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木屐
我住的社區對面有一棟舊房子,外觀有點像日治時期的洋樓,古色古香非常漂亮,不過房
子的門窗都被緊緊鎖上,沒人進出過,直到今年才有了變化。
洋樓重新裝潢,被改建成時下年輕人喜歡的網美咖啡店,聽說現在很多有文化價值的建築
物都是這樣再利用的,配合觀光跟商業行為來讓建築物的壽命延續下去。
雖然咖啡店就在對面,但或許是「隨時都可以去」的念頭在作祟,所以我一直沒有去光顧
。
一天晚上我要回社區的時候,無意間轉頭看了咖啡店一眼,那個時候是晚上,咖啡店已經
打烊了,店內只有幾盞擺設用的小燈亮著。
在柔弱小燈的照射下,我看到咖啡店一樓有個人影站在那邊。
這種時間店裡怎麼還有人咧?我仔細查看,因為燈光太暗的關係,我只能看到那人的下半
身。
對方穿著整齊的和服,從腰身跟腿部的形狀來判斷應該是女性,她的雙腳套上白襪子、穿
著木屐,非常有日本風味。
因為她站在店裡一動也不動,我以為是咖啡店的宣傳人形看板或模型,所以沒多加在意,
先回家去了。
幾天後,有朋友來我家拜訪,我想說「該是時候去那間店了」,便帶朋友去那間咖啡店坐
,不過我在店裡並沒有看到上次那個穿和服的人形看板,便找了店員來問,店員卻說:「
我們店裡沒有擺過那種東西喔。」
「咦?是嗎?那我前幾天看到的是什麼啊?」
我正疑惑時,店裡的某處突然傳出「喀、喀、喀噠、喀噠噠」的不規律聲響,像是有某種
木頭做的東西掉到地上了。
「那是什麼聲音啊?」我問。
店員皺起眉頭,困擾地說:「這個聲音從開店之後就常常出現,我們也不知道是從哪裡傳
來的,一直找不到來源……」
不知道為什麼,我腦中第一個聯想到的畫面就是那晚我看到的,那位穿和服的人腳上所穿
的木屐……但是穿木屐走路的聲音是很規律的,剛才的聲音卻有點雜亂,兩者完全不同。
朋友後來一直在我家坐到晚上,我送朋友離開社區時,時間已接近午夜,打烊的咖啡店再
次吸引了我的注意。
我站在社區門口朝咖啡店內眺望,又一次看到了那身穿和服的人,這次一樣只能看到下半
身。
和服裙襬、白襪子、木屐,跟上次一模一樣。
「又出現了,那到底是什麼啊?」
就在我準備走進社區的時候,對方突然有了動作。
那雙套著白襪子的腳突然蹬了兩下,把腳上的木屐脫了下來,仔細一看,她穿的並不是普
通的白襪子,而是日本稱為「足袋」的分趾襪。
脫下木屐後,她直接用襪子踩在地上,原地跳了一下。
然後就沒有再落地了。
她雙腳的腳尖懸空在離地約五公分的地方,腳尖往前後左右擺盪、揮舞著,像在做某種掙
扎。
突然間,她的腳尖踢到了木屐。
兩支木屐被踢到後就像陀螺般,分別旋轉著滾向兩旁,我耳邊似乎聽到了木屐在地上滾動
、同時也是白天時在咖啡店才聽過的不規律聲響。
喀、喀、喀噠、喀噠噠……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站在原地看了多久後才離開,但我記得很清楚,那穿著和服的下半身最
後一直懸在空中,完全沒有了動靜,顏色混濁的液體沿著裙擺及襪子往下滑,從腳尖慢慢
滴落在地板上……
隔天上午,咖啡店照常營業,店員們上班的模樣都很正常,他們什麼都不知道,因為只有
我看到昨天晚上那一幕。
或許什麼都不知道才是正常的,畢竟那些有歷史的建築物,本來就沒人知道還有什麼東西
留在裡面……
(2)另一個她
在路上逛街的時候,我偶然看到了大學同學A從對面走來,因為有好幾年沒見過面了,所
以我就開心地跟她打招呼。
「喂!妳怎麼在這裡?」
但是同學A像是完全聽不到、也看不到我似的,完全不理會我,我又喊了好幾聲她的名字
,但她完全沒有看我一眼,就這樣冷冷地跟我擦身而過。
「這什麼意思呀?」我有點生氣,雖然大學時期跟A並不是很要好的朋友,至少維持著普
通朋友的交情,在社群軟體上也會互相交流、在彼此的動態下方留言等等的,而她竟然對
我視若無睹?是把我當空氣嗎?
