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說,這一切,真的結束了嗎?
自從那日宇成說完了他的故事,我再也沒見過他。
還記得他離去前,神情慘澹地笑了笑,然後說:「我想,這一切應該是結束了。我
把它結束了。」
我問他,之後還可以見面嗎?
他說,也許不會。他希望我不要再去找他,又別再和他聯繫了。
「我希望一切就到此為止。」他說。
然後,他突然問了我一個奇怪的問題。
他問:「我常常在想,如果一開始,那個女人叫我跳出窗戶去時,我便跳了,一切
會有不同嗎?後來還會發生那些事嗎?」
我愣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他說的是一開始出現在他夢裡的那女人,那指著窗外要
他跳出去的女人。但我不能明白他為什麼會對這件事感到糾結,難道他覺得那女人要他
跳出去,是基於善意嗎?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宇成轉身就離開了。那是他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把故事寫下來,幾經修改,仍然不滿意。總覺得裡面少了些什麼,我說不上來,
而許多的疑問可能再也沒有解答。
有時仍會去星巴克,坐著寫故事、打打文章,只是次數漸漸少了,主要是因為有了
交往對象,是公司裡的同事,為了時常能和她出去玩,我開始省吃儉用的存錢,也默默
規劃起未來,非必要的奢侈花費因此少了。
小說的雛型躺在電腦裡,故事本身則盤旋在我腦海中,始終無法擺脫。
故事也許是脫離了現實,太過離奇的情節,讓我在理智上認為它可能是假的,但內
心深處我明白,再荒謬的故事,總有某些部份是真實的,我想要相信它,即使這一切是
如何荒誕不經。
去星巴克主要是為了宇成,等了宇成幾個月,卻再也沒有遇上他。
在這期間,我去了市區的陸橋底下看,試圖找到一點女王存在的痕跡。那裡除了一
些民眾偷丟的垃圾,什麼也沒有。
在附近一輛早餐餐車買早餐時,老闆向我攀談。
他問我沒事鑽橋洞幹嘛,我問他有沒有見過女遊民帶著狗,住在橋下?
老闆說,好久沒看到囉,有一陣子。有天突然就搬走了,連狗也帶走。說不定是家
人找到她,來接她走,或是社工來把她帶走了。又或者,是接到民眾檢舉說她在這裡製
造髒亂,警察把她趕走了。
然後他便自顧自地忙碌起來了,不再談論這件事。
未解的謎團始終留在我心中,每當想起的時候,便把電腦裡的故事裡翻出來修一修、
改一改,總是有哪裡不對。
再後來,漸漸也就淡忘了,把這個故事塵封在電腦裡面。
但那故事還是以某種方式影響了我。
每次經過平交道,總會想起宇成跟他的故事。
有天我騎車經過一個平交道,已是晚上十一點左右,路上沒有什麼人,平交道的黃
燈閃爍著,只是柵欄早已拉起,可以通行。但是,當我漸漸騎近,卻不由自主地停下來。
在路口不遠處,有列火車停在那兒。
我停下機車,在離路口有好一段距離的地方觀察著路口。
火車仍然在原地,它待在那裡,沒有任何動靜。也許它就只是剛好停在那裡,等待
列車調度而已。
不知道為什麼,一陣恐懼感攫住了我。
那是毫沒來由的一種感覺,我停在那裡,只躊躇了一會兒,便調頭回轉,繞道從另
一個方向走,比原來的路線足足晚了十分鐘回家。
有一天,女朋友來我的住處,晚上時我在浴室裡洗澡,她在房間裡用桌機上網。
洗好澡出來,發現她居然在看電腦裡我寫的小說。
剛開始有些不悅,我以為在起碼的尊重下,她不會不經同意便翻看我私人的東西。
但還沒出聲,她便指著「犬王」這篇小說問:「你這篇文章,裡面這個叫宇成的,是不
是真名叫做林XX?」
我吃了一驚。女友是本地人,我從來沒想過,她可能認識宇成。當然了,宇成是假
名,為了保護當事人而做的小小隱瞞。
「你認識他?」
「不算真的認識,我沒看過他本人,」女友皺了皺眉,「我聽過他的事,你說的房
子我知道,我爸的一個朋友就是最後租屋處的那個房東……」
「你寫的這個宇成,他已經過世了。」
再一次驚訝。
「怎麼過世的?」
「他們說是平交道意外……聽說他們有調監視器出來看,說他半夜經過平交道的時
