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腳下不知何時默默蓋起了一座小棚屋，外頭立了塊白淨的布招牌，用簡單娟秀的字體寫
了一個大大的「酒」字。
這麼一間小店新開張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周圍的大小村落，原因恐怕不只是這酒舖賣的
酒甘醇不摻水、下酒菜道道新鮮味美，而是那舖裡唯一掌事的年輕女人吧！
「上回見她來替咱斟酒，一隻手白得透明一般，簡直要和那瓷瓶兒融為一體。」李家村的
阿福每日都要上山砍柴，自是第一批發現這酒家的客人，那日黃昏下山時，看見那女人斜
倚在門旁淺笑著招手要他進來小憩喝杯酒，這一進去，每天勞動完後順路去點杯水酒就成
為他的例行公事了。
「她聲音總是那麼輕輕柔柔地，又燒得那麼一手好菜，真不知怎麼會年紀輕輕一個人在這
兒辛苦開店，也難為她一個人居然能撐起整間店、從不怠慢任何一個客人。」平素說話總
粗聲粗氣的王屠夫，談論起這女子，竟也不禁語帶憐惜。
「那女子生得那副臉蛋，突然間這樣冒出來，還不曉得以前是什麼來頭呢！我瞧她年紀也
該有個二十五、六了，就這麼拋頭露面地，也不知打得什麼主意！」可也不是每個村人都
樂見小酒家的開張，至少那些丈夫開始越來越晚歸的婦人家們可不願意了，街角彼此遇見
了總要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一會。
女子要大家直接喚她「阿倀」，她眼角生魅、卻又帶了顆愛哭痣，瞧上去總是一副惹人憐
的模樣。身形纖細嬌柔，卻一個人扛起整間酒家的經營。明明鎮日看她勞碌忙來忙去，一
雙手卻始終像沒經過任何風霜，嫩白剔透，每個人都會忍不住多瞧個幾眼。
大家當然好奇阿倀的來歷，但每次問起時，阿倀總是默默垂下眼淺淺地笑，那笑容像是蘊
了多少辛酸和故事，能讓問事者乖乖住了嘴，生怕觸動了阿倀什麼樣不想回憶的往事。
久而久之，也不知源頭為何，大家謠傳起阿倀本來是要和丈夫一起來經營酒家生意的，卻
在度過山頭時遇到老虎，阿倀的丈夫被老虎給吃了，僥倖逃過的阿倀仍然想完成和丈夫的
心願。
多哀傷！多淒婉！人們感嘆之餘，更加地支持酒家的生意。那些對阿倀私下帶點情意的小
伙子，也顧忌著這淒涼的故事，不敢貿然追求阿倀，只能更勤奮地造訪酒家點杯酒，看著
阿倀忙進忙出的姣好身影一解相思。
村里間的怪事開始發生，是在約莫三、四個月後。
先是林家村的一個孩子，跑進山裡頭玩就失去了蹤影，山頭很大，一個孩子在裡面失了蹤
，是非常難以找回的。但孩子的母親指天立誓，孩子從小在山邊長大的，對山徑熟悉到像
是自家後院，哪裡危險不能去再清楚不過，是不可能迷路的。
阿倀被問及此事的時候，正忙碌地在棚屋外的板凳上挑著營業要用的野菜，她低垂著眼，
說她太忙著店裡的雜務，甚至沒注意過孩子跑上山。
前來問事的林家阿六說他分明看見了阿倀長長的睫毛上掛了點淚珠，煞是動人，於是新的
謠傳又出現：阿倀年幼的孩子也被老虎一起給吃了，所以一聽見關於孩子的悲劇就傷心。
過了一週，林家村的孩子都還沒找著，換李家村不見了一個小姑娘，一樣是上山採菜後就
沒再回家。這下大家可急了，李家村的姑娘都已經十五歲，那天天氣晴空萬里，迷路可就
太沒有道理。村里間開始猜測起，是不是山裡出現了什麼猛獸？是不是當初吃了阿倀丈夫
