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貳
秋去，冬季降臨。
秋季的霜降退場後即立冬，但清明一直等到立冬的尾聲，才悠悠哉的帶著使僕前往凜冬之
境。
簽了名遞了獻禮，他們被領著來到觀禮台上的暖閣，軟塌都還沒坐熱清明就興致勃勃地甩
下僕從、直驅小雪的寢殿。身份的緣故、再加上凜冬之境的守衛這些年下來對他實在是熟
的不能再熟，每年都只是意思意思勸導他一下，就讓小雪的身邊人去秉，後續幾乎就算隨
著他去了。
節氣要進入築祭前的第一關是緘語，照理說，緘語前的節氣是連身邊左右都要屏退的，但
就在小雪要正式進入緘語期的前幾分鐘，清明毫不意外地掛著大咧咧的笑容、忝不知恥闖
了進來。
一件事情做久了會變成習慣，再久就會成為理所當然，他這樣年年在小雪上祭台前來訪的
行為簡直變成了一種既定流程，整個凜冬之境的人都以為小雪跟他是朋友，但其實不是這
樣。
畢竟應該不會有相識數百年、連名字都不知道的朋友。
「為什麼你老是可以這麼神準的踩在我要進入緘語前來煩我？」
小雪很無奈，但還是抬手退下了追著清明進來的左右。早知道把整個行程往前推挪個半炷
香也好，就不用花費力氣跟這個討厭鬼叨叨。
「因為我自己也是節氣，比誰都了解這一整套流程怎麼進行。」清明殿下心情很愉悅：「
看看我今年給你帶了什麼來？」
小雪凜著臉看他自顧自興高采烈放下手中的桐木盒，這麼多年依然不解：明明是應付應付
性、隨便派個使者來觀禮就能解決的事情，大家都是這麼做的，這人卻年年親自來，完全
不合乎禮俗的隨心所欲丟給他這一類自備的禮物，每次見面都問他同樣的問題，也一次次
都被用軟釘子搪塞回去，但他好像樂此不疲、就這樣堅持了這麼長歲月。
基本上就是一個不知挫折為何物、屢戰屢敗還能捲土重來的傢伙。
小雪殿下心疲倦，很煩很頭疼。
「春之國度上好的春蠶絲做的衣服。」清明沒看出小雪的內心戲，自顧自興高采烈的展示
：「像雪一般的純白色底、細緻的上了一層澱染，在不同的光線下會顯示出水藍色的紋樣
；我親自監工春之國度最好的染坊跟繡房製作的，想必很適合你，小雪。」
「……您有心了。」第一次收到男人送的衣服……小雪覺得自己的嘴角在抽搐，但還是嚴
守著必須的禮節。
「不用對我這麼客氣。」他笑得非常得意，然後開始說起那句已經重複了六百多次的台詞
：「那麼？今年願意告訴我你的名字了嗎？」
交手的時間太長太久，小雪已經很明白清明就是一個死纏爛打的老賴皮，反正四下也沒有
其他人，乾脆放棄了對他客氣：「……每年來都問一樣的問題，你煩不煩？」
「我對我自己最驕傲的部分，就是從不知挫折為何物。」
「天人的一生很長，建議您多花點時間學習其它更有助益的東西，比方被拒絕時就該適可
而止之類的。」
「所以我花了這麼多年一直求知若渴、只為得到同一件事情的答案，您不覺得我這精神實
在可以列為學習楷模嗎？」
小雪無力地垂著肩膀單手掩面，實在是不知道該拿這個流氓一樣的無賴怎麼辦。
「……只要讓你知道答案了就不煩我？」
清明像頭大型犬一樣睜著水汪汪的眼睛點頭。
小雪透過指縫凝視著窗外沈默了一會兒。
「……祭臺北側，靠近凜冬之境邊界的山壁緩坡處，有一座別館叫落霜殿。」
「蓋在山稜線上，因為位處北境所以真的很冷；每年入冬後就會從那裡開始覆上新霜，按
往例，我築祭那天起該處就會降下大雪。」
「就地理位置來說，那裡其實是比觀禮臺更適合參觀祭典的場地；只是太冷了，除了凜冬
之境的人之外沒什麼人受得了，即使是我們，也只有在真的很熱的時候才會過去避暑。」
清明連連點頭：「所以呢？」
「你如果能在那裡把整場小雪之祭看完，我就告訴你我的名字。」
「只要這樣就可以？」他一臉像是撿到大便宜。
「嗯，只要這樣。」
「我知道了。」非常出乎小雪意料，他沒有多言、沒有討價還價、只是樂天而自信地接受
