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厚顏無恥攀上少年纖瘦的背脊,讓素昧平生的他扛著我上岸。
他已經搭救我兩次,所謂救命之恩以身相許,可是我已經結婚了,該怎
麼辦呢~?
「同學,你叫什麼?住在哪裡?不嫌棄的話,你可以直接叫我哥哥。」
我的前書記官總說我問話缺乏技巧,太過直接,但因為我會散發出一股
全天然的憨氣,使對方不自覺放下心防。
(香魚:夏檢,別誤會,我絕對不是在損你喔。)
我看他不應聲,把腦袋從左肩移到右肩,湊著他耳畔,又不死心問了一
遍。
這位無名的熱心少年終於被我煩得撐不住,用蚊鳴般的氣音回了嘴形。
「ㄒㄩ?是許嗎?」
跟我的被害人同一個姓,是馬公那邊的大姓,但也可能是從本島過來的
外地人。
我看著他身上的制服,白襯衫、米白長褲,有點眼熟。昨天在船上想了
很久終於想到是哪間學校,和小卷同一間,是位在隔壁、隔壁島上,私人創
辦的寄宿學校,專門收容7-18歲的拒學學生。
那間學校也是海哥幹的好事之一,幫他某個教育熱忱的有錢朋友牽線,
想要降低臺灣青少年自殺率,專門收容無法融入校園的兒童和青少年。去除
暴力傾向和心理變態,跟他們家長收了鉅額費用後,由學校這邊照顧他們成
年。
我以前常常跟著海哥去學校訪查,還被以為是理事長的兒子,「少爺、
公子」的稱號可能就是從那時候傳出來的。那間學校什麼也沒做,只是讓學
生脫離他們原本的環境,不用在乎任何人,好好地吃飯和睡覺。多數人成年
後,就回歸到社會自食其力,有的當起學校老師,有的出來開民宿。
像我們家小卷生性害羞,到高年級還是沒辦法跟人好好說話,同學和老
師都叫他去做比較辛苦的清掃工作。有天他終於忍不住,鼓起勇氣跟爸爸媽
媽訴苦,他父母卻放聲嘲弄他:「你就是又笨又醜,才會被人欺負。」
還不如沒有父母。
當年海哥就是見多識廣,一看我跟阿傻就知道我們家庭出了狀況,完全
不提爸媽,悄步往我們靠近。等我意識過來,他已經成為我們的照護者,他
家裡成對的床被和碗筷不知道什麼時候早就買好備著。
可惜我做不到海哥那樣謹慎,也不習慣等待,只要見到喜歡的,嘴巴幾
乎與反射神經同步。
「許同學,你幾年級?喜歡什麼?要不要哥哥給你零用錢嗎?」
我眼神誠懇,希望他不要以為我想買他的屁股。
我看他小巧的薄脣微彎,隔著長劉海、望向我的眼珠帶著一絲無奈。
等我們爬上岸,我踩乾腳重新穿好鞋,這一會工夫,許同學已經幫我拿
起隨便壓在石頭下的風衣外套。
他折外套的姿勢就像我妻子,自然而然把我的衣物攬在懷中。
熱心助人、溫婉嫻淑,這要我怎麼能不喜歡他?
我把他折好的外套重新攤開來,罩在他單薄的肩上,低身和他平視。
「許同學,你是不是目擊到什麼?你就是有話想跟我說,才會來找我這
個正義檢察官吧?」
我不是默默做事、平白無故被媒體看上,一夕之間成了全國人民心中的
白面包青天。是我抓準每一個曝光的機會,花了六年的時間養成人們對我的
信任,無論什麼樣的案子,只要見到我名字,大家就會安心下來,相信最後
一定會有公平的結果。
我認真扮演正義敢言的小檢察官,目標不是為了高位,而是利用累積多
年的民氣,時機到了,和上位者搏了一把。
我怎麼敢奢望,一個人就能拯救這個從根柢腐爛的國家?
