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車還沒有來。
天邊大亮了，阿勤帶著敏敏等公車，據說這裡的車會載他們去該去的地方──不過事實上
到底是不是如此，阿勤第一次搭，也沒辦法保證。
「幸好，咳，幸好我們提早離開了……」
現在的時間應該是早上，明明有看見遠方的太陽，然而Ｋ高中上方卻還是一片漆黑，一點
光線也沒有。敏敏有些焦躁，阿勤也是，雖然他們順利離開了Ｋ高中，可是他們必須要待
在這裡等公車。阿勤有點後悔，或許應該帶敏敏直接搭電梯，那樣肯定更快一些。
好險公車終於來了。公車在他們面前慢慢地停了下來，開門。
「……終於。」阿勤說道，拉起敏敏的手。「我們快走吧。」
敏敏有些猶豫，往回看了一眼，再看向那輛公車。阿勤以為敏敏是害怕轉世的事，對她笑
了笑，敏敏輕輕晃了晃阿勤的手，阿勤反手握住她，沒有多想。
「走吧。」
這是阿勤唯一一次沒有捕捉到敏敏想說的話。兩人一前一後上了車，沒有看到司機，不過
在最後面的位置上，還坐著一名衣著華麗的女子。
或許她也要去同樣的地方。阿勤沒有想太多，只覺得在車上可以放心了，他拉著有些僵硬
的敏敏坐在前面的位置，發現這有點像是兩人旅遊──他忽然想起他還沒有和敏敏去看過
海，敏敏曾說在海之外，她也喜歡河，她喜歡那種波光粼粼的感覺。
公車啟動。
他們被載往黑暗。
「……敏敏。」看見窗外的景物快速地往後退，阿勤想起了這一輩子，卻也開始想下輩子
的事。「咳，接下來……妳有什麼打算嗎？呃，當然，我們都要往下一世去沒錯，我是說
……咳，不知道妳有沒有什麼想法。」
敏敏好像有點心不在焉。她往後看了看，把阿勤的手握得更緊了。
「據說我們會在黃泉下車，然後遇見孟婆、走過奈何橋，再前往彼岸轉世……說不定我們
會看見彼岸花海。」阿勤說道：「如果是惡的靈魂會被送往地獄，我們轉世成陰間的妖鬼
也有可能……咳，應該是不會，反正我會帶著妳走，妳去哪裡我也去哪裡。我答應過妳了
。」
敏敏望著他。
「下輩子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阿勤說道：「妳知道嗎？我曾經聽人說過，像我們這樣
留念於世的靈，就算解脫了，也很容易找不到黃泉，只能永遠在虛無中飄盪。我們很幸運
──咳，有人告訴過我該怎麼做，所以我們能來搭公車，和一般的靈魂走一樣的路。不過
……我還是有點擔心，咳，敏敏，我們下輩子會不會忘記彼此呢，或是──」
阿勤的話被打斷了。敏敏用左手壓住他，湊過來，仰著脖頸，似乎在看他，又似乎是在觀
察他臉上的某片皮膚。阿勤有些發愣，總覺得敏敏靠得有點太近……敏敏同時用左手撐開
他的掌心，在阿勤的手心上快速地寫了一個字。阿勤還沒有辨別出那是什麼。
敏敏坐回位置上，阿勤呆了半晌，還在回想剛剛要說的事，卻發現身邊的走道上有人。阿
勤轉過頭，這才發現最後方的那名女子不知何時來到了他們身邊，沉默地、居高臨下地看
著他們兩人。
「咳，不好意思……有什麼事嗎？」阿勤說道，原本有些尷尬的，卻感覺到身邊敏敏整個
人都緊繃了起來。
「這裡已經不是高中。」女子說道，語調非常平板。「你們也不是人類。吃了你們沒有關
係。我不會死。」
阿勤愣了愣。
「他們要回來了。」女子說道：「我要力量。我需要力量。」
話一落下，一切彷彿放慢了動作，阿勤瞪大雙眼，看見那名女子的嘴朝上下撕開、再撕開
，不一會兒就變成了一張血盆大口。
阿勤還沒有反應過來，那張嘴挾著利齒就這麼朝他頭上咬，忽然身後一個力道把阿勤拉開
了，身旁的敏敏主動撲了上去。
血花四濺。
「敏敏！」
阿勤喊道，伸手想拉，不過敏敏直接把那名女子撞倒在地上，肩膀被硬生生撕咬下一塊肉