和孩子的那頭老虎循著阿倀的腳步跟過來了？
於是各村派出壯丁組成獵捕團，每日上山巡視、家裡有孩子的母親對阿倀更不滿了，認為
是阿倀帶來了厄運。
這一切都在阿倀的眼皮下上演，但她什麼話都不說，只是默默繼續營業著她的小酒家，迎
接著每天疲勞地下山的搜捕團，斟上一杯酒、炒幾盤小菜。
下一個失蹤的不再是孩子！
一個途經此地的賣藥郎中也失蹤了，本來這件事根本不會被任何人發現，偏偏他前一天在
林家村抓了帖治頭痛的藥方給林家阿六的媳婦，她身上沒帶足錢，說好隔天到李家村再跟
郎中拿藥方，殊不知隔天一去李家村才發現，賣藥郎中從林家村離開後就沒再抵達李家村
了。
連好好一個大男人都消失了，這件事疑點重重，林家阿六最熱心，凡事總被推舉出來當主
事人，他自也去問了阿倀，畢竟要從林家村到李家村，山腳下的小酒舖是必經的途徑。
阿倀這回倒是停下了手邊將碎碎的肉和著麵團壓成肉餅的動作，輕柔地道：「那個賣藥郎
中、進來店內要杯茶水喝了後，便說要上山補充一些藥草、上山去了，約莫是未時吧，天
還亮著。」
未時，那時大夥兒都還在工作，自不可能見到賣藥郎中上山的身影，但沒人會去懷疑阿倀
的證詞，只是獵捕團上山得更加頻繁了，雖然每次別說是老虎了，能被稱作攻擊性強的動
物都不見一隻。
這次村里間開始謠傳起山中有妖，不論男女老少都吃，孩子們被嚴禁進山裡頭玩，就連靠
著山維生的樵夫和獵人，都只敢結伴進山。
客人們也勸起阿倀，在山腳下經營這小酒家太危險了，不如遷移到村落裡吧！願意幫忙的
村民們可是不計其數。
阿倀卻總是淺淺笑著，眼神遙遙落向牆角一雙常見的兒童草鞋，婉拒客人們的好意。
那必定是阿倀失去孩子的草鞋，傳言不脛而走，有情有義想堅守酒家的阿倀，讓村民們更
是憐惜。
林家村裡有個叫阿豐的青年，從小幫著家裡做農活長大，身強體壯，對阿倀愛慕已久，卻
礙著個性木訥，始終只敢在點菜時和阿倀說上一句話，甚至連眼神都不敢對上。他聽聞了
阿倀不願離開山腳下舖子的事情，很是焦急，暗中下了決定要守護阿倀。
自那晚起，阿豐每晚都在阿倀熄燈後，帶著做農活的鋤子，偷偷在阿倀的鋪子外守著，直
到天濛濛亮才離去，他害怕山中的妖在夜裡突然決定下山捉人，阿倀肯定首當其衝。
後來村里間倒是平安無事過了一個月，大家逐漸放鬆了戒心，阿豐也為自己成功守護了阿
倀感到驕傲，最近他向阿倀搭話的勇氣更多了，他總覺得若有似無地、阿倀似乎給他的小
菜會再豐盛一些，說不定阿倀也對他有情意？阿豐心想：再過兩三個月，他想向阿倀正式
表達情意。
又是酒舖人滿為患的一晚，或許是平安了太久，大家喝酒的氛圍比起前陣子歡快了許多，
鬧騰到快子時人才散盡，阿豐在草叢裡看見阿倀扶著每次喝酒都不見節制的李家阿祿出了
門，阿祿喝得多了，走路站都站不穩。
「您把這茶喝了吧，會好受一些。」阿倀柔聲勸著阿祿喝下她手中一杯冒著熱氣的熱茶。
應付這樣喝醉的酒客想必也是挺困擾的吧？阿豐偷偷瞧著，心裡盤算著要不要乾脆假裝路
過、伸出援手把阿祿帶回李家村，讓阿倀可以早點歇息。
阿祿喝了一口茶，卻像酒力一口氣發作，咕咚一聲倒在了門邊。
這阿祿！阿豐嘆息著從草叢低身慢慢往遠方移動，想裝作從林家村方向走過來，心裡苦惱
著該用什麼理由說明自己這麼晚還出現在這山腳下。
誰知他才移動到一半，就聽見身後的酒舖內隱約傳來一聲痛苦的悶喊，他猛然回頭，發現