雖然人家說我這把輸得澈底,但還是留了些籌碼下來,比如我這張臉。
別人怎麼也求不來的人證,證人就是會自動找上我。
我如此自信,許同學卻輕輕嘆了口氣,無聲向我表示:說了也沒有用。
「為什麼?」
「太近了……」
他用氣音回道,我才不情願地退開半步。
許同學再次伸手向我討要我撫在胸口的囡屍,似乎不希望我接觸那東西
太久。可是小孩的媽媽不在身邊,沒有人抱著它,也太孤單了。
「不用擔心,我陽氣很重,因為我是正義的夏檢察官!」閃亮☆眨眼。
不是我自誇,我女兒都說把拔這招很帥。
許同學抿緊脣,噗嗤一聲,又回到水平的脣線。
我像個鄰家的老婆子對許同學叨叨唸唸:「如你所見,我最近看太多死
掉的少年少女,不放心你一個人。如果你不嫌棄,我想給你安排住處。我沒
有別的意思,你看,我已經結婚生子,絕對不是喜歡小男生的變態。」
我摸索內袋,拿出隨身攜帶的全家福相片,是女兒剛出生的時候拍的,
我跟妻子還帶著剛出社會的青澀。
「我太太和女兒,今年六歲了。」
如我所料,孤單的少年怎麼可能抵抗得了溫暖的小家庭?許同學接過照
片,看得目不轉睛。
我打鐵趁熱,半跪下來,向他誠摯邀請。
「不嫌棄的話,要不要跟哥哥一起生活?」
許同學纖細的手骨往我探來,我以為他想握住我遞過去的手,他卻摸了
摸我腦袋。
「夏檢!」
遠處響起小卷的大叫,他帶著所長和村里巡邏隊,緊張兮兮往我奔來,
以為我又被髒東西拖下水。
我再回過頭,說意外也不意外,許同學消失無蹤。他冰涼的觸摸依稀還
留在我身上。
我單手拍拍膝蓋起身,先向派出所長伯伯通報海岸發現的囡屍,讓旁人
驚聲尖叫取代對我無微不至的關懷。
「夏檢,這個……該怎麼辦?」
「先放在許心慈的冰櫃,等法醫到了,我會再去看他們。」我用白絹手
帕把孩子包好,才交到警方手上。
少女被攔腰截斷,為的是掏出下腹的東西。影片中她往前蜷縮的身影,
不是怕冷,而是想要護住肚裡胎兒的下意識動作。
殘病的老人、未成年移工、被家庭遺棄的少女、小孩子……怎麼都是社
會生態系底層的弱者?
如果不是遇見海哥,我大概也會是他們的一員,死得再委屈也沒有半個
聲響。
小卷重新給我披上風衣,我嗅了嗅,有海水的氣味。
「──回來了。」小卷喃喃道。
「什麼回來了?」
「你搬回來之後,不見很久了。」
以前總是在壞天氣出現,民宿的人和遊客都有看過,那名傳說中的白衣
守護神。
我對小卷耳語:「白衣同學現在躲在堤防下,不信你去看。」
小卷走過去探頭,有點失望地向我報告:「夏檢,真的有人。」
許同學就是一個從寄宿學校逃學的自由份子,特別喜歡來這座小島閒晃
,沒有靈異現象,我這麼說服我自己,但也同時想著:有在界石偷尿尿真是
太好了。
晚餐時間雖然我不餓,但我還是跟民宿的住客湊在大桌上用餐,小卷要
我回去週末休息特別為我開床的衛生所吊點滴,我抵死不從。
小卷說,晚上有特別預約的房客,是年輕女性,請我睡在大廳長椅上的
時候注意不要露肚皮。
我心想,就算露肚皮,你還不是會幫我蓋毛毯?有小卷這個二號保母在
,我有恃無恐。
可能看我過得太囂張,我才瞇上眼沒多久,就聽見熟悉的哭哭音。
「夏檢、夏檢──!」
我睜開眼,門口拖著LV行李箱、嬌小玲瓏的馬尾小美女,真的是我的前
書記官香魚。
該護衛我的小卷因為不擅長應付活潑可愛的異性,只是佇在原地發傻。
「你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領扣沒有扣好?頭髮也沒有梳整齊?你還有
沒有身為國民偶像的自覺!」
