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偉駕著車行駛在郊區道路上。
這條路甚為偏僻,兩旁除了農地之外,只有被擱置的荒地,車流量不多,
人煙稀少,鮮少遇到對面駛來的車子。
這路是阿偉每天上下班的路線,他喜歡這種鄉間道路悠閒的氣氛,他開著
車窗,可以聞到田野的氣息。這是上班前的小悠哉,下班後行經這段路亦
能放鬆心情。好幾年來,阿偉駛在同一條路上下班,沿途的景色已相當熟
悉。
最近腦袋昏沉沉的。阿偉想著。自己好像機械式地在重複同樣事情。
畢竟自己是一個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吧。阿偉繼續想著,接著「啊哈」一聲
,用力拍了一下方向盤,露出自嘲的苦笑。每天走同樣的路,去同樣的公
司,做同樣的事情,再走同樣的路回家,這麼多年了,難免出現有好幾天
重複的錯覺。
他伸展了一下肩頸,試圖驅走那昏沉的感覺。別想太多,不過是一個無聊
的上班日罷了。
阿偉聞著熟悉的田野氣味,現在應該把握當下這短暫的悠閒時刻,待會進
入市區,又要忍受那快節奏的、讓人喘不過氣的工作步調。
正當他這麼思索時,他看見了一幕極為奇怪的景色。
在這條他熟到不能再熟的路上,右手邊出現了一條沒見過的岔路。
那是一條相當狹窄,僅能讓兩輛車勉強交會的小路,把右邊的農地一分為
二,理所當然地岔了出去。
「這條路什麼時候冒出來的?」阿偉困惑了一下,他沒有停下來,用正常
的速度繼續往前行駛。他心中嘀咕著剛才看見的岔路,雖然車子經過時只
有幾秒鐘的時間,但他非常肯定,以前並沒有那條岔路的。
他越想越不對勁,心底一直惦記著這事,一整天無心上班,只是機械式地
做著手邊的工作。中午時,他按照慣例給女朋友小瑜打了通問候的Line。
下班回家的路上,因為天色太黑,路燈太少,他並沒有找到那條岔路,逕
自回家了。
隔天一早,他行駛在一如往常的這條路上,滿心掛念著昨天看到的「沒見
過的岔路」。
這條路他走了好幾年,要是多了一條岔路,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他看著沿路熟悉的景色,一邊回想昨天那條岔路的位置。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
果然沒錯,就在阿偉數了幾根路燈後,那條岔路又出現在眼前。
因為實在太在意了,這次他把車停了下來,停在岔路前,仔細觀望。
跟昨天匆匆一瞥時看到的一樣,那是一條非常狹窄的柏油路,沒有畫標線
。道路往右前方直直延伸了大約三百公尺,接著又往右邊一個拐彎,消失
在一片樹叢後面。
阿偉的視線跟著樹叢向遠方眺望,樹叢旁是幾間零散的民宅,更遠處是農
田和荒地,實在是看不見那條路通往哪裡。
「是不是最近突然蓋出來的?」抱著這樣的想法,阿偉走下車,來到岔路
出現的地方,低頭查看。
路面的柏油是平整的,並沒有重疊覆蓋或者連接的痕跡。也就是說,那條
岔路,和阿偉平時所走的這條路,柏油是同時鋪好的,但阿偉的記憶中,
這幾天並沒有施工鋪路的印象。
既然如此,唯一的解釋就是,那條岔路是在阿偉沒上班的週六和週日,突
然蓋好的,同時兩條路都在同一次施工之間鋪上了柏油。
這樣一想是很合理的,果然是自己多心了吧?阿偉歪著頭,一腳踏上了那
條岔路,就在這個瞬間,全身上下頓時發出了強烈的警訊!
危險!
不確定是身體發出的還是大腦發出的,阿偉下意識感到極大的恐懼和毛骨
悚然,迅速將腳縮了回來。
這下遇到怪事了。阿偉驚疑未定地想著。眼前的岔路不知何時蓋出來的,
而且絕對不能走!不只這樣,就連只是踏上去都非常的母湯。
這條岔路通往哪裡呢?而為什麼會讓自己產生這麼激烈的恐怖感?
