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
他看見了很多血。
「真是的，在戰鬥中受傷是很正常的吧？」那時候葉以葳躺在病床上，身上纏滿繃帶，說
道：「我也有錯，身為你學姊，我應該要阻止你才對。」
對不起。學姊。
「終於肯叫我學姊了？」葉以葳說道：「怎麼，這麼畢恭畢敬的，那個無法無天的屁孩跑
去哪裡了？你不是很喜歡逞英雄嗎？」
對不起。
「就說了不是你的錯，下次換你保護我不就好了？」葉以葳說道：「你……唉，真是的，
你哭什麼？你真是個傻瓜。」
保護葉以葳。方鳴午腦海裡只剩下這一個想法。葉以葳從高空中重重地摔下來，方鳴午接
住了，雙腳深深地陷入了冰裡。
保護葉以葳。葉以葳沒有受傷，不過短暫地昏了過去，方鳴午抱著她，在視線的邊緣看見
拱橋上的月月剛剛醒轉，探出頭來，表情還帶著幾分茫然。
「方同學……？」
方鳴午沒有聽見月月說的話。正確來說，他現在什麼也聽不見，眼前的景物全部都是紅色
的，像是那天他看見的滿地鮮血。
浮優降落到冰面上，沒有發現方鳴午的異變，她看見方鳴午將葉以葳放下，便瞄準這個空
隙，足尖一點，伸手往方鳴午的脖子扼去。
然而，就像是被看透了一樣，方鳴午忽然伸出手，直接抓住了浮優的臉，浮優一愣，隨即
脖子便被用力掐住，感覺到指甲刺入了後頸的肉裡。
「妳這傢伙。」收緊手上的力道，方鳴午滿眼赤紅，說道：「妳想對我的學姊做什麼？」
浮優一愣，看見方鳴午的瞳孔變得極細，不像是人類，反而像是獸類的眼瞳。
「你……」
「妳傷害我的學姊。」方鳴午怒道：「我宰了妳。」
浮優感覺到脖頸的力道越來越重，看著眼前的方鳴午，心裡的警鐘忽然劇烈地響了起來。
她拍動翅膀，足尖用力一蹬，才趁著力道，短暫地掙脫箝制，不過方鳴午反應極快，再次
掐住了浮優的頸子。
手上用力一甩，浮優被甩在碎裂的冰面上，她悶哼一聲，反手抓住方鳴午的手，劇烈掙扎
，方鳴午的手臂很快地被抓出了許多道血痕，不過他卻繼續加大箝制的力道，雙手指甲變
得尖銳細長，臉部向外擴展，犬齒拉長。
浮優瞪大雙眼，看見方鳴午型態變化，不知道眼前的到底是人類，又或是某種異態的獸類
。
「咳……咳咳……」
在另外一邊，葉以葳醒了，她被月月帶到旁邊，避免被波及到。從這個方向，月月看不見
方鳴午的臉，不過她也覺得好像哪邊不對，不知道到底怎麼了。
「以葳妹妹……」
葉以葳按著喉嚨，伏在地上咳了幾聲，看見那邊方鳴午壓制著浮優，一把把浮優的單邊翅
膀給撕了下來。
「鳴午……」葉以葳說道，聲音微弱乾啞。「鳴午……咳，方鳴午。」
方鳴午連葉以葳的話都沒有聽見。他單手按著蜷縮成一團的浮優，手背上冒出了淡色的毛
髮。
「方鳴午。」葉以葳說道，起身朝那裡走過去，月月原本想扶，不過被葉以葳拒絕。
葉以葳走到方鳴午身邊，方鳴午沒有發現，按住了浮優另一邊翅膀。浮優心裡恐懼至極，
而葉以葳也不朝她看去一眼，抬起手，一巴掌，就往方鳴午頭上巴了下去。
「好了。」葉以葳說道：「笨蛋，醒醒。」
方鳴午動作一頓，於是葉以葳毫不客氣地又巴了一次。
「我說過了，這裡是學校。」葉以葳說道：「你想被界內發現嗎？」
方鳴午看向葉以葳，像是在辨識什麼一樣，仔細地看了好一會兒。葉以葳也任由他打量，
直到過了半分鐘有餘，方鳴午才慢慢地鬆懈下來。
「……學姊。」方鳴午說道：「學姊。」
「你的手。」
葉以葳說道，方鳴午依言看向自己的手，一愣，趕緊用外套長袖把毛髮給遮在裡面。除了
