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企業學系2A,林映彤。
當那張狐獴頭像下的文字映入視網膜的那一刻,胸中停頓的一拍像是被掐緊心臟,接著整
個世界只剩下心跳鼓動耳膜的響聲。
從沒想過,歷經杳無音訊的一年後,唯一的線索來得那麼猝不及防。
心底漫溢的情緒沒有一個確切的名稱,我甚至說不出到底帶有哪些用來描繪心緒的形容詞
。
儘管已經在想像裡演練千遍、萬遍那些想對她說的話,但光是看見她的名字整個腦海霎時
一片空白。
不過,胸中紛亂的情緒很快被壓抑下來。
學測前沒日沒夜的苦讀、僅拿一張Line帳號的頭像四處向人詢問,還有那數不清個從夢境
中驚醒的夜晚,可不僅僅只是為了知道她的名字。
沉澱下心緒後,很快被駐足在我身旁學姊的聲音拉回現實。
帶著一副黑框眼鏡,長髮以一個亮藍蝶形髮簪盤在後腦,額前是近幾年流行、看起來有些
飄逸的空氣瀏海,身著一襲暗藍色連衣裙的她臉上畫著淡妝,是與我一年前認識的她有著
截然不同氣質的人。
「你還真看不出來是個會看畫看到入迷的人。」
與我並肩而站的她目光聚焦在那幅畫上,出口話語的語氣有些輕挑,但不討人厭。
「學姊看起來也不太像會回頭關心落單學弟的人。」
聽見我這樣回話的她撇了撇嘴,看來有些無奈,一努下巴指向了系上隊伍的行進方向,說
道:「現在的小朋友講話都這麼伶牙俐齒嗎?看來還不知道大學的世界是很危險的喔。」
「畢竟還是個大一的新生,還得請學姊多多指教。」
像是感到無奈般搖了搖頭,沒有再回話的她扭身往隊伍的方向走去,我最後看了一眼那幅
夜空,跟上了她的腳步。
「學姊今年是幾年級啊?」
「學姊學姊的叫真不習慣,好像我很老一樣,叫我燕子就好,今年大二。」
「那……燕子學姊?」
見她回頭沒好氣地瞅了我一眼,我對她吐了吐舌頭,然後補了一句「燕子」,她才輕哼一
聲回過頭去。
隨著腳步加快,我們很快趕進了大隊伍的尾巴,但還是併肩走著。
「妳上大學有交到很多朋友嗎?」
儘量讓語氣保持自然,我將視線聚焦在往前行進的大隊伍裡。
「如果你問問其他人,可能會聽說我是我們班的公關。」
聽聞此事,我強壓住內心漫開的喜悅,只是「哦」了一聲,希望能營造一種僅是隨口一問
的感覺。
但是,不知道是我臉部的細微表情出賣自己,還是燕子的第六感強得可怕,沒有將臉轉向
我的她只是瞥了我一眼,然後問:「你在找人?」
「……我只是高中的時候沒有交到什麼朋友,所以想問問看如果大學想交朋友的話能有什
麼努力的方向而已。」
聽見了我說的話後的她輕輕「呵」了一聲,斜向我的眼神像是抓到一個說謊的小孩,只是
不想白費唇舌去拆穿。
輕輕用下排牙齒咬住上唇,眼前的她明明是第一次見面,但那盛氣凌人的樣子和反應卻像
對我瞭若指掌。
隨著腳步前行,人文大樓的地下室已經介紹完畢,系上同學在一段時間的相處過後似乎也
有些合拍的人三五成群,一群人踏在向上樓梯的腳步聲此起彼落,燕子仍然和我並肩走著
,只是眼神有些漫不經心。
明白錯過了這次機會,下次能有再交談場合的機率微乎其微,當一行人在老師的指示下坐
在了大樓外的階梯時,我出聲喚住了即將回到老師身旁的燕子。
她沒有停下腳步,回過頭瞥了我一眼後,原本自然下垂的右手大小拇指內收,比了一個三
,又用食指指著我正坐著的台階。
帶隊的老師召集了幾個隨隊的學長姊講了些話後,幾個學長姊旋即往我們系大樓的方向走
,回過頭來以幾句官腔說詞結束新生訓練,身邊的同學們隨即作鳥獸散,三五成群地往宿
舍、停車場的方向散去。
拿出了手機看著螢幕上顯示的13:58,我挪坐到了階梯間的陰影處。
直覺告訴我,比起手持一知半解的資訊像隻無頭蒼蠅瞎跑,搭上一個直覺敏銳得可怕的學
姊會是一個更好的選擇。
滑開手機螢幕,因為繁雜思緒有些愣神的我並沒有專注在手上的動作,當垂下望著頂上正
陽的視線時,手機螢幕是Line的主頁。
