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一個身負數不清人命罪孽女性的故事.
那一年的她,正值二八,集合了世間所有美好元素的年紀.
在那個自由奔放,沒有太多禮教束縛的時代,她唯一該做的,就是盡情享受自己的青春.
別的女孩學織布,學刺繡,學彈樂器,可她偏不,她喜歡讀書,喜歡穿男裝四處跑,跟其
他人辯論,生在百家爭鳴的時代,父親是大夫,母親是醫女,有足夠的經濟又沒有貴族的
包袱,她有任性的本錢.
這樣美好的她,自然也該配一位美好的男子.
她的情郎姓周,她總喚他周郎,喚自己宛央.
周郎也是位大夫,但地位比他父親高許多,是位隨行王親貴族的御醫,照理說,王牆中的
周郎是不可能遇到平民的她.
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因為一位王族突發興致,要趁夏日遊河賞花,身為御醫的周郎自然得
跟隨,也因此遇到在水邊採蓮葉的她.
當時她本低頭專心檢查合適的蓮葉,突然,她感受到一陣不尋常的視線,於是她抬起了頭
,與正在船上,尚未認識的周郎對上了雙眼.
她抬頭,他低頭,兩人對上視線瞬間,世間的階級身分似乎都不重要了......
「宛在水中央......」
周郎對著她,念出這句讓她死心塌地一輩子的詩.
於是,她捨棄了父母為自己取的名,改為"宛央",孟宛央成為了她的名.
她捨棄了家鄉,跑到那座船上,跪著哀求他們收留自己做醫女,在船上工作.
她甚至捨棄了父母,當對方回國時,她謊稱自己是孤兒,希望跟隨周郎回國.
一切都很順利,宛央留在了周郎身邊工作,與周郎朝夕相處.
周郎是個謹守禮儀的君子,雖然曾在河邊對宛央表達愛慕,但仍遵守本分,沒有對她做出
逾越的舉動,這讓宛央更加確信,自己沒有看錯人.
她深知這時代,人們是不可能打破階級藩籬,所以她不會開口要周郎娶她,讓周郎為難,
只要自己能陪伴在周郎身邊就滿足了.
又或者,有時宛央會悄悄期待,周郎可以快些娶妻,這樣自己就可以順理成為周郎的妾,
好歹有個名分.
可周郎許是心繫宛央,一直沒有娶親的打算.
宛央暗示過,她不會忌妒,甚至非常情願和周郎的妻子好好相處,但周郎卻落寞地告訴她
,若非摯愛,娶了也沒意思.
這話讓宛央心中又甜又苦,甜的是自己是周郎摯愛,苦的是這份摯愛見不得光.
宛央陪伴周郎那幾年,周郎名氣越來越大,一方面是周郎醫術精湛,而另一方面,是因為
周郎越發成熟,俊俏的外表每每出席宴會,總會惹得一堆官家小姐,甚至公主們爭風吃醋
.
這些年宛央越是了解周郎,越是被他的才華人品吸引,但追根究柢,當年荷花欉中的一瞥
鍾情,不也始於雙方的外貌?
宛央了解,所以從不吃醋.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宛央和周郎始終陪伴著彼此,一起工作,一起研究草藥.
有一回,他們偶然在深山中發現了一株未見過的植物,與一般紅花綠葉相反,這株植物的
花瓣是綠色的,而葉子卻是呈白色或粉色半透明狀.
乍看下,這植物葉子比花兒每上許多,而且還散發淡淡的清香,花則不同,有股隱約的腐
臭味.
他們不理解這植物,於是採集了幾株帶回去,打算趁工作之餘研究研究.
這時的他們,只當發現了一種稀奇的新植物,沒有想太多,還將植物隨意擱在角落.
誰知道當晚,有位小宮女看到地上散落白色半透明的葉子,以為是花茶的花瓣,就把葉子
蒐集後用熱水泡開,回去和幾個姊妹分享.
那味道用熱水泡開後更顯清甜,宮女們以為是上等花茶,開心地全喝光了.
據後來存活的宮女說,那茶雖然很香,但無色無味,喝來跟白水沒兩樣,也完全沒有刺激
性,所以大家喝得很放心,一點兒也沒察覺到危險!
第二天,所有喝過茶的宮女全得了嚴重的疾病!
之所以說得而非中毒,是因為她們的症狀很類似痲瘋,全身高燒滾燙,嘔吐咳嗽,而皮膚
出現大量疙瘩斑點,奇癢無比,其中身體本就較弱的兩位,三天後就過世了.
大夫們說不出病名,但直言肯定,她們得了傳染病!
這推論還算合理,因為她們都住同一房或時常來往,況且沒人知道她們曾經偷了花茶喝.
