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點鐘左右,陽太終於醒來,他仍有些睡眼惺忪地伸手撫摸著雅子平常習慣睡著的左
手邊床鋪,正準備起身。
陽光透過窗簾的一個小縫鑽進來,天花板上的光影一切如常地變化著,而雅子正用著那副
靈魂躺在陽太的左手邊床上看著他的側臉,她正在等待,等陽太發現那個可能已經死去的
她,她很害怕自己看見那一幕,所以,今天她很希望陽太可以再多賴床一會。
「雅子—雅子—」陽太在床上翻了個身,他用男人撒嬌的語氣喚著雅子的名字,他很希望
雅子聽見後可以走進房來,就算是拿著鍋鏟走來也行。
人總在最脆弱的狀態下醒來,並企圖在最心安的姿態下睡去,對於陽太而言,他只想在睡
醒後能一把抱住自己心愛的女人,如此便能讓他的心今日亦有個地方可去。
床褥隨著陽太翻身而有了震動和起伏,雅子坐起身,焦躁不安地看著陽太像嬰兒般善良的
面孔,這一幕,似曾相識如同每個早晨。
然而,就在雅子伸出手想觸摸那溫熱的臉龐時,她的意識才又回到「自己已死」的理智上
。「為什麼?為什麼?人死後不是就消失不見呢?為什麼還要讓我看著自己心愛的人即將
面對悲傷呢?」雅子摀住嘴來哭泣說著。
「雅子—雅子—」陽太再次呼喊了雅子的名字,只是這回他的聲音更大了點。
「陽太,你不是很愛賴床嗎?今天我不會叫你,也不會吵你!你再睡一會吧!你很想睡
…..,你真的很想睡…..」雅子在床上不安地躁動,並碎念著自己以為成為鬼魂後就會擁
有的催眠超能力,可惜陽太的睡意看起來已經漸漸散去。
好幾分鐘過去了,時光流淌間,陽太盯著房裡角落那盆虎尾蘭的光影,那影子就像魔術般
把葉子拉的好長,光和影都是安靜的,屋內也是無聲,靜悄悄的。
短暫的分秒中,雅子突然間知覺到自己和陽太似乎早已經處在兩個不同的世界,因為打從
剛才開始,她躺過的床單沒有凹陷,她枕過的枕頭沒有皺褶,就連方才她激動地從床上蹦
跳起身,彈簧床也沒有動靜。
「這一切都不一樣了!變得和想像的不一樣,變得和當初說好的常相廝守不一樣…..。」
雅子不知所措地嗚咽哭泣,越哭越覺得心煩意亂。
等不及雅子的回應,陽太從房裡的光影中回神,並緩慢地坐起身,他深吸了一口氣,氣體
在那瞬間充滿了他的胸肺,這一口氣喚醒了體內的一些細胞,陽太伸了個懶腰,覺察到自
己的身子有股躺了徹夜的僵硬感,不過,昨晚一覺到天明,睡得還算安穩,枕邊還殘留著
雅子的髮香。
「雅子—雅子—」陽太一邊叫喊著,一邊巡視家中各個地方有沒有雅子的身影?他先走出
了臥房,晃到了浴室,又走向了餐廳,經過了廚房,最後終於來到了陽台。
這一路上,雅子都緊跟在陽太身旁,只可惜腳步聲始終僅有一個人的節奏。
雅子闔上雙眼,低下頭來用雙手覆蓋住整張臉,她潛意識裡想逃避掉最不想看到的那一幕
,不過,該來的,終究還是會來,雅子忍著心痛看著瞪大雙眼而跪倒在地的陽太,心疼不
已。
「為什麼痛苦總沒能放過死人和活人呢?我都死了…..,祢還要我做什麼呢?!」雅子崩
潰地也跟著陽太跪坐在地,她對天大聲咒罵,蹦落的淚珠就像無聲的控訴,然而,現在的
她一點也不在乎自己的死活,就算曾經想過自己的離開會讓心愛的人難過,但也沒意料到
會是這番無助又無奈的模樣。
「雅子!…..雅子!….....」陽太驚慌失措地高分貝喚著躺在地上的雅子,並衝過去將
她的頭枕在自己的胸口,雅子的額上留有著因突然昏厥而撞擊過的血跡,除此外,陽太幾
乎感覺不到雅子呼吸的起伏。
興許,這一幕幕上演死亡的劇情還沒完全按節奏展開,但雅子的情緒已經全然嚇壞了,不
過,就算情況糟糕地無法收拾,她現在也不覺得自己該得到任何安慰,相對於此,她此刻
只想抱住想再和死神爭奪什麼的陽太—「明明知道人無法勝天,但不放棄任何希望而在垂
死邊緣掙扎的人不是傻子,他們只是太想去相信世界會有奇蹟發生」。
陽太狼狽地撥打了救護車的號碼,而雅子則是第一次看到平時穩如泰山的陽太連自家的地
址都報得亂七八糟。
「對…..對……,我要做CPR……」陽太將雅子放回地面,整理她躺平身子,並在混亂的
想法中使勁地抓住一個看似能在當下穩住自己理智的東西─「我只想要雅子好好地活著」
。
大汗淋漓之中,陽太盡量讓自己每下CPR的數數聽起來規律,「1、2、3、4、5、6…….30
……」,然而,每一次對雅子的壓胸,陽太都害怕至極,他一方面怕壓斷瘦弱雅子的肋骨
,另一方面,他更怕雅子再也不會醒來。
「我在這啊!我在這啊!陽太,我在這啊。」雅子深知即便自己聲嘶力竭地叫喊,陽太也
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可是,為什麼這麼不信邪?這麼不想什麼也沒做就放棄了呢?
