會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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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首先,感謝大家閱讀!
這次徵文的內容難度有點高啊~
一開始有寫過別篇但是太科幻了所以還是放棄並新寫此篇!
此篇內容全為虛構!地點國家及族群全部架空!
只是參考了各國原住民族可能遭遇到的情況,但依舊是全文虛構的。
流動的光的想法,則是來自於蟲師。
以上,希望大家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