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莉的宅邸伍-不好客的豪宅
如果說有什麼能讓時間消失，也許一截從殘影中斷的底片可以，但形如蜂鳥疾速扇動
的羽翼，在快速運動之間，那雙翅膀也會從時間裡蒸發。
映入眼簾的風景，像張老舊的黑白相片，不知何時的冰雪已將豪宅塵封，殘垣上的雪
輾過鐵閘兩側的燈架，石子路上的縫隙被冰靄佔滿，庭院延伸到花園的路上已看不見任何
一株活著的植物，除了被冰晶覆蓋的葉片，四周成了灰白，即便外頭鄰近黃昏，山頭仍籠
罩在一層霧霾。
紫得發紅的屋簷，青翠的草皮，有些鏽蝕的鐵桿，對比手中彩色的照片，除了顏色不
同之外，相同的方向，相似的門框與造景，這的確是那幢豪宅沒錯。
他們穿著嶄新的布靴，皮盔，披帶上裝滿彈匣，像是精良的部隊也同成群的強盜，將
那些生灰的道路踩出異色，肆無忌憚的闖入宅邸，其中，還夾雜了個反襯的聲音。
「你們真的覺得那個連續殺人犯藏在這種地方嗎？」尖鼻子的彼得問道，手上把著
快門，可以看到眼眶邊緣壓出的紅印，似乎鏡頭才是他真正的眼睛。「這棟海邊的別墅真
的沒住人嗎？大家都不覺得奇怪嗎？這裡似乎比外頭還冷啊……據說這裡有一百年沒住過
人了，為什麼都沒人來認領這塊地呢？真浪費對吧？要是我就想住這種地方，每天去海邊
看海，多浪漫！」彼得像隻不怕死的幼鹿，褐色凌亂的瀏海遮掩不住他的興奮之情，當他
拿下相機的時候幾乎可以說是用拔的，似乎再晚點，眼皮便會留在冰冷的相機上頭。
「這棟房子就是鬼屋吧？所以政府都沒派人來碰，是沒人敢碰對吧？我想也只有殺人
犯喜歡這種地方……」典型的話癆，說個沒停，甚至把自己對屋子的期許還有規劃都說了
個遍。
「說殺人犯藏在這裡的不就是你嗎？再說，獨眼龍最後是往山丘方向逃，山路上是靠
海的峭壁，沒道理他還能躲哪去，讓你跟著已經違法了，要再多嘴的話就馬上滾吧。」叼
菸的小金是地方上有小名氣的警探，那雙粗壯的手臂捕獲過幾名強盜和販毒社團，二頭肌
上繡著一朵格外顯眼的紫色玫瑰，據說是獻給奪走他初夜的老師，這次的目標是鎮上靠一
個禮拜就出名的連續殺人犯，外號獨眼龍。
「謹慎點吧，」這是警探身旁的副警探，也是一名驗屍官，外號警局之花，「懸賞犯
一個星期內犯下十八起殺人案，被害者都被挖去一顆眼珠，至今仍沒有被任何監視器捕捉
到，待會見到任何人可都不能大意。」
「難得妳這次會主動跟上來，米蘭妲，」小金手上的菸蒂隨手一扔，熾熱的菸頭在冰
冷的灰堆裡一下子就熄了。
「出動大批警力搜捕一名連環殺人犯，上次連毒販為了逃補摔得支離破碎，我想解剖
的可是人體不是殘渣。」這是米蘭妲的怪癖，和那頭金髮與雪白的肌膚搭不上調。
「虧妳還真敢說，就不怕被當成靶嗎？」
米蘭妲從胸口掏出了把手槍，亮在小金面前，輕笑了聲便逕自推開大門。後頭彼得仍
說個沒完，似乎一點也不怕吸入過多塵埃「五個刑警追上山，沒一個回來，都失聯一個星
期了，怕不是再也回不來了，副警探說得對，我們得小心一點，小心檢查，小心這間房子
，說不定可以找到那幾個失蹤的刑警，不過眼睛也許早就被挖光了也說不定。」
「真是個嗆辣的美女。」小金那張沒刮乾淨的歪嘴裂笑道，並吩咐著十八名警員搜索
豪宅四周，無所事事的他則點燃了下一根菸。
「探長，我曾拍過一張和您吐菸一模一樣的照片，」彼得一旁說著，「什麼？」小金
似乎沒聽清楚，又問「你剛才又說什麼廢話了？」
「那是一個飲彈自盡傢伙。」彼得低聲道，便也進了屋內。
屋裡內外搜捕的人們踢起灰塵，所有的家具像罩著一幢濃霧般模糊，就連手電筒的光
