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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長的期末考週正式結束時已經是一月下旬。
藍月淨就讀的大學外有一條種滿整排白花山櫻的大道。此時正值花期,一朵朵潔白筒狀花
萼垂下招手,像是興奮地想彎腰和行人擊掌似的。這放眼望去是如同雪白一片的世界,看
起來極為夢幻。這條長約一百公尺的道路上不時能見到幾個推高的花堆集中在樹下,想必
是花蕊離枝落土後,不知道哪裡來的好心人不忍它們遭受踐踏,隨手就把花瓣掃在樹下集
中。更甚者,還有人找來一塊木牌題上大大「花塚」兩字,走在校園內乍看之下頗有一番
高尚的風雅感。
起初可能只是剛好有好事之人這麼做,卻無意間引起了其他人跟著效仿。藍月淨現在就正
好目睹幾名學生輕柔地將碎花捧起堆在樹下的花塚上。
平常情況來說,藍月淨對於這種舉止並不會特別理會。那些無謂的行為對於消亡殞落的花
瓣來說並無意義。更別說白花山櫻的生命並不在花朵上,而是在樹的本身。而落花一旦不
清理,時間久了很有可能會引來蚊蟲;重複被踩踏的花瓣積累在路上,如遇雨天或是稍微
濕冷一點的天氣還可能害人滑倒。總之,對於這些花朵的處理最佳方案絕對是趕快掃起來
丟掉才是上策。
但自從上周頻繁地在校內發生怪異的意外事件後,藍月淨很清楚大家都需要一個出口。即
便是再無意義的動作也無妨。因為人相信可以透過某種儀式來改變自己的心情。像是一種
不成文的默契,這間學校的學生彼此之間儘管不願意多談,仍避不了那形同烏雲一般的疙
瘩壟罩在大家的心裡。她偶爾聽到有人在竊竊私語,關於那些難以言喻的莫名恐懼。
最後,以捧花為塚做結。賦予埋葬不安的寓意,堆起一座又一座的花塚。
在那天河濱公園的意外後不久,同校陸陸續續又傳出有其他人受害。而他們並沒有這麼幸
運,有奕茹這種可靠的打手制止「誠誠」的魔爪。短短一週內,又有三名學生在遊戲過程
中喪命。全校頓時陷入了愁雲慘霧之中,校方也罕見明令禁止相關的遊戲。這種帶有命令
性質的公告在以自由之旗為號召的校園內極為罕見,原本還有人抱著幸災樂禍的態度在取
笑這民智未開的行為,到了這一個星期也都默默收斂了。
至於河堤都會公園那場的鬼抓人遊戲就幸運多了。斷了手的小強生命力真如他自己本人所
說的強韌。除了保住性命以外,斷臂勉強是接了回去,但未來能不能完全復原據說是不太
樂觀;阿碩則是直接缺席了期末考,聽說即將面臨傷害罪的控告,可能也得賠一筆為數可
觀的賠償金。
這些訊息是今天在微積分考試前,同考場的燕珍和她透漏的。儘管校內大多數的學生都不
願多談,但校外這幾天各式各樣的謠言傳得滿天飛舞,有虛有實。由於這次是重修的緣故
,藍月淨心裡特別緊張,並沒有多餘的心力聽這些故事的後續。
藍月淨率先找到貼有燕珍名條的座位,對燕珍招了招手要她坐下。
兩人拿著學生證尋找座位時才發現彼此就坐在隔壁而已,藍月淨心裡不得不抱怨她一開口
就不會停下的熱情,她並不擅長應付這種類型的人。就座後燕珍還滔滔不絕地講著其他事
件的經過,彷彿身歷其境似的,直到鐘響後宣布考試開始她才停下了嘴。
「有學姊給的護身符真的是太好了。」翻開考卷前,她如此燦笑說道。
※
藍月淨搓了搓手,這寒冷的氣溫開始逐漸走到尾聲了,天氣預報說明天開始就會逐漸回暖
,看來今年也會是個暖春。但在今天以前還經歷過了好幾波寒流,她不得不佩服那些頂著
寒風也要進行「鬼抓人」遊戲的熱情。越是危險人們越趨之若鶩,似乎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該說是熱血過剩、還是充滿冒險犯難的精神?藍月淨認為是後者。她十分欣賞這樣的特
質,儘管這為他們自身帶來的不小的麻煩。
她加快腳步穿過這片白花山櫻,在將要到盡頭的位置找到了她約好的對象。
一名長相清秀、帶著眼鏡的男人,身穿一襲灰色大衣站在樹下拿著手機聚精會神地拍櫻花
。由於太過專心了,他並沒有見到藍月淨的走近的身影,埋頭在他調整拍照角度的小世界
裡。藍月淨並沒有出聲打擾,而是靜靜地等他拍完。
過了好一會兒,男人才發現藍月淨站在自己後方,靦腆地出聲招呼。
「啊──好久不見了。不好意思剛剛拍到忘我。」
「沒關係。我們學校的櫻花相當有名,現在又剛好在花期內,是我也會這樣拍。」藍月淨
展示自己手機內幾天前拍的櫻花美照。她對拍照極為講究,幾乎每張都美得像是出自專業
攝影師之手,無論是光線、角度都無可挑剔。
