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爬山的，細想來似乎無從考究。
只記得從有記憶以來，家裡的那片後山對我就有種特別的吸引力。
好幾次假日，駛著我人生中的第一台腳踏車，在山上一晃就是一整天。
上了大學後背井離鄉、住進市區，意外地發現了學校有登山社這個社團，我便與幾個對爬
山也有興趣的同學一同加入。
到了現在已經是年近四十的半個大叔，能登的山幾乎登了個遍，但我仍然喜歡上山走走。
那種被蓊鬱蒼林包覆的感覺既神秘卻又有種踏實的安全感，說來有些矛盾，但的確是我最
直觀的感受。
而且，山裡有很多很多的故事。
河的故事、溪的故事、動物的故事，甚至任一顆不起眼的林木上都刻滿過往歲月的劃痕。
在山上，那種古靈精怪的事總是少不了，而那些，都是你的故事。
而今天，說說我的故事。
當時剛加入登山社的一眾同學都是沒有什麼經驗的新手，幾個朋友充其量就是和我一樣喜
歡往山上跑，至多在山區拐出規劃好的步道，來場規模迷你的探險。
進了登山社後，才發現「爬山」和「登山」完全是兩個不同的概念，進入新的領域的我們
對於一切都感到新奇又有趣，不少人不知不覺間就砸了大半打工攢下來的積蓄。
登山社有個有趣的體制，就是在社團內會認識的除了校內的學生外，更多的是已經畢業好
一陣子的學長姊，比起校內社團性質更像一個同好會，如果有跟團的話時常會認識許多形
形色色的人。
在跟了一兩次較多校內生參加的入門團後，我們幾個新血仗著年輕的本錢和不錯的基礎體
力，開始報名比較吃體力和經驗的進階團，幾次下來也認識了許多已經有多年登山經驗的
學長姊。
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是我在人生中第一次遇到的不可思議的事情。
那一次S山的攀登，因為幾個同學剛好沒空，所以出團的大一生只有我，其餘是兩個大四
的學長，以及一對已經畢業多年的學長姊，雖然難度不是特別高，但是第一次在山上過夜
，自然興奮難掩。
或許在山上過夜聽來就像是露營，不過軀著露營車前往營區、在設置好的營地空位搭個帳
篷，與背著裝備上山、那種頗有餐風露宿感覺的差別，大概就像是前面所說的「爬山」和
「登山」的差別。
海拔兩千五百公尺左右的S山除了山途中段稍微陡峭外，整體是座難度偏低的山峰，腳程
快些的話早上出發晚上就能下山，但S山名聞登山圈的是在無光害環境下的星空和夜景，
亦是過夜山行入門的好選擇。
除了看著那對已經在一起八年的老學長姊放閃時有些懷疑人生外，一路平順的過程沒有發
生什麼特別的事。
在夕陽末入山稜線的瞬間，我們也恰好踏上要紮營的營地，負責這次路線的學長還特地回
頭挑眉瞅了我一眼，彷彿是在說「這就叫做規劃，你條小菜雞多學著點。」
營地的平台規模算不上大，估計大約十五人規模的帳篷就能把這小地方給塞滿，不過因為
是非寒暑假的平日，今天上來的只有我們一組登山客。
而後一行人嫻熟地設置帳篷、簡單解決了一餐，幾個人便呈大字型、隨意地躺在備好的露
營墊上，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著。
當夕照的暮色完全末入地平線的彼端那瞬間，平躺著望向天空的我理解了什麼叫做眾星拱
月。