救護車的聲響聽起來驚心動魄,高低音的起伏頻率讓人難以想像這音調怎能連結這麼多接近死亡的畫面,尤其,最令人不寒而慄的是當那段聲音戛止在
自家門前時,那種像被死神點名般的畏懼,陽太幾乎快要承受不住。
「陽太,我在這,我在這!」雅子用另一個屬於靈界的身分對匆忙上了救護車的陽太胡亂
揮舞手足,並在救護車門關上的瞬間,門也沒開地就穿透了進去。
「我是鬼嗎?還是神?這也太神奇了吧?!」雅子對於自己輕盈而可以任意穿梭任何物體
間的靈體感到不可思議,也還很不習慣,但這股驚奇感,馬上就在她想輕觸陽太的肩膀而
沒有絲毫觸覺時,徹底幻滅。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陽太感覺不到我呢?」雖然這問題還是得自問自答,但雅子意
識到自己可能將死,對於明白自己正在失去與所愛之人的連結時,她仍感到掙扎與難過。
「死掉就是這麼一回事嗎?原來比起肉體上可忍和不可任的痛,走向死亡最折磨人的部分
是─眼睜睜地看著這世界上還有自己想愛的人不快樂」,雅子肝腸寸斷的哭過後呆滯不語
,默默地想著:「為什麼我人都死了,心還會這麼痛?「心」不是活著的人才會繼續跳動
嗎?那我的心痛……這到底又算什麼呢?」
陽太目送雅子進了手術室之後,他整個人無法自主地顫抖,並癱軟在人來人往的走道,當
悲傷已經到了再也流不出眼的地步,乾掉的淚痕就像潑在臉上的硫酸,刺痛而灼熱,「雅
子……,雅子可能真的會離開我」,陽太控制不住討人厭的直覺在體內放肆。
「誰都想相信『好的事』,可是,樂觀有時是不是不能夠抵擋現實的殘酷?尤其是剛才醫
生和護理師們看到雅子的神情,是他們……是他們讓我覺得死神已經來了。」紛亂的想法
彷彿下一秒就要撞開陽太的腦袋。
雅子看著自己的肉體被送進手術室,然而她現在卻哪也不想去,她只想繼續留在陽太身邊
,即便陽太不知道她的存在,但她仍想繼續這樣待著。
時間過得很漫長,因為不快樂,所以時間就被貼上了具體化格子的標籤,每分每秒,雅子
感覺自己都正奮力地在佈滿荊棘的鐵網上往前一格。
「想想那些我們曾有過幸福的事吧!」雅子在陽太的耳邊低語,並將頭輕靠在他太陽穴的
位置上。
「佐野雅子於1987年1月12日,12時42分已離開人世,請家屬節哀」,雅子的靈魂和在手
術室外守了半天而失魂落魄的陽太一同聽到了雅子的死訊。
「什麼?!就這樣?!」陽太使勁地用手掌搓著自己的前額,任由一頭亂髮與他一起崩潰
,瞬間的衝擊模糊了他身邊所有人聲、車聲和醫院的機器聲。
「聽到自己被宣判死亡……感覺還是好不真實。」雅子難以相信自己真的就這樣死了,想
起昨晚陽太的晚安吻,吻在眉心上有濕潤而冰涼的感覺;前夜陽太下班回家的擁抱,有她
此生摯愛男人的汗味與體味;家常口味的牛肉麵只有在她和陽太愛的小屋才能嚐到那不道
地的自家味;情人節那天和陽太一起聽的那首Jazz曲風《A Good Goodbye》還記憶深刻。
那一日,她記得他們擁抱了許久,還開心地跳著喚不出屬於哪種國際舞步的舞,也罷!就
算只是抱在一起搖擺,哪怕是天要垮了,都還慶幸至少前一秒還能有彼此的安穩。
「但是,你不在,天就垮了!」雅子放棄了對外尋求幫助的有聲啜泣,她正清楚明白著自
己現在和陽太分別在不同的時空中面對他們各自人生的天崩地裂。
在活著的每一天,每一種感官都像是一本日記,接收也記錄著對所愛之人的種種感覺!雅
子看著悲痛欲絕的陽太無法替他拭淚,甚至不能再叫罵他要振作一點,這一切的一切令死
去的她都感到無助與落寞。
雅子看著自己只有靈的形體而沒有觸摸功能的手,突然好像明白了自己正在失去這種感覺
─活著的那些感覺,先是觸覺、味覺、嗅覺,接著難道是視覺和聽覺了嗎?
當我們擁有一樣東西而太習慣地理所當然時,我們很難意識到自己該去珍惜什麼?因為那
樣的存在太不像一個選項,我們以為那樣的存在會一直都在,甚至不知道該用什麼方式去
把它拿起來放進心底去感受,然而,就像電影《如果這世界貓消失了》的劇情般—當那樣
平凡又看似不起眼而非不重要的東西消失了,我們才會發現沒有任何一種存在是理當如此
。
「看得見、聽得到,吃東西有味道,水溝聞起來很臭…..,原來這些都是我活著的時候才
有的權利,真的是太不把它們當成一回事了。」雅子莫名傷心地喃喃自語,並看著陽太許
久不能自己,她想用力地想記住陽太的樣子,因為雅子真的很害怕下個一秒鐘,自己的視
覺或許也不復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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