。女子再次張開了嘴，而敏敏往阿勤這邊望了一眼，回過頭用血淋淋的右肩壓住那名女子
，左手用盡全力往車底拍去。
一聲巨響，單薄的車底應聲破出了一個大口，而就像是已經有所準備一樣，敏敏頭也不回
，就這麼扯著那名女子，往下墜到車外的黑暗。
「敏敏……敏敏！」
風灌了進來，警報器大響，公車失控了，阿勤也朝車底撲去，不過卻被颶風吹翻回公車內
部。失控的公車繼續往前方疾駛。阿勤大喊著，看見黑暗中有一對蟲翅飛起，而敏敏繼續
往下墜、往下墜，變成了一個光點，落進了虛無。
阿勤砸破了身旁的車窗，他想過去敏敏身邊，然而公車失去了方向，突然往下急衝。忽然
阿勤感覺到身體一輕，就這麼被拋出了車外，在那瞬間，四周的景物迅速變換，他看見天
空、草地、山坡、海灘，彷彿身處在一個巨大的球形螢幕底下，最後重重地摔落到地面。
「咳……咳咳……咳……咳……」
阿勤全身劇痛，伏在地上用力地咳著，他想著敏敏、虛無、那名女子、Ｋ高中，他得馬上
回去，敏敏等了他這麼久，阿勤已經答應了，答應接下來會陪在她身邊──
抬起頭，一片花紅似火，一望無際。
他聽到了悠揚的鈴聲。
「……人生如過往雲煙，所思為何？所念又為何？」一道蒼老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一隻
滿是皺紋的手從小攤後方伸了出來，斟滿一碗清澈的水。「悲歡離合，愛憎貪痴，人生百
載，不過黃粱一夢。」
阿勤愣愣地看著那片紅花搖曳，像海。
轉過頭，那座巨大的木橋跨過兩岸，橋面上人影稀疏，而橋下河水清澈，波光粼粼。
※
那是一座廢棄的遊樂園。
男孩在原地猶豫了一會兒，手心握緊糖果紙，還是帶著他們進去了，沒有把他們拋在外頭
。穿過售票亭，地面上仍然是一片黃沙，遊樂園裡有摩天輪、雲霄飛車、旋轉木馬，所有
器材鏽跡斑斑，上頭還掛著幾條殘破的布。
葉以葳四處打量著，地上骨骸的數量明顯增加了，有些整塊被埋在沙裡，讓地面走起來比
外面還要更不平整。而在遊樂園的正上方，一艘巨大的幽靈船停靠在上頭，不過地面卻沒
有船的影子，往上看去可以看見木製的船底，以及淡粉色天空中，有幾個晶亮的物體不停
地往下墜。
方鳴午跟在後頭，用袖口擦去額頭上的汗水，回想起曾經在電梯上看見的景像。旁邊的連
帆也環顧了下四周，總覺得那些鏽蝕好像越來越嚴重了，不知道是風沙腐蝕還是什麼的，
整個地方給他一種快要毀滅的廢棄感。
「就在……就在前面。」男孩說道，停下腳步。「往前走就會看到了。」
葉以葳知道他在說什麼。「你不想靠近那裡嗎？」
男孩低下頭。「好像會變成不好的東西……我不知道。」
葉以葳點點頭，也不勉強他，和他道了聲謝，就讓他先回去。對於葉以葳的好意，男孩有
些發愣，他點點頭，轉身跑走了，沒多久卻又反身跑了回來。
「姊姊……姊姊。」男孩說道，扯了扯葉以葳的衣襬。「就是那個……剛剛姊姊問的，那
些也有過來這裡的人。」
「怎麼了嗎？」
「我想起來，那些人會用很厲害的魔法，然後那個說要把我們吃掉的那個姊姊，她會飛，
她有翅膀。」男孩說道：「她飛的時候背上會出現翅膀！透明的翅膀！」
葉以葳聽見，沒有多說什麼，彎了彎嘴角，拍拍男孩的頭就讓他先回去了。男孩祝福他們
事情順利，經過連帆時說了聲「糖果很好吃，哥哥以後再來陪我們玩」，這句話葉以葳和
方鳴午都聽見了，連帆臉上保持著一貫的微笑，心裡不由得腹誹了幾句。
男孩不一會兒就跑遠了。
遊樂園裡只剩下他們三個人。
「……接下來就要處理封印。修補完成之後，我們的任務就到此結束。」葉以葳說道：「
有什麼想說的、該坦白的，現在還有機會。我不希望到時候還要花時間對付偵探社的人。
」
連帆笑道：「我還沒看過學長學姊打架，可以錄影嗎？」
葉以葳淡然道：「你還有最後一次機會。」
