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界內的人擁有特殊的力量，他們能夠殺鬼、除妖、葬靈，甚至是淨化世界上的妖氣
。
然而葉以葳和方鳴午並不屬於那一類。他們身處在界內的邊緣，再差一點，就會成為這世
上「只是看得見」的眾多凡人之一。
現在是晚上十二點。
「月月，妳待在這裡吧。」葉以葳說道，將手上的符咒收了起來。「再過去就是靈的領地
。等一下我跟鳴午可能沒辦法照顧妳。」
「我知道了。」月月說道：「以葳妹妹，方同學，請一定要小心。」
葉以葳點了點頭，而方鳴午看著月月，想起了他們下午的對話。那時候身為社長的葉以葳
去關心同學落水的事件了，偵探社教室裡剩下他負責照顧月月──雖然話是說照顧，但也
有監視的意味，畢竟隨著時間流逝，封印減弱，學校裡遊蕩的靈能力越強，也就越危險。
「方同學，你知道最容易讓人記住一輩子的感情是什麼嗎？」月月問道。
「……憎恨，或是遺憾？」方鳴午不知道月月為什麼突然這麼問。
月月搖了搖頭，微笑道：「我認為是愧疚。對某個人的愧疚。你覺得呢？」
葉以葳在校園裡佈下了三道符咒，第一道設在外圍，隱藏學校的氣息，第二道隔出中庭，
以免學生受到影響，第三道則在落月湖周遭二十公尺處，負責吸收落月湖的所有聲音、以
及維持著表面的安穩。
這三道符咒耗力甚鉅，葉以葳雖然沒有明說，但是下午原本是用來休養的，想不到被叫去
關心事件，等於從今天早上開始到現在，她都沒有好好休息過。
「你保護過度了。」兩人往落月湖畔走去，注意到方鳴午的目光，葉以葳說道：「才這樣
幾張符而已，跟以前訓練比起來，根本算不了什麼。」
「學姊不要太勉強了。」
「我知道。」葉以葳說道：「倒是你，別忘了明天還要上課，不要把落月湖的東西破壞得
太離譜。還有──」
「我明白。」方鳴午說道：「這裡是學校。人多嘴雜。」
葉以葳點點頭，而方鳴午從側邊，看見葉以葳側臉上淡到幾乎不會被注意到的疤痕。那道
疤痕已經非常久了，就是在那次意外之後，方鳴午開始和葉以葳保持一點距離。
最容易讓人記住的感情是愧疚。
方鳴午看向自己的手。平凡無奇，沒有產生任何的變化。
落月湖畔隱藏在黑夜裡。不過和上次不太相同，才靠近沒有幾步，他們就感覺到了明顯的
敵意。或許是昨晚的影響，靈的氣息變得尖銳而且強烈，彷彿再繼續靠近下去，隨時都會
受到攻擊。
方鳴午同樣走在葉以葳的左後方，葉以葳則將長鞭拿在手上，迎著潮濕的晚風，腳步絲毫
沒有停頓。
方鳴午腦海中的想法很簡單。
保護葉以葳。其它的事情全都無所謂。
學校把落月湖的造景燈光全部打到最亮，即使今晚天上多雲，仍然不影響雙眼判斷湖邊的
景物。葉以葳和方鳴午沿著湖畔走，前方落月亭被水面分成兩個部分，上方的實景異常清
晰，下方的倒影撲朔迷離。
「看來是希望我們再把她『請』出來一次。」來到昨晚的地方，葉以葳沒有看見那隻名為
浮優的靈，停下腳步說道：「不過她會飛，對我們不利。你有什麼想法嗎？」
「把她打下來。」方鳴午的答案非常直接。
「好。」葉以葳倒是直接允許了，嘴角一彎。「照你說的做吧。」
方鳴午點頭，捲起外套的袖子，來到距離落月亭最近的湖邊，看了看旁邊的樹木，腳踩上
樹下的石椅。