了這個條件。「我會在你登台開始前去找個好位置的，你安心做準備吧，回見！」
「……你別鬧了。」在清明推門離去前、小雪冷冷開口。
「嗯？」
「我沒有開玩笑，那裡即便對我們而言也很冷，不是你們春之國度的人待得了的地方。」
「我不曾把你的話當玩笑，難道你在擔心我？」
「……少臭美！」
清明一臉愉快，趁著四下無人乾脆說起胡話：「不然加一個獎勵條件，如果我辦到了，除
了給我名字、再增添一個吻？」
第一次聽到這麼混蛋的提議，小雪一下子做出最直覺的反應：「……清明你給我去死！」
「小雪殿下，要緘語了，口出惡言不太好。」清明好心的柔聲提醒。
深呼吸一口氣、告誡自己不要在這裡跟他動手，小雪捏著拳頭忍耐下來，但掩飾不了一臉
鐵青：「滾！！」
清明散發著愉悅的笑聲哈哈走遠。
他辦不到的。
才不可能辦得到。
他很久以前聽母上大人說以前曾經帶著春神殿主到那邊去過，即使是那個強大的春神殿主
都沒耐著、待沒兩盞茶的功夫就青著臉落荒而逃……才沒幾年修為的春神之子怎麼可能耐
得了那樣的嚴寒。
他是想為難他，但也只是希望那人就此別來煩他，希望那人知難而退，對於結果並不抱有
期待。
雖不期待，但從踏上祭台、點土的第一步起，一直到十四天後結祭，他一直無法克制自己
不把這件事掛在心上。
節氣在起祭後因為被自然附體、自身的神智狀態都會有點迷離，但在每一個轉身面向北境
的霎那，小雪都會不知怎麼的拉回神智、遙視那座漸漸被厚雪上妝的別館，看著白雪皚皚
的山陵，與漸漸被雪嵐隱蔽、越來越模糊的屋脊線與松林尖。
不可能在的。
不可能會在……
他抱著有些怪異的心情伏下最後一個俯天長跪的舞步、完成與接踵而來的大雪交接，被扶
下祭台時還有點恍惚，溫順地任由僕從為他更衣梳沐。
好不容易漸漸清醒過來，側耳從閒聊的僕從口中得知：自立冬結祭後，本來好好地在觀禮
臺當座上賓的清明殿下在現場待了一會兒就自行離場，等小雪正式起祭後就再也不知所蹤
。
「還沒找著，外面現在亂成一團。」貼身侍僕一邊伺候著小雪更衣，一邊沒好氣地說：「
人是在我們這兒不見的，春之國度的使者現在還待在裏殿那兒等交代，看這苗頭也不能硬
是把他們打發走……您說那邊那位是不是來找麻煩的，好好的觀禮台不安生待著，這下好
，中場離席也沒給個說法，誰知道他自己不受控上了哪去，這還有理由怪我們安管出了閃
失……」
小雪越聽臉越僵硬。
莫、莫非……
沒等僕從將腰間的玉墜別好，他連外袍都沒罩上就往外衝，踩著雪踏沒花多久就飛至白雪
皚皚的落霜殿，在積雪足足有三米高的園子盤旋了一會兒，終於看出某處林間積雪有塊不
太正常的凹陷。
他慘白著臉徒手向下挖，姿態之狼狽讓後頭緊跟過來的僕從都驚呼咧咧著上前勸攔，但還
沒把小雪勸起來、積雪深處露出了一節袖子。
小雪的臉漫上寒霜、屏氣震碎了那一塊地周邊的落雪，失蹤多日的清明殿下就這樣濕淋淋
地在半化的雪水中現身，待看清楚來救他的人是誰，還傻呼呼地笑著。
「……你、」小雪氣得一時半會兒失去了平日的鎮靜，蒙著一臉冰霜（物理）暴吼出聲：
「你是白痴嗎？！」
「啊，小雪，你來了。」清明縱使一臉昏瞌，還是揚著嘴角朝他笑得燦若春陽：「你知道
嗎，我剛剛在想，雪好厲害啊，看起來那麼輕柔、透過它們對著光看會變成很美麗的蒼穹
色，但壓在身上卻那麼沈……」
「閉嘴！」
小雪此刻臉色不亞於清明那一臉青紫，拉起渾身體溫比他還低的清明，一邊死命搖著不讓
他完全暈厥，一邊再度喚出雪踏、扔下一地僕從飛往國境邊界的某座落谷。那地方有一條
遙遠國度延伸過來的熱谷地脈，在那塊區域烘出有別於雪境的暖流，核心之處甚至流出一
道溫泉；凜冬之境的人一般都不怎麼來，是境內少數沒有冰霜覆蓋的暖地。
小雪在自己的極限能忍受之處停了下來，探了探溫泉找了塊溫度還行的區域，一股腦兒把
清明整個人下到水裡。