嘖,保母一號,妳好囉嗦。
因為香魚說話會帶奶音,罵人一點也不可怕,反而讓人想要逗她。
我慵懶坐上椅頭,朝我的前書記官張開雙臂。
「要不要抱抱?」
香魚一張俏臉漲得通紅:「你這是在做什麼?我怎麼可以對不起春芬姊
!」
「我這輩子也只問妳這一次,不抱拉倒。」
「嗚嗚,你這個罪惡的男人!」
香魚內心掙扎好一番,最後還是忍住沒撲到我懷裡,值得敬佩。
等我們相見歡這齣戲演完,小卷才拿著板夾,要請香魚填寫入住資料。
「吳秋香小姐……妳好。」
「請不要叫我本名,叫我香魚就好。」
「啊……好的。」
小卷快被香魚凌厲的氣勢壓得停止呼吸,我在旁邊看了一會好戲,想去
外面閒晃,就被香魚大步衝來,緊抓在她手上。
「夏檢,你是不是還想要遇到鬼?」
被看穿了,不愧是養我六年的保母一號。
「不准,給我進房睡覺!」
小卷投以香魚尊敬的眼神。
香魚自動找到我房間,給我鋪好床,倒了一杯溫開水放在床頭,等我躺
下來,熟練地為我掖好被子。
「香香,妳今晚要陪我睡嗎?」
香魚紅著臉罵道:「我絕對不會背叛春芬姊!」
「又不是要上床,陪我一起睡就好。」
「別說這種和渣男一樣的話,雖然我知道你是真心的。」香魚垂下眼,
盯著我的枕頭,想要看出上頭有沒有淚痕。
「我沒有哭。」
我露出堅毅的眼神,我是成熟的大人了;香魚看了只是軟下眼神,輕撫
我額前的髮絲。
「夏檢,春芬姊很擔心你。」
「她一直都把我掛在心上。」
「你要是再也回不去臺灣,該怎麼辦?」
雖然很寂寞,但這對我妻兒未必不是好事,我吸來的炮火才不會波及到
她們身上。
「妳呢?怎麼過來了?」
「我本來就想跟你一起轉調,但我得先安頓好父母親,說到他們點頭才
為止。」
「妳怎麼這麼傻?」
「夏檢,我在你身邊從來沒有受過委屈,你是一個很好的長官,我想要
跟你一起實踐公義。」
香魚的父母打零工過活,有時閒暇會抓溪魚去市場賣。她同學知道了,
就笑她身上有魚腥味,她回家跟父母告狀,父母只是努力說服她,魚一點也
不臭,也有香香的魚。
香魚看穿父母不敢為她出頭,害怕去學校理論,害怕被人比較,只能叫
她吞下去。
香魚說,她以為一輩子就只能縮著頭過活了,卻遇見了我。才知道生態
系除了弱肉強食以外,還有共生理論。
「想太多,我才不是白白做苦工。」
香魚脈脈望著我:「我知道,你就想要大家愛你。」
「香魚。」
「嗯?」
「我的全家福照片不見了。」我突然想起來,許同學沒有還給我。
香魚受不了地盯著我,一邊用眼神碎念:怎麼又忘東忘西?你是怎麼考
過司法特考?以為迷糊的帥哥很迷人嗎?一邊拿出手機,點開我和妻子女兒
的合照。
有妻女的照片和香魚陪著我,我安心地合上眼。
我不由得想起溫柔的許同學,真希望他也能待在我身邊,我想讓他冰冷
的雙手再次溫暖起來。
星期一早上,香魚哭喪著臉跟著我去搭船上班。
「好早……更早了……以前還能住宿舍……」
「地檢也有宿舍。」
「不要,我得隨時監控你,省得你把自己弄丟。」
凱叔調笑道:「真像男女朋友。」
我連解釋都懶得解釋,香魚鄭重澄清,沒有這回事。
唉,徒勞無功,我用膝蓋可以想見,追隨我調來離島的香魚,今後也會
被緊緊貼上「小三」的標籤。好在我老婆不會較真這種流言,謝謝老婆。
香魚站在航行中的船頭一會,梳好的髮型經過海風的洗禮成了瘋婆子頭
,崩潰不已。
「夏檢,為什麼你都沒事?」
「我們澎湖人體質特殊,會在頭髮分泌一種特殊的油脂,可以抗風。」
「真的假的?」
「假的。」
香魚對我一頓粉拳痛揍,我們檢察官和書記官平時的相處模式就是互相