原本在門口的阿祿與阿倀都不見了、酒舖的門板也掩上了。剛剛那聲叫喊很低，他甚至不
確定是阿倀還是阿祿發出來的。
莫非是阿祿酒後起了歹念？還是山妖跑下來了？不管是哪個可能性都讓阿豐心急如焚，他
繃緊了神經握住鋤子，輕手輕腳地快步跑向酒舖。
他將耳朵盡可能貼向酒鋪薄薄的門板，聽見門板內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再凝神一聽，分
明是衣料被撕開的聲音！
這個禽獸不如的阿祿！他氣急攻心地猛然撞開門板，已經準備抬起鋤子往內砍去！但門板
這一開，他卻頓時停住了動作，吃驚到動彈不得。
在眼前的是阿祿倒在地上、分明已經斷了氣的軀體，以及伏在阿祿身邊滿口鮮血的阿倀，
阿祿的頸子有個血淋淋黑黝黝的缺口，根本不像是人類可以咬出來的痕跡。
即使下半張白淨的臉都沾滿了阿祿的血，阿倀動人的大眼還是一樣無辜誘人，她看向阿豐
，眼神中彷彿在怪罪是阿豐不該撞開門、彷彿做錯事的是阿豐。
「妳！妳就是那個山妖！竟然就是妳！」不可置信的阿豐驚慌失措地拔高聲音大吼，他無
法相信竟然是阿倀！楚楚可憐的阿倀！
阿倀卻像覺得好笑似地淺淺笑了，隨著嘴角的牽動，鮮血緩緩沿著她好看的下巴線條滑落
、滴下。
「我不是什麼山妖，我只是倀。」她一樣輕柔地說道。
「那妳的丈夫和孩子被老虎吃掉了呢！難道那些都是假的？」阿豐的腦海一片混亂，他倉
皇地指向牆角那雙孩子的草鞋。
「這，都是你們人類擅自為我加上的故事，穿著那雙鞋的孩子非常美味，所以我留下了那
雙鞋。」阿倀柔聲地說。
所以那雙鞋其實是林家村失蹤孩子的鞋！搜捕團找了那麼久的孩子，居然就在他的遺物邊
談笑風生飲酒作樂，沒人知道一切都是眼前這個看似完全無害的女子造成的！
阿豐感到一陣噁心，他無法接受地大吼著，再度舉起鋤子毫無準心地就向阿倀砍去。
但就在即將劈到阿倀頭上的前一刻，他對上了阿倀的雙眼，那對總是蘊著無盡哀愁的眼神
啊，他的鋤子終究是停下了動作。
他像個孩子發抖著無助地問阿倀：「妳一定不是自願的吧？一定是被什麼妖怪使喚，才不
得不做這樣的事吧？否則妳怎麼忍心對那樣小的孩子下手、對朝夕相處的這些人下手……
」連珠炮地發問，他驚駭得一陣暈眩，渾然不覺旁邊阿祿沒喝完的那杯茶水，若有似無的
茶香自他進來後就不斷鑽進他的鼻腔。
阿倀知道阿豐再過幾秒也會不支倒下，所以她甚至沒費神要推開她眼前的鋤子，只是歪著
頭想著阿豐的問題，看著阿豐在她面前慢慢軟倒。
她蹲在阿豐身邊，看著他已經逐漸模糊意識的雙眼，輕聲說道：「人類真的是很容易被蒙
蔽的生物呢，只因為我是“阿倀”，所以即使你都站在在這兒了，還是不願意相信我不是
你們的同類，還是相信我有和你們一樣的思維。難道你們會因為每天和豢養的雞隻朝夕相
處，而不吃他們了嗎？」
阿倀一手一個，拖起阿祿與阿豐的頭髮往後方的廚房走去，邊自言自語道：「一次失蹤了
兩個，又該換地方了，但這次的存糧挺充足的，主子應該會滿意吧？」
在她拿起大把的屠肉刀時，藉著刀面的反光，阿倀看見了自己的臉，她出神地撫著自己的
面龐。
明明只是披了一張人類喜愛的皮囊，為什麼人類這種生物總是這麼容易因為表象就相信她
了呢？她始終不理解這件事。
她畢竟不是人類，她只是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