毛髮之外，他摸了摸牙齒、臉、再看向指甲，那些變化隨著時間慢慢回復，最後連毛髮也
都消失無蹤。
「我提醒好幾次了吧，學校裡人多嘴雜。」葉以葳又說了一遍。「你是想要被界內抓去研
究嗎？」
「……對不起。」方鳴午回答。
「你太衝動了。」葉以葳說道：「還不聽我說話。不乖。」
方鳴午低著頭，像小學生一樣聽著葉以葳訓話。葉以葳看見他這副模樣，忍不住又多唸了
幾句，方鳴午不敢反駁任何一個字。
月月從旁邊看著他們，有點好奇，不過葉以葳很快就停止了，還記得要處理倒在地上的浮
優。浮優在地上縮成一團，摀著背後的傷口，葉以葳知道她怕了，也不擔心她再次金蟬脫
殼，回到湖裡發難。
「要我們送妳出去，還是妳要自己走？」葉以葳說道：「白天有學生意外落水，那是妳做
的吧？我不能留妳在這裡。」
浮優忍著痛，縮在地上發抖。
「好。」葉以葳說道，甩開長鞭。「那就由我們把妳綁出去了。」
浮優身體一震，抬起頭來，方鳴午便把她的手給壓住了，讓葉以葳用長鞭把她綁住。浮優
知道自己要離開落月湖，微弱地掙扎起來，月月從旁邊看著，總覺得有那麼一點不忍心，
可是又不好出言說些什麼。
「不要……求求你們……拜託，不要……」浮優雙手被綁，說道：「我……我沒有其它地
方……我沒有其它地方去了。」
「這件事和靈異偵探社無關。」
「我真的沒有地方可以去了！」浮優抬起頭，哀求道：「我好不容易才找到這裡……真的
好不容易才來到這裡……」
葉以葳不語。
「拜託，不要把我趕走……」浮優說道：「我不會再傷害人類，也會遵守你們的規定。拜
託，讓我留下來……讓我留下來……」
方鳴午看向葉以葳，葉以葳臉上沒什麼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那個……」
浮優已經放棄掙扎了，喘著氣，被長鞭綁緊，而站在旁邊的月月猶豫了很久，還是開口說
道：「以葳妹妹，不然這樣好不好？我的落月湖分一半給她，反正吊鐘那邊我真的不常去
。」
葉以葳說道：「無謂的仁慈只會造成未來的殘忍。月月，妳忘了嗎，她差點把妳殺掉。」
「可是……」月月想要幫浮優說幾句話，可是想了想，又不知道該說哪些比較恰當。「可
是我覺得，浮優妹妹只是想找個地方住……她有說她會遵守規定，而且以葳妹妹和方同學
也都在這裡，可以制住她。我想……我想說……」
葉以葳看向月月，月月的聲音越來越小，連她自己都覺得沒有什麼說服力。方鳴午想的則
是另外一回事，若是這次把浮優放回外界，那麼等到以後，他們離開Ｋ高中，浮優會不會
再次找上葉以葳的麻煩？
「我不同意。」果不其然，葉以葳說道：「我沒有辦法保證她不會傷害學校裡的人。」
「可是──」
「我可以發誓！」地上的浮優說道：「只要讓我留下來，我發誓我不會傷害學校裡的任何
人！」
「妳的氣息會影響學校的運行。」葉以葳說道：「更何況，妳不是靈吧？妖鬼出於本能都
會吃人，學校也沒辦法承受妖氣入侵。」
「我……」浮優抬起頭，說道：「不是妖、不是鬼……我是……精怪。我沒有死過。」
葉以葳和方鳴午都是一愣，而浮優再次低下頭，長髮遮住了她的臉、以及她的表情。
月月不太理解。
「我生活需要乾淨的水，可是棲息地被汙染，不得不離開。」浮優道：「我在外面找很久
，好不容易才來到這裡。如果我能留下來，我就用我的魂魄發誓，我不會干擾學校，也不
會傷害學校裡的任何人。」
葉以葳沉默。
「讓我留下來……拜託你們了。」浮優說道：「拜託。拜託你們了。」
葉以葳沉默著，而方鳴午嘆了一口氣，雖然不干擾葉以葳考慮，不過大致上已猜到了結果