這是確確實實的質問了，連帆迎著葉以葳的視線，臉上的笑容難得有了一點變化，眼神也
飄忽了幾分。葉以葳等著他的解釋，不過連帆覺得現在還不是時候──時機還沒有到，他
還在等。
「……我不會傷害學長學姊。學長學姊想保護的祕密我也不會說出去。」連帆說道：「我
可以保證。」
葉以葳抿緊唇，對於這樣的回答並不感到滿意。不過連帆又回到了那副笑笑的模樣，葉以
葳看向方鳴午，方鳴午站在旁邊，其實一句話都沒有聽進去，當然也沒有接到葉以葳的目
光。
「鳴午？」
「呃……是？」方鳴午這才回過神來。葉以葳已經走到他身前了，皺著眉，伸手碰了碰他
的臉。
「如果真的不行的話，你跟連帆先回去。」
「沒關係。還可以。」方鳴午道，下意識拉了拉袖口。「讓學姊擔心了。對不起，我真的
沒事。」
葉以葳知道狀況比她想得還要嚴重，現在方鳴午瞳孔變化了，但是他自己沒有感覺。也好
在這裡不是學校，暫時不需要顧慮界內──至於連帆，雖然葉以葳不知道他是怎麼發現的
，但既然他表示會保密，那就這樣吧。葉以葳現在也沒有其他選擇。
「……好。」於是葉以葳說道：「我們走吧。」
方鳴午點頭，依照習慣跟在葉以葳身後，他其實也知道自己的狀況很糟，不過現在要他拋
下葉以葳先走，他辦不到。
前面有水聲，風中傳來了一點點潮濕的氣味。隨著他們繼續往前，四周遺落的骸骨越來越
多，散落在各處。身邊經過一些廢棄的設施，有無人攤販、雲霄飛車、旋轉木馬等等，全
都只剩下鋼鐵的支架還在，上面擺著一些散亂的骨頭。
接著他們踩上了鋪著黃沙的淺紅色地磚。那是類似中心廣場的地方，有著乾枯的草地和停
駛的園遊車。如果這裡有遊客的話肯定相當熱鬧吧，不過當這裡出現在人間以外的地方的
時候，那一種遊樂園的特有歡樂感就變得相當詭異了。
葉以葳慢下腳步。
就在幾步遠處，他們的面前，封印漂浮在半空中，它是一張有著亮金色光芒的網子，約莫
有兩人高的大小，破損得相當嚴重，完好的部份只剩下不到四分之一。不只有時間造成的
老舊而已，封印像是被撕扯過了，中心破出一個又一個的大洞，邊角只剩下細小的絲線連
接。
而在封印背後，它所遮蓋住的是一團灰黑色的混亂氣息。氣息翻攪著，在正中間依稀可以
看見一扇青銅色的、有著細緻雕刻的門。
「……通往陰間的鬼門。」葉以葳說道：「所以才會有那麼多的陰氣。」
連帆道：「會有妖鬼從這裡過來嗎？」
「這只是小門，再加上還有封印擋著，機率不高。」葉以葳道：「不過對我們來說也夠了
。」
方鳴午忍受著強烈的氣味，他看了看四周，封印的旁邊是那座不知道有幾層樓高的摩天輪
，而在更遠處，還有一彎流動的河水。
葉以葳後退了幾步，大致上抓出待會需要的空間，方鳴午也跟著退了幾步，忽然又是一陣
暈眩。葉以葳看見，伸手扶了一把，她在方鳴午身上放了一張驅散氣味的符咒，再放一張
保護符，明明待會就要修補封印，葉以葳似乎也沒有要節省體力的意思。
「這裡我來就好，你先去旁邊休息。」葉以葳說道：「連帆幫我顧著。」
方鳴午一愣。
「沒關係。」葉以葳知道他想問什麼。「他已經知道了。」
連帆笑笑地應了一聲，方鳴午還有些詫異，葉以葳便像往常那樣，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當作
安撫。
在確認過周遭沒有任何危險之後，方鳴午和連帆到旁邊等待，葉以葳做了一個深呼吸，面
對著殘破的封印，將一張金黃色的符咒夾在指尖。
一陣風捲了起來，符咒發出耀眼的光芒，葉以葳的身影很快地被遮掩在風沙之中，變成了
一團光球。在摩天輪旁，方鳴午雖然蹲在地上，卻還是全神貫注地看著，而連帆站在方鳴
午旁邊，忽然有一種像是旁觀者的錯覺。
「……學弟。」
「是的？」連帆回過神來。