也只有兩三米的探照距離，米蘭妲在一架三角琴上發現了張售屋員的名片，但其他內容的
粉刷物已經磨損，認不出印刷的痕跡，好奇的米蘭妲又細細的察看了客廳的擺放物，古老
的掛鐘上刻著塞爾維亞制的刻痕，當她撥弄鐘擺，周圍響起滴答聲時，一隻手臂頓時押上
她的肩頭，這讓她倒抽了口涼氣
「我的老天……」
「呃，副警探，一樓已經搜索完畢，警探要我來知會妳一聲。」米蘭妲故作鎮定「好
，我知道了。」
忽然間二樓的地板傳來劇烈的咚咚聲，把所有警員嚇得立刻舉起步槍警戒，四周的灰
塵又更濃了些。
「四個人在屋外守著，兩個人去大門口，快點！」警探俐落指示，把可能的逃竄路線
封閉。
當大家都趕往二樓時，米蘭妲仍獨自留在一樓探查，一方面是她喜歡自己研究所有線
索，另一方面是她一點也不想和小金待在同一個空間。
沿著客廳走進十字長廊，看著那些被其他警員打開的房門，有浴室，也有廁所，雖然
復古，但都相當雅致，還有像是兒童的房間，只是鏽著海鷗的藍色棉被蒙上了層灰，唯獨
一間房間吸引了米蘭妲的注意力，裡頭十分空曠，中間卻擺著一張書桌，桌上有一台和屋
內裝潢相異的傳真機。
「妳喜歡，殺人？」一道聲響冷不防駭入米蘭妲的耳中。
在空無一人的一樓，聲音顯得特別清晰。
「誰！」米蘭妲立起手槍，迅速蹲下，兩眼如狼，桌底無人，四周空曠，沒有地方可
以傳出那麼明顯的聲音，這逼迫她又確認了次「是誰！」
「獨眼龍？」像是灰塵的耳語，沙啞又渾厚的聲音，就像是木板的共鳴。
米蘭妲箭步衝出房門，四下無人，但那聲音應該近在咫尺才對，她望向走廊通往的客
廳門口，警員守在外頭，向樓上走去的腳步聲漸遠，當空氣冷卻了數十秒，她開始懷疑是
否是自己幻聽，凝滯在窗櫺光線上的灰塵靜止不動，米蘭妲才開始思索聲音的內容，殺人
，與獨眼龍。
「我確實沒有，我當然沒有殺過人，我解剖的都是屍體，怎麼會是殺人？」喃喃自語
的米蘭妲縮回那間獨桌房，她把門扣上，貼在門板上冷靜，是整日悶在解剖室和警局讓她
喘不過氣，這才想靠和警探的關係出勤走動，沒想到真被悶壞了，她被嚇得上氣不接下氣
，慌亂的確認著手槍裡的彈匣，子彈的火藥味和銅臭卻引起了些生理上的作嘔。
「想起來了？」那聲音又從間隙脫口而出。
這次米蘭妲嚇得渾身直冒冷汗，雖然身為醫科頂尖的博士生，但她的經歷並非全然光
明磊落，她熟知探長與毒販私下勾結，死的支離破碎的通常是替死鬼，因此毒品對城鎮的
荼毒始終沒有消失，能擔當副探長和驗屍官也是靠自己和探長的肉體交易換來的籌碼，米
蘭妲並非恐懼魔鬼，而是虧心事讓米蘭妲不得不對自己坦承。
「獨眼龍？」
「誰！給我滾出來，」米蘭妲槍朝牆壁，桌上的傳真機，又對準四周的角落，擾亂的
塵埃，始終空無一物，直到距離自己不遠的傳真機傳出幾聲滴答，米蘭妲的槍也同時上膛
，打開保險。
傳真機滴滴答答的輸入字串，米蘭妲兩眼怒瞠，槍口直指桌上的傳真，此刻的她完全
沒意料到自身行為的荒謬，她緩緩靠近中間的桌子，卻看見自己在驗屍房的投影，屍體就
在中間的桌子上，眼前又出現另一個自己，她手持銳利的手術刀，將受害者的眼珠子右眼
刨了出來。
「不是，這不是我做的，不可能是，」
槍膛鬆懈，一樓傳出了幾道劇烈槍響。
●
那是一個奇癟乾枯的中年人，就像是吸毒過剩的屍骸，披在身上的布斤像黏著塊薄餅
的鋁箔，他背著一袋行囊拚命地往山坡上跑，緊追在後的沿路追趕的五名員警。
中年人慌張地推開宅邸大門，闖進灰色的世界當中，他的裹身布被殘缺的欄杆勾毀，
撩開的身子頭髮稀疏，骨瘦如柴。
訓練有素的員警們就地分工，一人駐守大門外，其餘四人進屋搜索。
●
「醒醒，他在哪！獨眼龍在哪？」