候,本來在路旁停得好好的,火車經過的那一刻,他突然衝出來。大家都說,他應該是
自殺的。」
「可是也滿奇怪,他們說他在平交道上,一直回頭看,好像在說話,好像他身後還
有誰……可是,那裡什麼人都沒有。他的精神狀態應該不正常。後來警察那邊就用自殺
結案了。」
後來女友的話題就轉移到其他事情上,停止了討論。
但我心頭仍然掛念著這件事,過了幾天,又忍不住再次向女友提起。
「你真的對這件事很有興趣欸,」女友說,「剛好也還滿巧的,這幾天我爸那個朋
友剛好來我們家裡,有聊到這件事。他抱怨說那個林XX的家人不負責任,不來房間拿走
他的東西,也不願出清理費來處理,還推說是林XX本人不要他們碰,一堆遺物都留在房
裡,他不知道該怎麼處理。他說,如果你想要的話,可以來看看,想拿走什麼他也無所
謂,反正大概沒人在乎。」
女友又跟我說了些那房東告訴她的話。據他所說,宇成在那房間裡留下了十分「特
別」的東西,特別到他們都不知道該如何處理。
再也忍不住好奇的我,終於向女友提出,想去宇成從前的住處一探究竟的要求。
透過女友跟那位房東聯絡之後,事情於是敲定,我們約了時間去看他先前出租給
「宇成」的房間。那是宇成生前最後一個居住的地方。
一見面,不出意料地,房東抱怨不已,抱怨宇成的家人彷彿事不關己一般把爛攤子
丟給他收拾,但話鋒一轉又說他不是不能理解,宇成看來也給家人帶來很多麻煩。聽說
他把別人的小孩推下樓,害人家重傷,他家人大概為了息事寧人,聽說賠了對方不少錢。
一面聽他嘮嘮叨叨地唸著,一面走向河堤邊的房屋。那簡直稱不上是一間房屋,只
是一個有四方牆壁和簡陋屋頂的工具間,牆上白漆剝落,露出底下的灰泥,屋旁架了簡
單的洗手台和狹小的浴室。這種房間,要付錢給我住我還不想,但卻是宇成度過許多日
子的地方。
房子的門是脆弱的塑膠隔板門,有些微變形,門上還破了個小洞。房東擺弄著門上
簡陋的鎖頭,推拉了好一陣子,終於打開了破舊的門。
一打開門,撲門而來的灰塵令我又嗆又咳,花了好一陣子才適應屋內昏暗的光線。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滿地的紙屑、積灰的雜物。我的視線移向房間另一端。
突然,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祂。
祂的身形巨大,就算聽過宇成的描述,但那幾乎佔去室內三分之一空間的身軀還是
令我訝異不已。
房東還在旁邊嘮叨不已:「他一直跟我說,不可以進他房屋,不可以動他的東西,
我也都尊重他,沒進去房間裡看過,不知道他是在做這種……」
那是墨生,我終於看到了墨生。
房東仍在說話,但我一個字都沒有聽進耳中,眼裡只有祂。
在來到這裡之前,我總懷疑墨生只是宇成在孤獨人生中所投射出的幻影。現在我卻
證明了,墨生是真正存在的個體。
但是,那到底是「祂」還是「牠」?
我仍近乎著魔似的緊盯著墨生,那閃閃發亮的烏黑皮毛、巨大超乎想像的身軀,尖
長的鼻吻,豎立的耳朵,以及黑暗中炯炯的琥珀色眼珠。
不知道為什麼,看得越久,就覺得祂的身形越是巨大,巨大的黑色影子爬上牆,佔
據了一半的空間。
然而,最引起我注意的,還是祂的四足。
它們粗壯有如四支木樁,牢牢地固定在一塊厚重的木板上。仔細看的話,會發現每
隻腳都用一支結實的鋼釘固定在木板上,而墨生,就這樣站立在板子上,且永遠地凝結
在這一刻—
是標本,宇成將墨生製成了一具標本。
縱使之前已經聽女友說過這件事,仍然沒有言語能形容我內心的震撼。
墨生暗金色的眼珠—那一定是某種仿製的玻璃或壓克力吧—凝視著我,牠的神情依
舊生動,彷彿下一秒就會撲過來。
「這個東西,我連碰都不敢碰,」房東說,「誰知道上面有沒有什麼細菌病毒啊之
類的,搞不好,會沾到屍毒喔。」
他繼續抱怨:「雖然他一直叫我不可以動他的東西,可是他人都過世了,怎麼可以
不處理?我就叫他家人把這東西處理掉了,他們連動都不願意動,完全不管,有夠不負
責任!難怪教出這種小孩,我也是只能自認倒楣啦!」
其實房東說得有道理。宇成並不是處理這種標本的專業人員,很難說任何人沒有任
何防護去處理這些東西的話,是不是會沾上什麼麻煩的病菌。
但宇成為什麼要這麼做?這是他所謂的「結束」嗎?