拉著樹枝，方鳴午借力一跳，翻上樹，再踩著粗枝，轉身一個大跳躍，穩穩地踩上了落月
亭尖傘狀的亭蓋。
整個過程可說是一點聲音也沒有。葉以葳很滿意。
執起長鞭，葉以葳這次不打算凍湖了，她右手一揮，長鞭「啪」的一聲打上了水面。
「這次我們是來趕妳走的。」葉以葳說道：「真可惜，聽說妳好不容易才找到這個地方。
」
原本尖銳的氣息更加集中了，像針一樣朝著葉以葳而去。
「壓力這種東西對我沒用。」葉以葳微笑道：「從妳的窩裡出來吧。蟲子。」
話一落下，落月湖的寧靜立刻被打破了，一道身影破水而出，水幕遮住了雲間的月亮。
樹影搖晃，整個落月湖彷彿甦醒一般，水聲、落葉聲、蟲鳴，各種聲響在一瞬間填滿了整
個夜晚。
「人類。」足不點地，浮優華麗的衣裳未濕半點，飄浮在落月湖的湖心。「我已經給過妳
機會。」
「是嗎？」葉以葳說道：「昨天不知道是誰先落跑了，誰給誰機會還說不定吧。讓妳在這
裡多留了一天，妳應該要心存感激。」
浮優冷著臉，一抬手，湖畔的石塊飛起，朝葉以葳而去，然而葉以葳也不看去一眼，手上
鞭子一甩，只聽「啪」的一聲脆響，石塊直接被長鞭打成細小的砂塵。
「最後一次忠告。」葉以葳說道：「立刻離開落月湖，這裡不是妳該待的地方。」
「這裡是我找到的。」浮優回答。「這是我的地方。」
「好吧。」葉以葳冷道：「那就沒辦法了。」
語畢，葉以葳左手拿出符咒，符咒光芒一閃，浮優立刻往上方飛去。湖畔的樹叢間，許多
藤蔓忽然爬生而出，有生命一樣直直朝浮優撲去。
「妳逃不過。」葉以葳道，雙眼一瞇，藤蔓的速度加快，像是一隻隻伸直的手。浮優一邊
逃，一邊操縱著石塊與水珠抵擋，奈何藤蔓數量太多，她擋不住。
忽然一個急煞，浮優不再往天上跑了，她用力回過身來，背後綻出了那一對透明的翅膀。
浮優吐了一口氣，翅膀一搧，半空中忽然出現了巨大的泡泡，追逐的藤蔓全數撞進泡泡裡
，糾纏成一團。
「還給妳。」
浮優說道，雙手一拍，泡泡裂解成無數尖細的水針，射向葉以葳。地面上，葉以葳看著水
針，不躲不逃，看著浮優後方的那一彎弦月。
「方鳴午。」葉以葳淡然道：「把她的翅膀給我折了。」
方鳴午沒有回答。他早已躍到浮優的正上方，雙手合握，用力砸向了浮優的後頸。浮優一
直都知道落月亭上有人，不過她被藤蔓追趕著，沒有意識到自己太過接近──不，她是沒
有料到人類居然可以從落月亭上，跳到這個地方。
葉以葳的臉上仍然被水針劃出了一道血痕，不過她此刻並不打算裡會這道傷口，左手再次
拿出了符咒，符咒發出耀眼的光芒。
另外一邊，方鳴午壓著浮優的頭，一同往落月湖墜去，下方是黑暗的湖水，以及一彎弦月
若有似無的倒影。
湖面突然結成了冰。兩道人影墜到了冰面上。浮優的臉直接撞裂冰塊，水波揚起，方鳴午
右腳踩上她的頭，扯住翅膀，執行葉以葳的命令。
「住……住手……」浮優被用力壓制在地上，不停掙扎著，不過方鳴午力氣極大，她掙脫
不開。「等一下……等一下……」
方鳴午加大了手上的力道。
「……殺了你們。」浮優說道：「我會殺了你們，可惡的人類──」
「喀」的一聲，浮優尖叫起來，方鳴午折斷了她的一邊翅膀。葉以葳在湖畔看著，並沒有
打算要浮優的命──當然他們也做不到這一點──只要能夠將她送離校園，後續是死是生
，都與靈異偵探社無關。