那是片不曾出現在我的回憶裡的璀璨星空，無數微小星點爍得似乎沒有距離，放鬆眼部肌
肉不去細看，就像條白色星流般美得讓人屏息。
一旁學長玩笑似地用手背輕輕拍拍我的臉頰，聲音帶笑地嘲弄了聲：「果然是蔡逼八。」
不甘示弱地轉體回踹一腳回去，在學長的幹聲和一片笑聲中，我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起了
天來。
大部分時候是學長姊說些登山社裡的八卦，偶爾聊聊一些自己在登山時所見的軼聞趣事，
其中一個大四的學長還說了段不怎麼恐怖的鬼故事。
大約九點，在眾人的倒喝采中，才剛說完鬼故事的學長感到沒意思般撇了撇嘴，看了看腕
上的手錶後便起身鑽進了帳篷，時間差不多的情況餘下的人也回到了各自的營帳。
有些內急的我回到帳篷後抽出了背包裡的手電筒，想找個離營區遠點的地方小解，到了離
營地大約三十米的一棵樹後，我掏出了自己的小傢伙滋潤了一下海拔兩千五百公尺山區的
土地。
水柱擊打草地響聲消弭的當下，我聽見了一聲有些沉悶、感覺有些距離的悶叫，那聲音有
些像狗吠，但太過低沉，帶點動物用喉頭在低吟的違和感。
雖然在入夜後且不熟悉的山區擅自行動聽起來是件毫無疑問的蠢事，但對於年輕且對自己
的體能很有自信的我來說，蠢得恰到好處。
循著那聲音往前方的樹林行進，明顯可以感覺到那個聲音離我越來越近，聲音的原貌也越
發清晰。
是狗吠，是某種喉腔構造明顯與狗不同的物種嘗試發出的狗吠聲。
相較一條尋常犬類的叫聲，那帶著喉頭震動的汪鳴明顯太不自然，太過低沉、太過重複，
如同用複讀機重複同一段音軌。
即將要尋找到聲音源頭時，我手上的手電筒照出的卻是在暗夜裡一片聳立的崖，在植被光
禿的情況下露出褐土色的地表，與一片鬱林僅差不到幾尺，光景卻恍如隔世。
直覺告訴我，聲音就在這斷崖之下。
再重申一次，我知道這樣的行為很蠢，如果再來一次，我肯定會在小解完後乖乖地回到帳
篷睡覺。
總之，當時的我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小心翼翼地爬上那段黃褐色泥質的斷崖，探出頭後
，那聲音是前所未有地清楚，但在一片極黑之下卻什麼也看不清。
我不清楚當時我期待看到什麼——但我知道，絕對不是當時我看到的東西。
我想那可能是一條垂死的老狗，一台快要壞掉的老式錄音機。
但是當我拿手電筒開出最強光往崖下一照，我看到的是一個老人。
一個頂上頭髮斑白雜亂、瘦骨嶙峋的老人。
光照的瞬間，那詭異的叫聲煞停，而約十公尺下崖底的老人動作極緩，像是已經有好幾年
沒有動過。
他緩緩地抬起頭來，在強光下乳白混濁的瞳膜與我四目相交。
然後，那張唇色慘白的嘴咧開，發出「汪」、「汪」、「汪」的規律低鳴。
老人伸出他那雙枯枝般卻爬滿傷痕的手，掙扎似地在斷崖壁上拍打。
拍打、拍打、拍打、拍打、拍打……
——然後攀爬。
那雙朽木似的手撐起了他整個人的體重，托起他那在崖壁上搖晃的下肢，在幾乎沒有施力
點的崖上攀爬。
攀爬、攀爬、攀爬、攀爬、攀爬……
在我意識尚存的最後一刻，映入眼簾的是他那雙混濁乳白的眼珠，以及他那緩緩咧開的嘴
角。
「啊……不是啊……」
隔天一早被初昇的太陽曬醒時，我甚至有些搞不清楚自己是活著還是死了。
我無法解釋昨晚的自己所遇到的一切，也無法理解為什麼自己像個弱智一樣處在原地而不
是轉身逃跑，一切的一切都太荒唐。