我還是抗拒不了好奇心,伸出手來摸了摸墨生的皮毛。
那一瞬間,排山倒海而來的怪異感受突然佔據了我。
很難形容,渾身的雞皮疙瘩都站了起來,一陣寒意佔據了我,只覺得頭皮發麻,像
是無數粒子瞬間穿過身體,額頭開始發熱,一切事物突然像籠罩在霧中,變得模糊不清。
那瞬間我突然有種感覺。也許不是他們,不是那女人,不是墨生也不是宇成,而是
存在於他們之外的什麼,更強烈而不可動搖的惡意,操縱著他們。不管是那女人、墨生
和宇成,他們都只是其中的一小部份而已。只是棋子。
呆立了一會兒,怪異的感覺突然又消失了。
可能只是我的胡思亂想吧。
「你沒事吧?」房東先生突然從旁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趕緊抽回了手。
「趕快去洗手,」他指了指外頭的洗手槽,「誰知道這上面是不是沾了什麼細菌。
你膽子真大,我看除了你以外,還沒有人敢用手直接碰這東西!」
這次我沒有異議,乖乖地走去洗手台。
一面洗著手,一面思忖著,把寵物做成標本這種事,雖然稱不上是什麼犯罪,但正
常人不太會這麼做吧。
在意識到宇成可能真的是精神上出了什麼狀況之後,我鬆了口氣,卻又說不上來心
裡的那股失落感到底是為了什麼。
洗完手後我走出去,問了房東先生我能不能帶走那具標本。
「當然可以啊。」但他看我的神情,彷彿在看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
女友本來在旁邊都靜靜地不作聲,這時候卻突然跳出來,極力表示反對。
她說的話也不無道理,例如這個標本可能有衛生上的問題,或是它的體積太大,以
後想當垃圾處理也很困難。但我認為真正的原因是因為她害怕,雖然平常她不會表現出
迷信的樣子,但她心底深處還是相信這些鬼神之事,這時才會表現出如此強烈的反對,
甚至是到了有點歇斯底里的地步。
無論如何,在現實的考量下,最後我還是放棄了繼續探究這個故事的意圖。
那天晚上,我在電腦裡刪刪改改,決定過個幾天就把這個故事發表在網路上,然後
便把這件事情忘掉,於是就變成了你們現在看到的這個故事。
不過,也許我還是有些不甘心吧。
那天回來之後,晚上我夢見他們,墨生和宇成,他們看著我,宇成的嘴皮在動,他
很努力地說著話,可我聽不到,他講了好多,但我完全無法明白他要說什麼。於是宇成
只是看著我,看了好一陣子,他的眼神中有某種悲哀。最後,他和墨生一起轉身離去了,
墨生走路的步伐是那樣優雅而富有威儀,就跟我想像中的一樣。牠靠在宇成的身旁,不
時用鼻吻輕輕碰著宇成的手臂,宇成則是偶爾順手輕輕摸了牠的頭。
我希望他們都可以得到真正的平靜。
後來我走進了一個房間。
在走進來之前,我真的記不得自己是怎麼來到這個房間裡的,但可以確定的是,這
裡只有我一個人,房間裡空空的什麼都沒有,只有四面雪白的牆壁,其中一個牆壁有一
扇窗,窗外白茫茫的一片,看不到任何東西。
猶豫了半晌。不知道為什麼,心裡有一個聲音,告訴我應該要從窗戶爬出去,跳下
去。也許我應該照著心裡的聲音去做。
也許我不應該照著心裡的聲音去做。
於是我又退回來了,繼續待在房間裡。
然後,房間裡面就只剩我一個人了。其他的空間只有一片空白,除了那扇窗戶之外
什麼都沒有,沒有人也沒有其他東西,什麼都沒有。
什麼都沒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