在聊天列表裡面,"學姊大人"依舊釘選在列表的最上端。
她悄無聲息消失在我生活中的最初幾天,我曾經封鎖、隱藏無數次,儘管知道一切都毫無
意義,我仍舊像個討不到糖果的賭氣孩子,以為這樣可以尋回什麼,但用力伸出的雙手始
終撈空。
在與宇翔傾訴的那個夜晚,我從好友列表中找到了她,解除封鎖、並且釘選在了最上層。
過去的一年裡,如果遇到了什麼令人印象深刻的事,我都會在睡前將這些事打成訊息,並
且傳到與她的聊天室窗裡。
第一次是在暑假末和高中同學的聚餐,那天我們去了一家印度餐館。
與既往對於咖哩的印象不同,餐盤裡咖哩的成色帶點薑黃混綠,稠漿狀的咖哩裡面沒有熟
悉的馬鈴薯、胡蘿蔔塊,只有些看上去支離的香料碎屑。
但是入口的那一刻,前所未有的醇厚風味至今餘韻猶存,舌尖輕挑,在每一滴咖哩醬都能
嚐到過去不曾嚐過的風味。
我腦海裡的第一個念頭,是一定和她說我今天吃到她所謂好吃的咖哩了。
回到家後,在已經熄燈的床上,我滑開手機、點開了與她的聊天室窗。
訊息依舊停留在那通未接來電,依舊未讀。
沒有過多的思考,直覺性地打出那天的所見所聞、和同學說了哪些話、做了哪些事,一如
過去那些有她陪伴的夜晚。
而那天,是那段日子睡得最好的一晚。
自那以後,我單方面的記錄變成了一種從沒跟其他人提過的奇怪習慣。
若是閒下來了,我也偶爾翻翻,或是更往上滑些,看看那些曾經聊過的點點滴滴,這些亦
是我死命讀書考上這裡的動力,常常滑著滑著,時間就悄然溜到兩三點。
過去的自己視此為毫無意義的浪費時間,現在亦然。
只是隨著時間流逝,我得出了一個簡單的結論──有限度的浪費時間,也是生命的一部份
。
所以,我很自然地把這中間等待的一小時浪費在這上面。
──當燕子雙手插腰、皺著眉頭出現在我面前時,是下午三點二十三分,我剛好把自己訊
息滑到了去印度餐館的那晚,算是一個漂亮的小結。
「你可真是個怪人。」
「畢竟妳才剛剛跟我說大學的世界很可怕,所以我想我還是聽話一點會比較好。」
露出輕蔑的表情哼了一聲,旋即眉頭一鬆的她忽然嘆了口氣,露出了"到底在搞什麼鬼"
的無奈表情。
「所以這位新來的同學有什麼事?還是想跟我請教怎麼交到很多好朋友嗎?」
嘴上不饒人的她出口的詞句和語氣依舊PH值極低,但也不帶著針對的感覺,雖然尖銳,但
不刺人,彷彿人與人間的溝通本該如此。
幾經思考,唬弄和拐彎抹角似乎對眼前的她不太管用,我直截了當地開口道:「妳有認識
國企系大二的同學嗎?」
微微挑起一邊的眉頭,她點了點頭,用眼神詢問「那又如何?」
感受到胸口的脈動速度稍微快了些,我淺淺吸了一口氣緩了緩呼吸,然後笑道:「其實我
是和國企系大二的一個學姊有點過節,所以我是來尋仇的。」
聽見了我說的話後,燕子露出了見過面以來第一次有些錯愕的表情,隨即掩起了嘴,放聲
大笑了出來。
「你都這麼說了你覺得我還會讓你去找那個學姊?」
「說不定妳跟那個學姊也有仇,我們利害關係一致?」
稍微歛起笑容,原本雙手叉腰的她右手探進口袋裡,並且拿出了手機在手中晃了晃。
「幫你找人有什麼好處嗎?」
「我會祝福妳未來的每天都能開開心心的度過。」
「聽起來不算虧。」
才剛在心中豎起勝利的旗幟,接下來她拿起手機貼到耳旁的動作卻讓我愣在原地。
將手機貼在右耳旁的她伸出了兩隻左手手指輕輕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在幾秒後開口:「
小彤?有個大一的新生想找妳。」
原本坐在階梯上的我奮力起身,對著幾公尺外的她手舞足蹈表示我雖然想找人、但也不確
定是不是這個人,但她正眼都沒瞧我一眼,丟下了一句「人文大樓前的階梯」後便掛上了
電話。
「拖拖拉拉的男人可不受歡迎。」
完全沒有一點點想要理我的意思,丟下了這句話後的她坐到了階梯邊緣的扶手上,逕自滑
起了手機。