被人無視的憤怒情緒即將湧上心頭的時候,我突然發現A剛才的樣子似乎不太對勁,有種
很強烈的突兀感,而且我曾經從別人那裡聽說A已經搬到南部了,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呢?
我打開社群軟體去看A的動態,果然,她昨天剛發過一張跟家人一起聚餐的動態照片,照
片中的A是俏麗的短髮,因為有運動習慣的關係,照片中的氣色很健康,眼神充滿活力。
但是剛剛跟我擦身而過的那個A卻是長髮、綁著一頭馬尾,臉色皮膚有點灰暗,眼神中滿
滿的負能量,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但我很肯定剛才那個人就是A,絕對不會錯的。
我直接在路邊停下腳步,打電話給A告訴她這件事。
結果A苦笑著跟我說:「你看到的那個我,是不是穿著灰麻色上衣,還有牛仔褲?」
「好像是耶……妳怎麼知道?」
「妳記得我兩年前有一次出車禍,最後差點沒命嗎?」
「啊,我記得啊。」雖然我沒有去探病,但A在康復出院後有透過動態跟大家報平安,所
以我有印象。
「我出車禍的時候,身上穿的就是那套衣服,你剛剛看到的是早就死掉的那個我。」
A說,她當年出車禍被送到醫院的路上,曾經出現到院前心跳停止的狀況,也就是說她等
於在車上暫時死亡了一段時間。
「出院之後,就常常有許多人跟你一樣,說在路上看到我、可是我都不理他們怎樣的,但
是我根本就沒有去那些地方呀……」A無奈地說著。
「這一切就好像有另一個我在外面遊蕩,感覺真的很不好,之後我整理了大家目擊到另一
個我的地點,結果我發現那些地點竟然全都分佈在兩年前我曾經心跳停止的那條路線上,
就是救護車送我去醫院的那條路線。」
A相信大家目擊到的另一個她,就是在救護車上死去的那個她。
「雖然『我』最後還是活過來了,但是在我失去心跳的時候,還是有一部分的我死掉了,
這是不變的事實。」A說:「我想,那部份死掉的我,就變成了大家所看到的那個『她』
,她應該是在我曾經死掉的那條路上尋找著某件事物吧?」
我問:「那她是在找什麼啊?」
「答案不是很明顯嗎?就是在找我呀。」A肯定地說:「這一部分的我活過來了,但是她
卻死掉了、沒地方可以去。如果死掉的那部份換成是我的話,我一定很不甘心,會想辦法
找到活著的那一部分,把屬於自己的部份搶回來。」
「咦,這種說法……」我本來想問「妳從哪聽說的」,但是A又繼續開口說話了。
「在出院之後,我的生活改變了很多,變得喜歡運動,也很珍惜現在身邊擁有的一切,我
很感謝是這部分的我活下來了。」A說:「但是死掉那一部分的我卻完全不是這樣子,大
家看到她的時候,都說她很沒精神、不是讓人很想靠近、全身都帶著怨恨。」
確實如此,我剛剛跟另一個她擦身而過的時候,她全身的確充滿著負能量。
A繼續說:「如果我真的被她找到了,也不曉得會發生什麼事情,所以我才會搬到南部。
」
「所以妳是因為這樣才搬家的呀?」
「是啊,我已經決定不再回去中部了,你知道嗎?我還曾經想過最糟糕的可能性呢。」
A嘆了長長一口氣,最後說道:「死去的那個我,現在應該非常痛恨活下來的我吧,我拋
棄了她,在別的地方活得好好的……要是被她找到,或許會被她殺掉也不一定。」
A說到「殺掉」兩個字的時候,我的肩膀上突然傳來一股涼意,好像有什麼東西被放在上
面。
我微微轉過頭一看,差點沒被嚇昏。
另一個A就站在我背後,她將整個頭部朝我的臉靠過來,下巴幾乎要抵在我的肩膀上,兩
眼歪斜到很詭異的地步,用怨恨的眼神瞪著我。
我摒住呼吸,不敢再吐出一口氣。
她是什麼時候在這裡的?她發現我正在跟活著的A講電話嗎?
電話那端的A後來又說了什麼,我沒有聽到,因為我馬上掛斷電話,快速往前走,從反方
向離開了。
等走出約一百公尺後,我偷偷轉動脖子往後一看,死去的A仍然站在那裡瞪著我。
看來A的想法是對的,死去的那個她,果然憎恨著活著的那個她……
到故事寄出的今天,A現在仍活得很精彩,我跟幾位同學前陣子才剛參加完她的婚禮。
當然,在婚禮上,我們沒人提起「另一個A」的存在。
已經死去的部份就不該再被提起,大家都是這麼想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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