傷害和吐嘈。
今天風浪很大,香魚就要承受不住,我扶著她要進船艙時,聽見混在海
浪中的引擎聲。
凱叔正色:「不是一般的漁船,小泯,你快和小香小姐躲到船底。」
很快地,我們的白色遊艇被兩艘藍色漁船包挾住,前頭的外籍移工拿了
步槍,為首的匪徒拿手槍,站在右方那艘船。都沒有人遮臉,不怕被我們認
出來,很是大膽。
「把夏檢察官交出來!」
凱叔大喊:「休想!」接著舉起藏在甲板的長槍,雙方互相對恃。
雖然我很想問凱叔你槍枝哪來的?我可是司法官啊,竟然不知道身邊的
船長叔叔私藏軍火。但現在敵眾我寡,不是計較的時候。
我舉高雙手,走出船艙。凱叔見了我,露出心急的眼神。
我向敵方首領喊話:「啊那個誰?對,就是戴紅頭巾的你,你們那位老
大,現在還在玩男大學生的屁股嗎?」
對方眼神一暗,我似乎戳中他的痛處。
「那個時候就應該殺了你。」
因為我實在抄掉他們在臺灣太多據點,營業額砍半再砍半,對方咬牙切
齒瞪著我,一副恨不得啃我的血肉樣子。
「沒錯,你們在這片海上,動不了我半根寒毛。」
對方舉起槍,槍口對準我,就要叩下扳機,想要先給我一點苦頭嚐嚐,
突然興起的海浪卻讓他遲遲無法瞄準成功。
轟隆一聲,比子彈大上十幾倍的炮彈擊向包圍我們的漁船,龐大的巡艦
悄然已至,影子籠罩著我們小遊艇,就像罩著我們的靠山。
呵呵,我的人身安危,怎麼會讓身邊的小民去承擔?
「夏檢察官,您沒事吧?」
「夏檢,早!」
整個巡艦穿制服的官兵齊齊向我敬禮,讓我也只能心虛地敬禮回去──
對不起,我當兵靠海哥關說,只有當校園替代役。
「中隊長,有勞您了,請都抓起來,帶回地檢偵辦。」
我待在船頭仔細頭監看有沒有逃跑的漏網之魚,都沒有,剛才對方要開
槍射我,我似乎瞥見有一襲白衣潛藏在敵方漁船船身旁,看樣子只是我的錯
覺。
香魚等到情況解除危機,才從船艙跑出來,哭著撲上我的懷抱。
哼哼,說那麼多五四三,最後還不是抱了?
「你剛才差點死了你知不知道?嚇死我了!我要跟春芬姊告狀!」
換作小卷就會說:夏哥,你再亂跑,我要跟周博士告狀!
真是的,你們就是整天打小報告,才沒辦法成為像我這樣的大人物。
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跟海巡、海軍高層吃過飯、聊個天,而我青少年時
期,海哥總是帶我去見世面,把我介紹給他的老朋友們。那是很多努力的有
志青年,一輩子擁有不來的人脈。
海哥說,社會生態系自然形成,怨恨和悲嘆無濟於事。惟有看清這點,
成為權力階級的金字塔頂端,才能保護自己不受踐踏。
回想起來,海哥極盡所能把我這個憨呆扶上牆,扮成有模有樣的上流公
子,也真是為難他了。但我覺得我至今沒被垃圾人欺負成功的最大原因,是
他無時無刻期望我一生平安的心意。
──小夏,別怕,有我在。
托他的福,我已經好好地長大成人,卻還是好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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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工作繁忙,不敢跟親親保證更新速度。
不過我能感覺讀者對這篇的期待度(感覺背後有眼神),會盡其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