「你這樣會讓我覺得自己活像個病號。」熱氣的氤氳讓清明稍微醒了過來，他掛在岸邊淺
淺地拉著小雪的衣角，喉頭只能發出氣音、無奈地笑了一下。
小雪冷冽地瞥他一眼，卻沒有多說什麼。
他現在的心理狀態很複雜。平時嫌棄清明吵、嫌棄他總像塊賴皮糖一見面黏著自己不放、
嫌棄他無視自己散發的冷冽總要硬貼上來的熱情、嫌棄他身上對自己而言過高的體溫……
此時卻一心只希望他快點恢復，回到春之國度的人特有的那副沒心沒肺的蠢樣子。
天知道小雪是壓下了多少本能嫌惡、才會帶著他來這種自己平日絕不涉足的粘膩暖地。甚
至怕他沉入水裡、還出讓了自己的膝蓋讓他靠著。
小雪殿下對自己的反常想不明白。
「我可不是為了你才這麼做。」折騰了內心半天、最後他生硬地得出結論：「你要是真在
這裡出事，整個凜冬之境都會變得很麻煩。」
「我不會給你惹事的。」他的聲音還很澀，明顯一時半會兒緩不過來：「我跟我的人說了
，不管出了什麼事都不用管我，讓他們自己先回去……我也不知道他們這麼死心眼。」
……這人的腦袋有沒有一個桃核大？小雪氣到完全找不出更合適的台詞：「清明你這個白
痴。」
「大概吧。」大概是意識模糊的關係，清明此刻的聲音聽起來不如平日歡快、卻顯得輕和
柔軟。「我也不曉得為什麼，碰到有關你的事我就會變得很莽撞。」
「……」他捏著清明後領的手捏了捏又鬆了開，最終還是沒說什麼。
「抱歉。」反倒是清明突然開了口。
「什麼？」
「今年的舞，我沒有看完，這是頭一次。」他枕在小雪膝上閉著眼，惆悵地嘆了口氣：「
你說得對，真的很冷，第三天我就不小心分神了，在混沌中想起了第一次見面時的事……
等我回過神來、已經被埋在雪裡。」
「那麼久遠的瑣事你到底為什麼還記著？」
「我對於自身以及別人給的承諾都相當重視，」他難得地笑出了一臉柔和：「你答應我長
大後要給我堆一個大雪人。」
「如果只要這樣你就可以不煩我，那早幾百年前明說就好了，我辦得到。」
「那不一樣，」他哼笑一聲，像賭氣又像認真：「我要的不是“小雪殿下”的雪人，而是
那個在天帝殿外陪我玩的孩子堆給我的。」
小雪沈默看著那張枕在自己膝上的臉，看著那張被凍得發青的臉龐在熱氣下稍稍烘回一點
血色，看著他就要被溫熱的湧泉浸潤著沈沈睡去之時，小雪低低開了口：「……暮隱。」
「什麼？」清明張開了眼睛。
「名字。」他垂著目光，往水裡探進一隻手幫著調節溫度，就不再說話了。
「……驪黃紛沓去，暮隱而雪來？」他直視著小雪、開心而真誠：「暮隱…多好的名字。
」
「……住口。」
清明性格裡的那點劣根性又發作了，故意直直盯著他的眼睛：「暮隱暮隱暮隱……」
「別唸了！」小雪不耐地朝他狠瞪，卻沒掩過眼底下的侷促。
「呐，暮隱。」這一眼讓清明恢復了力氣，他看著小雪的眼睛、發出了醉人邀請：「我還
冷得緊……可以抱你嗎？」
小雪獃了一下，水裡的拳頭握了握。
……忍住，一定要忍住在這裡原地打死他的衝動。
「你人就泡在溫泉裡，而我體溫比你還低。」他凜著一臉寒霜客觀分析。
「我知道，」他瞇起眼睛笑、反拉住小雪衣袖：「但我就想碰碰你。」說完，嘩啦一聲就
把人拖了下水。
「清明你放開我！」突如其來的高溫讓小雪在水裡慌亂掙扎起來。「很、很燙！」
「沒事的，我體溫還低著，水太熱就靠近我。」他啞著聲說。
他說的是真的，相較於過熱的泉水，清明身上的溫度確實與他相近一些，小雪完全是出於
本能才抱著他的頸子貼了上去，但下一秒清明卻按著他的臉吻了上來。
「你……！」小雪那ㄧ瞬間完全閉塞了呼吸，掄起拳頭就要往清明臉上招呼，但體質明顯
比他強很多的清明卻還有餘力空出一隻手把他壓在岸邊死死不動，像是渴望許久的索求著
他那冰涼如玉似的嘴唇。
其實兩個人都不怎麼舒服，畢竟雖然清明表現得像個流氓，但實際上這是他的初吻，實在
不能強求他有什麼讓人滿意的表現。他依著本能押著小雪不分由說地又舔又啃，掙扎間還