「我只問這一次。」方鳴午說道：「你身上為什麼會有界內的味道？」
連帆愣住了。
「你是界內的眼睛吧。」方鳴午道：「你的目的是監視偵探社嗎？」
「……不是。」連帆說道：「我不是界內的人。學長誤會了。」
「如果你敢傷害我的學姊的話，我不會放過你。」然而方鳴午續道：「你聽清楚了。」
連帆沉默下來，方鳴午依然注視著包裹在光裡的葉以葳，也不打算繼續遮掩了，臉廓、指
甲逐漸發生了變化。
「……雖然學長可能沒有那樣想過，但是在界內之外，還有很多他們不承認的東西。」連
帆說道，扯了扯嘴角。「不過……果然學長學姊還是沒辦法相信我。總覺得有點沮喪啊…
…」
光球連接著封印，兩邊都發出了亮黃色的光芒，力量從光球運送過去，填進封印的破洞裡
。隨著修補進行，光球的光芒越來越黯淡，封印卻恢復明亮，破碎的網格也開始自動生長
，填補著缺少的邊界。
網狀的封印慢慢地恢復了完整的形狀，它開始逆著漩渦旋轉，從邊界開始向內爬長，網絡
接起，封印的光線也越來越刺眼。後方的鬼門發出低沉的轟鳴，門內傳出幾聲悶響，而葉
以葳微微瞇起眼，持續驅動著符咒，將自己的力量透過符咒填補上去，直到足夠讓封印運
行。
沒有計算時間，葉以葳的身體很快地感覺到了疲勞。她輕喘一口氣，抬起手畫了一個符，
執行最後一個步驟。隨著手勢，封印發出了強烈的光芒，那道光芒驅散了周遭的陰氣，吹
起一陣涼爽的風，葉以葳便收起手，看見前方的鬼門被完整地擋在封印之後，封印緩慢而
流暢地旋轉著。
封印修補的步驟並不困難，只是相當消耗，葉以葳收起符咒，在確認封印修補完成了之後
，身體晃了晃，脫力一樣向後倒去。後方，方鳴午穩穩地把她給接住了，葉以葳仰頭就看
見了他有些突出的牙齒。
「……我想吃甜的東西。」葉以葳說道，伸手就往方鳴午的臉摸去。「你記得上次師父說
要給我們什麼獎勵嗎？一百倍的零用錢？」
「學姊辛苦了。」方鳴午回答，發覺葉以葳想要拔他的牙齒，趕緊側過臉。
「我好累。」葉以葳道：「你要抱我回去嗎？像上次那樣？」
方鳴午語塞，耳朵慢慢紅了起來，葉以葳心情大好，不過惦記著方鳴午身體狀況，還是離
開他，自己站好了。在摩天輪旁邊，連帆看著修補完的封印，他注意到葉以葳的視線，朝
這邊笑了笑，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
「好了，我們回去吧。」葉以葳說道：「順流而下，河在那邊。很好。」
「如果學姊累的話──」
「不用了。你現在的情況也不好，我自己走。」葉以葳道：「接下來……」
話還沒說完，一陣風吹了過來，在風沙之外，還吹來了某種晶亮的紙片。彷彿有意識那樣
，那張紙順著風捲了幾捲，正巧落在葉以葳的前方。
葉以葳忽然覺得那張紙有些眼熟。她彎下腰，把它撿了起來。
……糖果紙？
葉以葳還在回想著，這時候又一陣風來，同樣帶著幾張晶亮的紙。連帆也愣了一愣，看見
那些紙不一會兒就消失在遠方。
方鳴午聞到了血的味道。
葉以葳也想起來了。
在遊樂設施刺耳的搖晃聲之中，方鳴午聽見了緩慢的、規律的腳步聲，一步一步往這裡靠
近。那道腳步聲似乎是刻意讓他們聽見的，也不著急，維持著同樣的速度，帶著血腥味，
以及Ｋ高中的氣息。
「鳴午？」
順著方鳴午的視線，葉以葳和連帆也跟著看了過去，不過那還太遠了，他們都沒有發現到
什麼。
那股氣味讓方鳴午回想起了潮濕的落月湖、歌聲、還有巨大的蟲翅。果不其然，在片刻的
等待之後，一個人影緩步走了過來，方鳴午立刻將葉以葳拉到身後護著，葉以葳則右手碰
上腿側的長鞭，連帆看見也後退了幾步。
「又見面了。」
在廣場的那一側停下腳步，浮優說道。
「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