人總是畏懼未知的事物,大夥匆忙將染病的宮女們關進柴房,預防病源擴大,甚至還有人
提議,乾脆直接燒死她們算了.
這讓宛央與周郎很不忍心,於是他們去求情,拜託王族給他們一點時間,讓他們研發對抗
這未知的疾病.
王族勉強答應,條件是,只要再有一人染病,就立刻燒死染病的宮女們.
於是,他們開始不眠不休地尋找藥方,卻始終沒有頭緒.
角落的植物默默綻放,沒人有心思在意.
期間又死了幾位宮女,遺體上滿是膿包與紅疹斑點,死後的屍體腐爛地特別快,這也很符
合許多傳染病的特徵,但周郎翻著醫書一一核對症狀時,又沒有一種病是完全符合這些特
徵.
這是一種類似很多種類,卻又不屬於任何一類的新疾病!
周郎較死腦筋,只知道往書裡找答案,幸虧女性的宛央比較細心,她發現到不太對勁的地
方.
有一位性情較古怪孤僻的宮女,雖與那些染病的宮女們同一間房,但並沒有染病!
宛央趕忙跑去問那位健康的宮女,她是否做了些和其他人不一樣的事?
對方告訴宛央,那天晚上,她看到群宮女們在喝花茶,還不停嚷著好香,因為她素來孤僻
不合群,所以被大家排擠,自然也不會分花茶給她喝了.
很香的花茶......
宛央馬上聯想到,他們從山裡帶回的那幾株新植物!
那不是傳染病,是中毒!
因為是未知的植物,所以中毒症狀自然也未知,他們一直朝救治傳染病的方式,當然不可
能治癒任何人.
她趕忙衝去告訴周郎這新發現,他們終於有了頭緒.
雖然中毒後的解毒劑還未知,但中毒通常有一個共同的救治方法--催吐!
他們用最快速度準備大量濃鹽水,催吐藥劑,還有挖喉嚨的勺子,然後再趕去柴房幫宮女
們催吐,自從知道不會傳染,他們行事也俐落許多.
總之,再經過一番死去活來的折騰後,大部分宮女都吐出馨香的嘔吐物,撿回了性命.
少數幾位大概中毒太深,毒已入了骨肉吐不出來,又經過催吐折磨,反倒更加虛弱了.
「不如放棄她們吧!反正我們也算成功了,王族一定會大大獎賞我們!」
周郎這樣對宛央說,那一瞬間,宛央起了動搖.
不是認同周郎的話,而是宛央突然覺得,說這話的周郎,和自己印象中的周郎,似乎不太
一樣......
可宛央很快就沒放在心上,她還是覺得,身為大夫醫女,那怕只有一人未痊癒,她都有責
任繼續醫治,她很快又開始忙碌了.
陰陽相剋,卻也相生,直覺告訴宛央,解毒劑不會離毒太遠.
如果說這植物的葉子有毒,那它本身一定有解毒的部分,而有毒的葉子奇香無比,同一株
植物中,它的花卻有腐臭......
想通的宛央連忙去取綠色的花,再用熱水煎過,自己先舔舐幾滴,確定沒有刺激性,也沒
有中毒症狀後,她將那一碗,連自已都沒有把握的藥給了未痊癒的宮女服用.
宛央知道這是冒險,但她想著,反正死路一條,像周郎那樣直接放棄,她做不到.
總之,宛央賭贏了!
剩下的幾位宮女,再喝下綠花煎的藥後,雖然還很虛弱,但已經開始嘔吐,且嘔吐物帶著
葉子的清香味.
兩天後,她們的膿包紅疹斑點開始退去,想來已逐漸康復中.
宛央很累,這些天周郎沒有陪在她身邊,所有事幾乎都是她自己一人做,但她沒有休息,
好不容易閒下,她第一件事是衝去找周郎,急著告訴他解毒劑的事.
誰知,出乎宛央意料,周郎被抓走了!
御醫院的同事告訴宛央,前幾天一票宮中的衛兵闖進來,抓了周郎就走,他們本想問緣由
,卻被大吼說不要多事,他們只好默默回去工作,沒人敢插手.
如果當時宛央在,她肯定不會放棄周郎,偏偏這幾天她太忙碌,同事們也不敢告訴她周郎
出事了,才會拖到現下.
顧不得的幾天沒睡,宛央又跑進王宮裡,囚禁周郎的地方,但別說見面,所有人好像都被
封了口,對周郎的事絕口不提,大家連周郎為何被抓去關的理由都不肯說.
守衛只冷冷地告訴她,一個月後,周郎就要被砍頭了,罪名上頭下令不需要.
宛央連周郎做了什麼,得罪了誰都不知道......
宛央絕望了,她不得不做了一個,違背自己信念,甚至讓自己萬劫不復的決定.