方鳴午以同樣的方式折斷了浮優的另外一側翅膀。葉以葳聽著浮優痛苦的喊聲，突然眼前
一黑，一陣暈眩。
「學姊。」
方鳴午來到葉以葳身邊，伸手扶了一把，葉以葳連續使用太多符咒，又缺乏休息，體力逐
漸無法負荷。方鳴午用袖口將葉以葳臉上的血漬擦去了，那道傷口不算大，不過看起來相
當猙獰。
「我沒事。」葉以葳只暈了半秒，不一會兒就站穩腳步。「那隻靈……」
「我現在就把她帶出去。」
葉以葳還沒有回答，方鳴午正想要勸葉以葳先休息，回頭看向湖上，卻發現倒在冰上的浮
優一動也不動的，只有折斷的翅膀殘破地矗立在那裡。葉以葳順著方鳴午的視線看去，也
立刻察覺不對勁了，那團黑影與其說是浮優，不如說只是一團落下的軀殼。
「以葳妹妹！方同學！」
葉以葳聽見月月的聲音，隨即她和方鳴午被用力一撞，踉蹌了幾步。
回過頭來，浮優身穿淺白色單衣，手上握著一塊尖銳的石頭，抵在月月的脖子上。浮優身
後的翅膀潮濕地貼在背上，彷彿剛脫殼的蟲，還無法飛行。
「這裡是我找到的……我的地方。」
浮優說道，翻身一躍，連帶著抓住的月月，一同墜進了落月湖裡。
※※※
月月墜進了湖裡。
她只是擔心，猶豫了那麼久才鼓氣勇氣過來看看，想不到撞見浮優想要傷害葉以葳，月月
沒有多想，便從樹叢裡跑了出來。
上方的光線越來越遠，有氣泡從兩側竄出來，月月無法動彈，她被扯著往湖底下去，在不
斷晃動的水面中，望著上方迅速縮小的微弱燈光。
月月沒辦法呼吸。她掙扎的手碰到了水草、經過的魚群、以及冰涼滑溜的什麼物體。月月
的喉嚨很痛，她用力踢打著湖水，可是脖子被纏住了，她只能被拉著繼續下沉。
月月看見了那座用來分隔兩處的拱橋。
經過拱橋就是吊鐘的領域了，月月不喜歡去吊鐘那裡──為什麼？
為什麼？
月月。
月月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事。那時候她也是這樣子墜進落月湖，看著上方的光線變暗，最
後什麼也沒有。
──月月。
那個人跪在自己面前這麼說。
對不起……對不起。
月月想起了把刀刺進肉裡的感覺。那個時候，她一個人來到落月湖，但其實比任何人都還
清楚他再也不會來。月月害怕自己，她不知道剛剛怎麼了，她不記得，好像是才剛發生的
事，可是月月坐在落月亭裡，什麼都想不起來。
最容易讓人記住一輩子的感情是愧疚。
他最喜歡聽月月唱歌。每天晚上十一點，不管是晴天還是雨天。月月也每天都在落月亭等
他。當他們會面之後，他們會一起散步、一起賞月，月月其實一直都記得，她記得他們牽
手的感覺，還有他呼喊她的聲音。
吊鐘忽然敲響了，月月被扯著沉進湖底，她轉過身，看見吊鐘底下的氣息紛亂纏繞，水草
一般朝這裡伸長了手。
浮優拉著月月往那裡去，月月不停地掙扎著，知道自己觸碰那些東西之後，就會變成她害
怕的那個模樣。
落月湖裡氣息流轉，陰氣的入口就在吊鐘的正下方。
「放開……」月月用口型說著，盡全力掙扎，雙腿不停地踢著沉重的湖水。「放開我……
妳放開我……」
浮優依然往核心游去，纏住月月脖頸的布幔逐漸縮緊。
「放開……放開……」月月說道，揮舞的雙手不知道碰到了什麼，粗糙的，硬質的，月月
立刻把它拿起，反著手，用力往浮優那裡刺去。