。月月則疑惑著精怪、靈、鬼、妖之間的差異，她想起吊鐘底下的事，難道精怪也需要那
些陰氣來獲取力量嗎？
「……如果要我答應，妳要在我面前發誓。」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葉以葳開口說道：「用
妳的魂魄發誓，在妳存活在這世上的時間之中，不能夠傷害Ｋ高中裡的任何人，也不能夠
影響Ｋ高中裡所有人的生活。」
「我答應妳。」浮優說道。
「妳的領地在吊鐘那邊，不能夠靠近落月亭。」葉以葳說道：「只要妳違反這些條件，就
會在半小時之內魂飛魄散而死，化成虛無。」
浮優答應了，方鳴午便把她的雙手解開，浮優撐著身體站起來，照著葉以葳的話，一字不
漏地立下了她的誓言。無論是靈、鬼、妖、還是精怪，對他們來說，綁在靈魂的誓言是有
實質威力的命令。
在浮優發誓之後，月月終於鬆了一口氣，覺得事情總算結束了，還算是圓滿的結局。
她迫不及待地邀請葉以葳和方鳴午到她的涼亭稍坐休息，原本也想要邀請浮優的，不過她
想起誓言的內容，還是就此打住了。
「浮優妹妹，我們未來要好好相處喔。」月月友好地牽起浮優的手，說道：「雖然妳沒辦
法過來，不過如果妳覺得無聊，我也可以過去找妳。」
浮優沉默半晌，點了點頭。
「那麼，晚點我再去找妳聊天。」月月笑道，放開手，拉起葉以葳和方鳴午，往落月亭去
了。月月覺得自己很久沒有在落月亭上唱歌。她很興奮。
而浮優站在原地，目送著他們進入亭裡。她掀起衣擺，腰側鮮血淋漓，尖銳的石塊整個沒
了進去，只剩下突起的一個小角。
「人類。」
浮優看著落月亭的三人，眼裡一點情緒也沒有。
※
在事情結束之後，葉以葳解除了設在學校的三道符咒，方鳴午原本想附近找個地方讓葉以
葳休息，不過找著找著，他們最後還是回到了靈異偵探社教室。
月月原本想跟，不過葉以葳婉拒，表示既然落月湖已經恢復原狀，那麼月月就在落月亭安
心唱歌就好，以後如果有機會，再來教室裡好好聊聊。
「所謂的『通道』嗎……」依照當初的約定，葉以葳向月月詢問了關於通道入口的問題。
「我好像知道你們在說什麼，不過……時間太久，我真的不記得我當初是怎麼來到落月湖
的。」
「妳是從通道過來的嗎？」葉以葳問道。「我是指二十年輪迴之間，當妳沒辦法來到落月
湖的時候，妳回到了哪裡，又怎麼過來？」
然而月月搖了搖頭。「當力量變弱，我的記憶也會變得模糊。感覺就像是半夢半醒，之後
的事情就不記得了。二十年對我來說就像是睡了一覺。」
葉以葳皺起眉。
「不過我有發現……在湖裡的時候。」月月說道：「我想起來了，陰氣的出入口就在落月
湖底。以葳妹妹，或許妳跟方同學找的封印，就在落月湖下面……或是學校的正下方。學
校底下的『那個地方』。」
葉以葳點了點頭，雖然獲得了這份資訊，但是距離他們真正想知道的還相差太遠。月月也
想起了在落月湖裡看見的景象，彷彿水草一般伸出的黑色手臂，她總覺得有一種很不祥的
感覺。
「我的記憶好像越來越清楚了。」起身來到落月亭邊，月月望著夜裡平靜的湖水，說道：
「好像隨著力量變強，我就更能夠回想起生前的事……我有一種我要變回人類的感覺。」
「月月有想過要離開嗎？」葉以葳問道。「離開『這個地方』。」
月月笑了笑，搖搖頭。「我喜歡待在這裡。雖然我知道那個人不會來──我一直都知道他
不會來，在我還活著的時候，我就知道了。可是我不能走，我必須要待在這裡。」
「因為……」方鳴午忽然說道：「因為愧疚？」