惺忪的記憶裡，是探長和幾名警員衝進房間，這一刻已經躺在他的臂彎裡，被腥臭的
口水噴著臉。
「他躲在這間房間裡嗎？真該死，你們這些沒用的東西！連找東西都不會？」彌留之
際的米蘭妲還搞不清楚狀況，只看見眼前的下巴朝著四周唾罵，然後是一陣劇烈的腹痛，
就像是無數的石子反覆在腸道裡對撞撕扯般，米蘭妲頓時失去淑女的矜持，她嘶吼的臉孔
十分猙獰，兩隻腿朝著四周亂踢，甚至踢斷了自己的腳趾頭，一手捶著地板轉移痛楚，另
手壓著肚子重複地叫著「好痛！好痛！」
「她這是怎麼了？」小金問道。
「可能吃壞肚子了？探長剛在樓上沒有發現獨眼龍嗎？」那是仍然將臉塞在相機裡的
彼得。
「怎麼？你剛沒跟上來嗎？我還以為你一直陰魂不散的跟在旁邊呢，只有一具看上去
就不可能是連續殺人犯的屍體，像是個死很久的老人，還有些奇怪的裝潢，剩下的什麼也
沒有。」
米蘭妲敲擊地面的聲音頓停，讓大家把視線轉了回來，她兩隻手緊摀著嘴，從小金的
臂膀上跳了起來，就像是要吐出什麼一樣，她半爬著走，佝僂的伏在房間的門框上，然後
在眾目睽睽下嘔出了一顆眼珠子。
然而這時候震驚的不只所有警員，連同米蘭妲自己的那雙眼睛也驚訝地充滿血絲，她
慌張地看向探長，直搖著頭，彷彿是想告訴他事情不是他所想的那樣，但另一股噁心感又
從胃裡攀升，容不得她說出半句辯解。
「給我把米蘭妲抓起來！」
米蘭妲瘋狂地衝向通往二樓的階梯，外頭的員警仍不知所措，只有小金和房內四個警
員了解實情，十字狀的走廊，米蘭妲已經踩上中央的樓梯，迅速追趕的五人卻由於衝得太
快，竟朝屋外衝了出去，他們一臉茫然地看著大門內的客廳還有三角琴，鐘擺滴答作響。
「我想這間屋子會保護第一個進門的人！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撥了撥褐色的瀏海，
彼得又露出他泛紅的眼眶說道。
「這到底怎麼一回事，我們明明是追著副探長的方向呀！」
「怎麼樣都猜不到米蘭妲居然是兇手，她就是那個獨眼龍！」小金憤怒地說道。緊接
著，在外頭大門的鐵柵駐守的地方傳來了悽慘的尖叫聲，當他們趕到門口時，只見到一團
腐臭的爛肉在地板上瓦解消散，一頂警用皮帽掛在了欄杆上頭。
「怎麼辦，警探，我們要不要先撤退？」除了小金之外的幾名下屬已萌生
退意，眼神裡充滿驚懼。
「我們人多怕什麼？今天就要把米蘭妲給抓回警局，抓不了就殺掉！」小金斬釘截鐵
地喝斥聲似乎穩定了眾人浮躁的心情。
當他們重新進到宅子裡時，原本還在一樓警備的人員像是蒸發般，一個都沒見著，小
金他們這次穩健地朝著中央樓梯前進，總算是順利到達樓梯口，警探讓三人探路，他和另
一名警力守著樓梯口，當先行的三名員警來到二樓入口時，米蘭妲正呈現大字形，倒臥在
那名乾屍不遠處，鼓起的腹部像幫補一樣鼓噪，不時便從她的嘴裡噴出一顆人類的眼球，
如今散落在周圍已有十來顆之多。
「副……副探長……」一名警員的精神壓力已經面臨極限。
一顆同伴的頭從三人的頭頂掠過，正好在米蘭妲的肚子邊停下滾動，那是和小金探長
鎮守後方的員警，兩聲槍響，左右兩名員警的眼珠子已被子彈貫穿，灰塵從那道空出的縫
隙流過。
「探……探長……」
三根手指俐落地插入最後一名活著的員警眼中，活生生地拖出他的右眼和後頭牽扯的
百般思緒。
後記。
彼得回到他的工作室，在空無其他擺設只有書桌和傳真機的座位上，骨截分明的手指
頭軋軋地寫下宅邸日記：『豪宅只會保護第一個客人，米蘭妲副探長並不是首位貴賓，由
此可以發現，豪宅的主人並不好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