阿偉思索著,但是腦袋昏沉沉的。他回到車上,駕車前往上班,過了渾渾
噩噩的一天。
隔天上班的路上,又發生了奇怪的事情。
當他的車子接近岔路口時,阿偉發現自己無意識地「打算」減速,並且「
打算」把方向盤往右打,將車子駛進那條岔路。
當這種感覺傳來時,阿偉著實嚇到了。他大吃了一驚,連忙猛踩煞車,將
車子停到路邊,和岔路口隔了幾公尺。
剛才那個是……?阿偉驚訝地想著,無以名狀的感覺,既熟悉又違和。剛
才那個是……?
肌肉記憶……嗎?
就像每天過著同樣行程的人一樣,某些習慣性的行為,尚未經過大腦下指
令,身體就先開始行動。就像買東西要付錢時,手會自動伸進口袋。就像
離開公寓時,會拿鑰匙把門鎖好。
都是一些重複了好幾遍,習慣成自然的事情。而自己剛才彷彿想都沒想,
就要駛進那條岔路,這表示自己已經重複過很多次了。但是不管怎麼想,
都想不起來自己有這樣的經驗,更何況以前並沒有那條岔路啊。
阿偉嚇出了一身冷汗,雙手緊緊握住方向盤。
「阿偉,你今天不走那邊喔?」坐在副駕駛座的女朋友小瑜說,同時指著
那條岔路。
阿偉轉過頭,看著小瑜,愣了半晌。
小瑜今天怎麼在車上?
他又想了一下,前幾天好像才剛和小瑜大吵一架,現在已經和好了嗎?腦
袋一片霧茫茫的,更具體的細節想不起來。一定是最近上班太累了。
「哎唷,你要在這裡停多久?」小瑜推著阿偉的手臂,說:「不是要載我
去新公司面試嗎?」
啊!對。小瑜最近辭了工作,而自己正要載她去新的職場面試。若是面試
成功,之後兩人就能一起開車去上班。阿偉想起來了。
阿偉重新將車子駛上道路,他發現小瑜一直在看那條岔路。阿偉想起剛才
出現的肌肉記憶,他搞不懂這是怎麼一回事。
從小瑜剛才說的話判斷,她似乎知道那條岔路通往哪裡。也許應該直接問
小瑜,這樣就能解開許多疑惑,也能知道自己是不是經常走那條岔路走了
很多次。
當阿偉這麼一想,全身上下的警戒感又冒出來了。
不。不行。不可以。不要問。很危險。
阿偉百思不得其解。事實上他已經無法思考。實在太累了,他只能想著,
最近工作實在太累了,等週末好好休息之後再來想吧。
接下來的幾天,阿偉過著行屍走肉的生活。他仍然每天開著同樣的路去上
班,再開著同樣的路下班。有時小瑜會跟他一起在車上,有時則是他獨自
一人開車。小瑜似乎一直找不到新工作,一直在面試。
每當小瑜在車上的時候,當車子行經那條岔路的時候,小瑜總會問:「今
天也不走那條路嗎?」
不要。阿偉不理她。就算自己曾經反覆走過那條岔路,但自己一點印象都
沒有。
儘管阿偉可以不理小瑜,但另一個現象讓他不得不理會。每天接近那條岔
路口時,他的身體不由自主要轉進叉路的衝動,一天比一天強烈。這感覺
並不是有什麼在驅使,而是一個習慣的戒除現象。
阿偉每天拼命抵抗著那不知道從哪生出來的習慣,堅持不肯走進那條岔路
,他只希望繼續過著正常的生活。這精神上的拉扯讓他越來越累,腦袋越
來越疲倦。
在每天上下班的路上,多了一條沒見過的路。
「只要不理它就會消失了吧?」這麼想實在太天真了。
不管過幾天,那條岔路仍然在那裡,不,現在不只是形體的形式在那邊了
,那岔路宛如化作鬼魅,纏繞著阿偉的神經細胞,一直散發不穩定的周波
,讓阿偉的腦神經逐漸衰弱。
阿偉好幾度想找小瑜傾訴,卻又好幾度打退堂鼓。
一個不知道從哪來的念頭告訴他,絕對不能問小瑜。如果問了,就會造成
很不祥的後果。
多了一條路啊!那邊多了一條路啊!這個念頭一直敲打著阿偉的腦袋,阿
偉知道自己不太正常了,他不曉得該找誰求救。而且更不妙的是,自己似
乎非常想走進去那條沒見過的路。
如果走進那條岔路,會發生什麼事呢?