月月一愣，葉以葳也看了過來。方鳴午想的是月月下午所說的那句話。月月是因為漸漸想
起了生前對那個人的愧疚，所以才更加無法離開嗎？
然而月月回過神來，露出了一個笑容。
「不，不是。」月月微笑道：「方同學，你想太多了。」
方鳴午一愣，看向月月，月月再次回過頭望向湖水，而方鳴午忽然從月月的話語中明白了
什麼。
兩人回到靈異偵探社教室，時間已經是凌晨四點多。天邊隱約泛著魚肚白，方鳴午從櫃子
裡拿出傷藥，葉以葳則從會議桌旁，拉了一張椅子坐下。
「……你不問嗎？」葉以葳說道，任由方鳴午單膝跪地，伸手替她的臉部傷口上藥。
「問什麼？」
「為什麼我放了浮優，還讓她待在學校裡。」
「學姊有自己的考量。」
葉以葳道：「你相信她是精怪，不是妖鬼？」
「……我不知道。」方鳴午回答，放輕動作，小心翼翼地將藥膏敷在葉以葳臉上。葉以葳
低頭看著他。
「是為了以後。」葉以葳說道：「偵探社的資料被偷，以後封印會越來越弱，學校裡陰氣
盛行，在我們把封印修補好之前，學校只會吸引更多妖鬼的注意。浮優的狀況是第一次，
但絕對不會是最後一次。」
方鳴午低應了一聲。
「既然浮優可以化成人形，那代表她在妖鬼裡的等級不低。這一次是她不了解我們，太大
意才吃了苦頭。趁這個時候逼她發誓，對我們有利無害。」
「學姊想要利用她阻止其它妖鬼進來？」
「沒錯。」葉以葳微微一笑。「有一隻我們可以控制的妖鬼在，總比未來要應付一堆來路
不明的對手還好。至少在這段時間內，我們可以省下不少心思，專心尋找封印。」
「那之後──」
「之後的事情就之後再說吧。」葉以葳道：「現在都還太早了。」
方鳴午點頭，同時將葉以葳臉上的傷口處理好了。他們使用的傷藥不容易留下疤痕，除非
是太深的傷口，不然表面大多可以回復到原本的狀態。
傷藥的味道瀰漫在周遭。教室裡的兩人都安靜了片刻。
「……學姊還有哪裡受傷嗎？」方鳴午說道。
「舌頭。」葉以葳道：「這裡你也要幫我上藥嗎？」
方鳴午一頓，卻是不敢回答了，葉以葳知道他尷尬，也不逼他，嘴角一彎，伸出手，把方
鳴午的頭髮揉成一團雜草。
「我想回去了。」葉以葳說道：「照這個狀況，明天我應該是沒辦法來學校上課。我不會
進來，你可以看情況。」
「我送學姊回去。」
「可以啊。」葉以葳說道：「不過我沒力氣，走不動了，你要揹我回去嗎？不然你就自己
回去。我們住在反方向。」
方鳴午一愣，而葉以葳扶著桌沿站起身，想著方鳴午從昨天開始也沒有好好休息過，再加
上剛剛的型態變化，也夠消耗他的體力了。她可以自己回去。
「……如果學姊不介意的話。」
方鳴午說道，換葉以葳一愣，看過去，兩人的視線碰在一起。
他們同時轉過頭，葉以葳咳了一聲。
「算了，不用了。」葉以葳說道：「我……嗯，我覺得揹的姿勢不好看，我自己回去就可
以了。」
「我送學姊回去。」
「你……」葉以葳說道，覺得臉上有點熱。「唉，算了，你要跟就跟，隨便你……隨便你
。」
方鳴午應聲，走過來，葉以葳還以為他真的要揹，嚇了一跳，不過方鳴午只是替葉以葳收
拾好東西，把物品拿在手上。
葉以葳在窗外微弱的燈光裡，看見方鳴午臉上嚴肅的表情沒有變，不過髮梢間的耳根卻整
個漲紅了。
「……你真是個傻瓜。」
葉以葳說道，忽然心情大好，率先走出靈異偵探社。方鳴午跟在後頭，將教室門上了鎖，
和葉以葳一同走進清晨的校園裡。
經過落月湖畔時，他們隱隱約約聽見了悠遠的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