用盡了所有財產,她總算賄賂了守門的獄卒,遞了一朝小紙條給周郎,上頭只有一句話:
"綠花瓣為解毒劑"
那天起,宮裡再也沒人見過宛央.
也是從那時開始,民間出現了大量感染疫病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症狀和一開始,
宮裡頭發病的宮女們一模一樣.
當時堅持研究的只有宛央與周郎,換言之,除了關在牢裡的周郎,沒有人有能耐平息這場
瘟疫!
迫於民怨壓力,王族不得以放了周郎,讓周郎帶領整個御醫院,救治染上瘟疫的人.
而周郎也不是笨蛋,他當然知道,一定要好好保密,保密宛央的紙條,保密那株新植物,
保密......這場瘟疫引起的原因......
是的,為了保住周郎的命,宛央跑到民間,用那株植物的葉子,熬了大量的毒倒入井水中
,製造了一場又一場看似瘟疫的集體中毒.
而唯一的解方,就在周郎手中,瘟疫一天不除,王族就一天不許殺周郎!
期間,有一些較虛弱的老人小孩,根本熬不到救治就斷氣了,這些宛央都看在眼裡,但這
次,她沒有再堅持救人.
要是被人發現,會治療這場疫病的有兩個人,周郎就失去存在的價值了,所以宛央不能出
手.
這是她的罪孽,而她甘願承受.
自從周郎那一句"宛在水中央",從此,她的人生只為周郎一人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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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妳寧願擔下所有的罪孽,依然無悔?」
數十年後,她過世了,來到地府接受審判時,死在她手中的人數,已累積到一個很恐怖的
數字.
可她說,是她一人的決定,與其他人無關.
當然,她也絲毫沒有後悔過,對她而言,天下間所有人命,都只不過是她情郎的陪襯罷了
.
「我早知有今日,我的罪孽,我自己擔.」
審判她的人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用複雜的眼神望著宛央.
如果可以選擇,或許直接判這女人下地獄受苦還比幸福吧!但不行,他們的職責必須讓亡
者知曉,他們罪孽的根源.
於是他們嘆了一口氣,拿上了一面銅鏡,放到了宛央前方.
「妳說過,妳是在那年夏天的荷花欉中,遇到了船上的周郎對吧!」
「是的.」
銅鏡中開始變化,很快地,畫面清晰起來,正是那一年,站在荷花欉中的宛央.
二八年華,沒有煩惱的她美得不可思議,就連現在的她也忍不住微笑,那是她今生,最美
好的一天.
同時,她也看到了鏡中船上的周郎,此刻的周郎,也正望向岸邊.
但......從旁觀者的角度看來,周郎的視角似乎比岸邊的她還要高一些些......
她急忙沿著周郎的視線看去,卻看到一整排,華麗又隆重的車隊.
在當時的她的後方,王后專屬的車隊......
那瞬間,她的心涼了......
周郎始終對自己謹遵男女分際,不曾逾越.
周郎曾告訴自己,若非摯愛,娶了也沒意思.
銅鏡中畫面跳轉,轉到了周郎被王君抓走那一天,有個煎藥的下人犯了錯,挨了周郎一頓
罵,於是氣得跑去宮裡告發,他打掃周郎房間時,意外發現周郎在枕頭底下私藏王后的畫
像.
王族怒不可抑,馬上派人抓了周郎,還立刻判了死刑.
可王族畢竟要面子,這事傳出去,怕是會讓王后成了笑柄,所以只下令判死,罪名一律稱
"不需要".
宛央用性命在愛的男人,差一點為了另一個女人付出性命......
審判殿上所有人用同情眼光看著她,她罪孽之深,可從頭到尾,她都不是壞人,而是傻女
人.
而這知道真相的傻女人,出乎大家意料,她卻笑了.
「呵......宛央......到頭來,連名字都是個笑話......」
笑著笑著,她卻流下了眼淚.
不可笑嗎?
一句"宛在水中央"讓她愛了一輩子,結果從一開始,這句話就不是對自己說的.
而在"宛央"之前的那個名字,她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原來,今世的她,是和自己談了一場刻骨銘心的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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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郎一輩子靠醫術救活了許多人,立下大功,雖然有些不名譽的過往,但王族也不敢擅殺
民間英雄形象的他,只能讓他安享天年.
於是身負無量功德的周郎,死後到了地府接受審判,判他得以跳脫輪迴,不用回到人間煩
憂.
在周郎正要離開地府前,他遠遠看到某座橋上有一個熟悉的身影,他該認識那人,可又想
不起,自己是在哪裡見過這名女子.
於是他走上,禮貌地問對方:
「請問姑娘貴姓大名?我們可曾相識?」
那女子表情很平和,看到他表情也沒有太大變化,只是客套地回應周郎:
「妾身姓孟,沒有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