浮優的動作頓了一頓，然而月月的眼前一片漆黑，已經什麼都看不到，除了水聲之外，也
什麼都聽不見。手上的物品月月沒有放開，她用盡最後的力氣，把那個物品按進去，直到
埋進裡頭，再也拿不出來。
月月感覺到浮優吃痛，脖頸上的束縛在那個瞬間鬆開。月月想要趁機掙脫，可是現在她沒
有力氣。
月月想，她要再次死去了。
「月月！」
看見月月被拉進湖裡，方鳴午反射性地追過去要救，不過卻被葉以葳擋住。葉以葳往那團
衣物看了一眼，暗怪自己大意，沒有料到短短幾句話的時間，浮優竟然蛻皮重生。
「鳴午，退後。」葉以葳說道，再次拿出了符咒。「水中對我們不利，我直接把她逼出來
。」
「學姊……」
「我們都沒有注意到。」葉以葳說道：「之後再說。」
方鳴午沉默片刻，應和一聲，順從地退到了葉以葳身後。葉以葳看著恢復平靜的落月湖湖
面，深吸一口氣，符咒發出比之前更耀眼的光芒。
從湖畔的石塊開始，湖面發出凝結的喀拉喀拉響，葉以葳咬了咬牙，想著被拖下水面的月
月，雖然靈無法二次死亡，但是浮優說不定會為了吸取力量，直接將月月吞食。
凍住整片湖。葉以葳瞇起眼。不是湖面而已，她要封住整個落月湖。
以體力為代價，葉以葳驅動符咒，落月湖從湖畔開始凝結，冰面不一會兒就從落月亭，漫
沿至拱橋周遭。方鳴午在後方注視著葉以葳的背影，想起了一些往事。
「不要發呆了。」葉以葳忽然說道：「去吧。」
「是。」
方鳴午應聲，不需要葉以葳交代，走上冰面，跳上拱橋。他蹲在拱橋的扶手上頭，閉起眼
，湖面下氣息微弱，她們就在吊鐘底下，月月還在。
……那個時候，葉以葳倒在血泊裡，一動也不動。方鳴午不知道妖會那麼強，是他太自滿
了，還有──
吊鐘忽然響起了，沒有人敲響，鐘擺卻自行搖晃，發出悠揚的聲音。湖底的氣息忽然翻了
上來，方鳴午張開眼，底下冰面震動，裂痕像蛛網一樣向外擴散，不一會兒就佈滿了整個
湖面。
葉以葳咬破舌尖，持續催動符咒，直到符咒裡的力量用盡為止。
上方的雲層撥開了那麼一點點，月光灑了下來，冰面上閃閃發光。
就像破繭而生，落月湖忽然被剖開了一個大口，浮優從裂縫中翻身而起，帶起破碎的冰屑
。一陣颶風掠過，方鳴午抬手擋了一下，再抬起頭，浮優遮擋了大半的月光，張開了薄膜
般的翅膀。
「又見面了。人類。」
浮優說道，尾巴一般的緞帶一甩，將懸掛著的月月破布一樣扔了過來。方鳴午縱身一跳，
伸手接住了，他將月月安置在拱橋上，月月雙眼輕閉，身體又濕又冷。
「還給你們。」浮優說道：「我不需要。」
話才落下，浮優忽然憑空消失，再下一秒，竟出現在葉以葳眼前。葉以葳一愣，趕緊用長
鞭擋住了，浮優右手抓空，左手則扯到了一點葉以葳的頭髮。
「學姊！」
方鳴午喊道，葉以葳沒有時間回應，她退後半步，正要拉開距離，想不到眼前忽然一陣暈
眩，而浮優抓住這個空檔，立刻扼住了葉以葳的頸子。
「先從妳開始。」浮優說道。「殺了你們。」
方鳴午從後方抓過來，浮優側身躲過，翅膀一展，直接飛到了高空。葉以葳被浮優高高舉
了起來，她面露痛苦，手上的長鞭握得死緊。
「不過是這麼弱小的東西。」浮優冷道：「摔下去就死了。」
語畢，她抬起手，把葉以葳重重往下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