但是說來奇怪，即便發生的一切都那麼超乎我的常識，但我並沒有感到害怕、恐慌，只是
胸口堵著一種悶悶的感受。
當我自己走回營地時，學長學姊也是剛醒，沒人知道我昨天整個晚上都不在營地，如果被
知道了肯定會被罵到臭頭。
帶著一點心存的僥倖，我們在接近正午的時候到了山腳下的一個小村落，昨天僅是經過，
沒有多做停留。
決定歇會兒腳的我們停留在一家熱炒店，老闆是個十分熱情、操著一口濃重口音的在地原
住民。
除了點的幾樣小菜外還招待了我們一盤山羌肉，聽到我們是登山客的他也不知道有沒有搞
清楚我們已經下山，逕自講了個關於這座山的故事，我們當然洗耳恭聽。
他說，大概在八年前左右，這座村落的山邊搬來了一對老夫妻，老先生因為中風下肢癱瘓
，眼睛也非常不好，而老婆婆負責照顧他的生活起居。
他們為人和善而且熱情，雖然住在山村一個邊緣的角落，但知道他們不好過，所以村里人
時常送些蔬菜、水果到他們家中。
他們家養了一隻黑色的土狗，據原住民大哥所說，是一條非常聰明而且健壯的狗，有時還
會自己到山上獵些野味下來，即使同樣餓著的牠嘴裡饞滿口水，也都會保持著動物原型留
給老夫婦。
老先生有什麼事，只要壓低喉頭輕喚幾聲，那條狗一定會馬上出現在老先生身旁。
在六年前，老先生的老婆因為一次意外事故不幸喪生，只留下了那條狗與老先生相依為命
，雖然失去了照顧自己的老婆，但堅強的老先生還是和善地對待每個來探望的訪客，善良
的村民加上那條聰明的狗，還是能勉強維持生活起居。
但好景不常，有天村裡的村民在去老先生家裡的路上，看見了那條黑狗的屍體橫在了馬路
邊，從傷口和殘留在柏油路上的大片的血跡來看，是被車子撞死後便隨意棄置路旁。
見到了此情此景的村人於心不忍，便找了個地方把黑狗埋了起來，並且哄騙老先生說有人
看到那條黑狗往山林裡竄，可能過幾天就回來了。
被矇在鼓裡的老先生每天都在等著黑狗回來，偶爾會要村裡人推著輪椅讓他到山邊，並且
對著山林不斷地輕聲喚著。
直到有一個雨天，村里人到了老先生家，卻發現老先生和他的輪椅都不在屋內，急切地找
了好久，才在山邊尋到了老先生的輪椅，還有一段像是物體被拖行、匐進山裡的泥濘。
由於痕跡還很新，所以村長便召集了年輕人上山去尋找老人，以常識來判斷，一個中風癱
瘓的老人絕對不可能跑太遠，但是卻翻遍了整座山都沒有找到老人的蹤跡。
村里的人請巫師做了祭儀、問了山神都徒勞無功，是在幾年後一次登山客不小心跌落山谷
的意外，才發現了老人在一處他絕對不可能到達的崖下已經冰冷許久的屍骨。
費盡周折將老人的遺骨運回村落，村里人在祭奠過後將老人葬在他的老婆的墓旁，而留下的
那棟房子也因為都市計劃而已經拆毀。
而據說，在那之後的登山客時常會在入夜後的山林裡聽見不自然的狗吠聲，卻從來都找不
到到底是從哪裡發出來的。
有時候，會看見一條野狗在林中竄動的身影，或是聽見在林叢邊鏗鏘有力的狗嚎。
據目擊的登山客的描述，那是隻漂亮、健壯的黑狗，飛竄的身影像是在尋找什麼一樣。
故事聽到這裡，在學長姊不解的視線下，淚滴已經盈滿我的眼眶。
熱炒店老闆只是笑笑，並且看著我。
「別擔心，我相信他們總有一天會找到彼此的。」
而我止不住淚，只是勉強擠出了個難看的笑容，然後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