雖然一切發展順利得超乎預期,但也帶著一種渾然天成的感覺,似乎事情的發展本該如此
。
重新低下身子屈膝坐在階梯上,原本的位置已經映了點陽光,正好照到我的胸口。
一年來日夜交替,我曾經想過無數次再會的場景、還有那些想說的話。
我想過某天陽光明媚,在景點的巧遇、在某個雨夜的便利商店,亦或是上了大學的哪天,
我悄悄地等在她上課的教室外面,而下課後踏出教室的她正牽著一個男生的手。
想過那些要對她說的話,無論是她帶給我的,還是她一句話不留就轉身離開的失去。
甚至夜深人靜還寫過幾次稿,至今仍留存在電腦的記事本裡。
但時間流逝下,原本蘊含的複雜情感以及語句逐漸純粹。
說不清楚是在哪一個時間點,心底的想法就只是想再見她一面,然後把「我喜歡妳」這句
話說出來。
其它的事、那些已經發生的過去,那些可能的未來,沒有再做深想。
所以此刻,沒有那些我以為會有的激烈情緒,平靜得連自己都感到訝異。
即便在五分鐘後走近我們的人,是一張未曾見過的陌生面孔也一樣。
遠處走來的,是留著一頭短髮的嬌小女孩,若不是燕子說她是學姊的話,我甚至會以為她
要比我小個兩歲。
眨著那雙淡褐色瞳眸的她看著是個十分小心翼翼的人,禮貌地對我點了點頭後,轉頭對燕
子拋出了一個詢問的眼神。
從階梯上站起的我對著她露出笑容點了點頭,轉頭對著燕子聳了聳肩。
「看來我不小心耽誤到你們的時間了,小弟萬分慚愧。」
起身後,雖然陽光依舊明媚,但視線模糊,看不清燕子、也看不清眼前學姊的表情。
想必在他們眼中,我就是個讓人感到莫名其妙的奇怪新生吧。
不過,這樣就好。
身體就像被開了一個洞,看不見,卻無形抽空我的所有力氣。
踩下階梯的步伐雜沓,驅著有些搖晃的雙腿,我想快點離開這個地方,能多快就多快。
但是,當五感在一片嗡鳴中逐漸模糊,唯一清晰的是肩膀忽然被扯住的觸感。
回過頭、用力眨掉模糊視線的淚滴,是那個嬌小的學姊拽住了我。
依舊坐在階梯扶手上的燕子神情冷峻,出口的三個字清晰而冰冷。
「妳確定?」
個子雖然嬌小,但扯住了我肩膀的學姊此時的目光沉著堅定。
學姊的聲音很輕。
「比起被她討厭……我更不想看到她被自己那麼喜歡的人討厭。」
份量,卻很重──
「──然後,那個學姊告訴我,她的名字叫紫綾,和燕子跟映彤是高中認識的朋友,之所
以知道我,是因為映彤在那個我們相遇的暑假每天都把我的事掛在嘴邊。」
即便是幾年前的回憶,但在腦海裡卻不曾模糊過。
「……她說,映彤在與我分別的那晚出了車禍,雖然車禍本身不嚴重,不過牽連到了她原
本就有的心臟疾病,對方肇事逃逸後延誤就醫,之後雖然搶救回來,但因為大腦缺氧時間
過長,所以一直沒有醒過來。」
眼前女孩的神情始終沒有掀起一絲波瀾,沒有傷感、沒有憐憫、沒有慈悲,只是靜靜聽著。
「那一天,我跟燕子和紫綾一起去了醫院,病床上的她依舊很美,就像只是睡著了,像是
我只要輕聲呼喚她,她就會醒來一樣。」
「但是,看著那樣的她,我連出聲喚她一句的勇氣都沒有,我像是在病房裡面待了漫長的
一整天,出來時卻發現只過了兩分鐘,僅僅兩分鐘我就覺得自己快要窒息。」
「……我像是逃跑般回到了家,很希望能在床上醒來,然後發現一切只是一場夢,但我一
整夜都沒有闔眼。」
「當我整理好自己的情緒,決定無論發生什麼事情、至少還能陪伴在她身邊直到她醒來的
那一天時,燕子打了一通電話給我。」
「她說,映彤在昨天的夜裡走了。」
或許是已經在過去的記憶裡和夢裡反覆過太多次在病床上的身影,所以我沒有哭,甚至語
氣沒有一絲顫抖。
「我曾經有兩次機會對自己喜歡的女孩表白,有兩次或許能拯救她的機會……」
雙眼迎向眼前女孩那雙墨黑色的深邃瞳孔,眼前的一切隨著心跳越來越清晰。
當那輛失控的貨車迎面而來時,我的心底浮現的只有一個想法──
「我只是,想再見她一面而已。」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