阿偉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能憋著,壓抑著,每天照常的上下班,把
原本的日子不斷重複。
重複。重複。上班,工作,下班,回家,睡覺,重複,朝九晚五的生活,
一成不變的景色。重複。沒看過的岔路,重複,岔路,重複,岔路,重複。
只不過多了一條路,怎麼自己的生活好像變了個樣?
阿偉每天過得魂不附體,每天唯一的記憶,只有上班行經岔路口時,自己
拼命抵抗想轉進去的衝動。阿偉每天只記得這件事情。
有一天小瑜在車上,比著那條岔路說:「阿偉,你還是不來看人家嗎?」
阿偉完全不懂小瑜在說什麼。小瑜的住處從那條路進去嗎?可是?不對啊
?阿偉記得小瑜的住處在他上班路線的反方向。小瑜搬家了嗎?
又過了幾天,阿偉上班的路上,他的精神終於承受不住了。
他像是旁觀者一樣看著自己,相當熟練的轉動方向盤,將車子開進那條狹
小的岔路,他知道這個動作已經做了很多次。
一進去岔路,警訊排山倒海而來。
危險!危險!停車!回頭!快回頭!
阿偉茫然地繼續行駛著,儘管身體和心理都處於異常驚駭的狀態,但同時
有另一股熟悉感慢慢湧出。
沒錯,自己的確開這條路開了無數次,這條以前沒見過的岔路,在某個時
空,某個自己,反覆地走過這條路,重複了很多很多次,已經成為了習慣。
土地公廟?土地公廟?
大量資訊碎片從腦海內湧現,很多很雜亂,但在阿偉看來,卻是一段越來
越清晰的記憶。
他繼續開著,開著,他不確定這條路通往哪裡,但記憶深處卻非常篤定。
繼續開就對了,繼續前進,就能解開所有的疑惑。阿偉繼續開著,眼前的
景色越來越熟悉,幾棟民宅,電線杆,對,繼續前進。
阿偉的車子在一間小型的土地公廟前停了下來。
這是道路的盡頭,再往前已經沒有路了。
阿偉走下車,他眼神空洞,身體搖搖擺擺地,朝土地公廟後面走去。沒有
聲音或是力量在驅使他,而是阿偉自己在驅使自己,他知道自己要去哪裡。
土地公廟後面是一大片荒地,土壤潮濕,散佈著一些凌亂的植物。
阿偉走到那荒地的某個位置,停了下來,看著腳下,接著跪了下去,開始
徒手挖掘地面。
他挖了十幾分鐘,土裡露出一根腳趾,他繼續挖,挖出了一截小腿,繼續
挖,挖出手臂,挖出軀幹,大腿,一具一具的屍塊。最後他挖出一個人頭
,人頭已經腐爛過半,但阿偉知道,這是小瑜的頭。
他想起和小瑜吵架的內容了。小瑜對他提出分手,他不肯,兩人越吵越兇
,小瑜罵他是不長進的廢物,對,小瑜講了惡毒又傷人的話,他難過、心
碎、絕望又憤怒,對,憤怒,他把小瑜按在床上,按住小瑜的脖子,過沒
多久小瑜就死了。
他看著小瑜的屍體,他痛罵,馬的,女人這麼容易就死了。他把屍體運到
土地公廟後面,開始挖洞,挖到一半他發現要挖的洞實在太大了,於是他
拿鏟子把小瑜切小塊一點。切成許多屍塊之後,很輕鬆地就把小瑜埋進土
裡。
在那之後,他每天上班時,都會來土地公廟。他要每天埋屍的地點沒有被
發現。他每天來,重複,重複,重複,習慣成自然,就這樣過了很久。
阿偉明白了,這條岔路並不是沒見過,也不是突然冒出來的。這條路一直
都在這裡,只是沒了小瑜之後的生活,很寂寞,很可怕。
他每天哭,一直哭一直哭,撕心裂肺地哀號著,後悔著,直到有一天,不
知不覺中他睡著了,不知不覺中他醒了,不知不覺中,他把這段記憶藏到
某個角落,塵封起來了。
背後傳來許多人的尖叫聲,理所當然的嘛!阿偉「啊哈」一聲。大白天的
在土地公廟後面挖出屍塊,沒有人叫才奇怪哩。
他跪在原地,抱著小瑜的頭顱,過了很久很久,接著遠處傳來警笛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