碰掉了小雪的簪子，落下一頭漆黑如夜墨的長髮。
「這個歸我了。」他眼明手快，舉高那柄烏木髮簪痞氣地說。
「清明你……」小雪簡直氣瘋，但他身形真比清明纖細一點，手伸到極限還硬是撈不上。
「還給我！」
「不要。」他把東西收進前襟，掬起人家一把濕透的長髮，笑得非常無賴。「雖然我小時
候就見過了，不過不得不說，現在的你散下長髮比我記憶中更好看。」
小雪氣得完全亂了自身脈流，一個不慎、周邊五公尺範圍內的溫泉瞬間結冰，下場就是兩
人一齊被扣在冰裡動彈不得，最後還是靠湧泉的熱度花了好幾個時辰才慢慢化開。
等急得像熱鍋上蟻群的近衛們好不容易循線找來時，看見的就是兩位殿下雙雙癱在河岸懨
懨一息的畫面，抬回去後兩個人都病了，一個發起猛烈的高燒，一個體溫直探寒窯。
為了讓清明安生養息，春之國度的使節當機立斷決定將他馬上拎回去，自知理虧的他們對
前些時候還較真著要凜冬之境給個交代的事傲嬌表示既往不究，摸摸鼻子就要把人抬走；
反倒是罪魁禍首本人對自己惹出來的政治問題一點也沒有要反省的意思，還鬧騰著堅持要
在回去前跟小雪本人話別。
小雪青著一張臉同意了，只是因為病得實在不算輕，所以是在床榻上見的客。
「真的好冰。」其實清明的身體狀況也很糟糕，但還是硬撐著挨到小雪床邊，捏著那雙像
乾冰散發寒霧的手、有些愧疚：「這樣握著你會不會好一些？」
過猶不及都不是好事，小雪想，體溫真的低過頭了，連他身上那股自己平常嫌棄得要命的
高溫、此刻竟然真讓他感覺舒服了一點。
小雪有些迷離地看著自己被清明扣著的手指，想著原來這才是春陽真正的溫度，原來“暖
和”是這麼好的感覺……
他真好、真溫暖啊…難怪世間萬物都這麼喜歡春天……
……？
我剛剛在想什麼？！
小雪打心裡重重一驚、猛地把自己拉回神。
但重新對上清明那雙愧疚與溫柔並行的眼睛，他又深深地彆扭起來，只能沉下聲音、老實
地客觀回答。「……確實是。」
「我喜歡你，暮隱。」就像那個不合時宜的吻一樣，清明就這樣在兩個人都掛著大病號、
並且隨從環伺左右時突然告白；幸好他還是給小雪保了點面子，聲音很輕，音量估計只有
讓他一人聽到。
雖然這不妨礙小雪殿下直覺地想掄他，可惜指頭被扣著使不上勁。
「……所以要不要考慮跟我在一起？連生病都能這樣完美跟你互相中和的，大概也只有我
了。」認真不過三秒，清明突然撤去眼神中那層層疊疊的柔情，又揚起一臉歡脫。
小雪愣了愣，被扣住的那隻手蠻荒地使出所有指力。
察覺到殺氣的凜冬之境僕從A驚叫出聲：「殿下？！」
「小雪殿下！請放開我家主子！！」親眼看著清明手臂表面爬起絨毛結霜、急著要把人搶
回來的春之國度僕從B跟著尖叫起來。
「痛痛痛痛痛！暮隱暮隱、真的要斷了痛痛痛痛痛！」不做死就不會死的最佳代表清明殿
下可憐兮兮哀嚎。
短短幾天內斷了第二次理智線的小雪殿下狂暴大吼：「拜託你快滾回去！！」
落桑去清明殿探病的時候，整件事情已經聽了個七八成。
剛跟子規重逢的她心情非常好，但看著病榻上燒出夕陽色、呼吸間幾乎能把元神當泡泡吐
出來的清明，她還是忍不住深深嘆了口氣、發自內心的覺得無奈：
「哥哥，你是白痴嗎？」
病得差點把春神殿醫官嚇出辭呈告老還鄉的清明此刻連眼睛都睜不太開，但即便整個人就
快燒壞也沒影響他的好心情。
「真巧，每個我喜歡的人都這麼說♡。」
耗費了整個冬天捲在被子裡養病，即使大部分時間都陷在半昏迷裡，清明殿下一直寸刻不
離地將那把纖細而溫涼的簪子捏在手心底，病程中不斷發出呼呼呼的傻笑。
——
下週小雪篇。
真的不是我故意要拖以容姊稿，寫穀雨的時候我就有在推文區提過想寫清明小雪的故事，
但我本來以為這只是有生之年等級的空想……
可這倆孩子上禮拜突然就這樣來了，我壓抑不住他們（掩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