男人微笑收起手機,提起了樹下的提箱。
那提箱泛著銅色光澤,似乎已有多年歷史了,看上去沉甸甸的不曉得裝著什麼。
「聽說事情很棘手,連奕茹和杏筠都被妳找來了。」
男人口中說的杏筠,是前段時間裡協助藍月淨從「畫紙事件」中全身而退的築界師,本職
是室內設計師,同時也是這名男子的女友。
「但是今天怎麼只有你來?杏筠呢?」
「她工作很忙,很難抽出時間。她有交代我們先討論,再和她說後續要怎麼做。」
「那她是願意幫忙囉?」
「誰知道呢。」男子給了一個不置可否的聳肩,像是也拿她沒辦法。
「我的名字叫做何鈞文,你們可以叫我阿文就好。」阿文推了推眼鏡,應藍月淨的要求,
面對工讀生和羅元齊兩人自我介紹。「我本來是公務員,後來回家接棒茶園工作,現在是
坪林觀光茶園的負責人。」
「哇,茶園老闆欸。」工讀生鼓了鼓掌,「如果你們有缺人手可以讓我過去工作嗎?」
阿文微笑點頭:「如果有機會的話。」
「嘩!拜託請多多關照。我快被這裡悶死了。」
「不想幹了你隨時可以走啊。」藍月淨在他的背後面無表情地說。
這六坪大的舒月廳辦公室依舊堆滿雜物,工讀生很勉強地騰出給人坐的空間。本來藍月淨
是說有兩位訪客,但不知道為何只來了一位。雖然有些白操心,但起碼至少有位置讓人坐
。
「我有問題。」羅元齊舉手發言,「為什麼這次我也要參加啊?」他是在下班途中遇到藍
月淨,並沒有多做解釋就硬把他拖進舒月廳。雖然他是很樂意到這裡作客,但如果是牽扯
上什麼麻煩就另當別論了。
「因為我們缺人手,而且也可能會需要你身為警察的專業判斷。」
「我可沒什麼專業,我只是來混口飯吃的。」羅元齊仰著頭看向天花板想了一下,「好吧
!這也沒什麼不好。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只要是我值勤以外的時間我都可以配合。」
「原來你是警察啊。」阿文看向羅元齊。
羅元齊這時才想到自己還沒自我介紹,趕緊報上名字後為自己的失禮道歉。
「雖然我不太喜歡警察,但你看起來很不一樣。」阿文笑著說。
「沒有的事,我只是很廢。」
「好了,我們該切入正題了。」藍月淨出聲打斷三人的談話,看了看時間。雖然期末考過
了,理論上有足夠的時間來浪費,但如果拖延到下班時間可就不妙了。
「那麼,從哪開始呢?」阿文表情倏地變得沉穩嚴肅,他看著貼在白板上的人物關係圖和
線條。上頭是羅元齊盡可能地彙整了各場遊戲的參與人和可能的線索,還有推測的關係圖
。這一個禮拜以來他有空的時候就在弄這個。
「先說結論。也就是我的目的吧。」藍月淨,拿起一枝藍筆嘎吱嘎吱地寫了幾個字。
加入遊戲。
「鈞文,這就是我請你和杏筠來的原因,我想要借助你們的專長來破解這場遊戲。」
「他們倆個的專長是?」工讀生問。
「杏筠是築界師,可以在特定範圍內創造出各種環境。舉凡煙霧、沼澤、草原、荒地、在
一定的範圍內就算要變出一個森林都不是問題。當中最厲害的,是可以創造出不屬人間的
環境,比方說──陰間。」
「呃那種東西真的存在嗎?」羅元齊舉手發問。
「重點並不在於是否存在,而是概念。」阿文補充說道,「只要人類意識所能及的思維和
想像,都能夠透過築界師的技法再現。說白話一點,你可以想成在蓋模型,只要有圖,就
能從環境中各種素材憑空創造出來。」
藍月淨點頭附和:「甚至弄出可以讓人隱身的空間也行。這點我之前就受惠過了。」
「那麼你呢?你會什麼?」工讀生繼續問下去。
「我是茶師。」
「蛤,什麼?」
「就是泡茶的。」阿文沒有多餘情緒表現,僅是溫溫地說著,像是早就料到他會有這樣的
反應。
「我們這個計劃有需要搖飲料的嗎?如果有的話我比較想喝的是巷口那家鳳梨先生。」
「當然不是這麼單純,我的茶大多時候不是泡給人喝的。」
「那不然是?」
「各種和人類沒有相關的東西,包含鬼魂。我是專門透過茶藝來和無形之物溝通的專家。
」
工讀生頓時噤聲,覺得阿文突然變得陰沉的表情讓人有些不寒而慄,但他不太確定對方是
不是故意要嚇自己。
「具體來說要怎麼做?」
「很快你就會知道了。」阿文不經意地將視線飄向他的提箱。工讀生一直很在意裡面到底
裝著什麼。
「所以你打算直接透過我們進行遊戲,然後把到處作亂的鬼魂揪出來?」羅元齊低頭沉思
,總覺得這計劃不甚周延。
「對,大致是如此,但不完全是。」藍月淨在「加入遊戲」四個字底下又畫了幾條底線。
「我的想法是這樣。『鬼抓人』當然只是一個再單純不過的遊戲。不論那些別有居心的人
賦予什麼意義在,也都不會因此變成駭人的都市傳說。如果有,當中一定是有人從中埋了
什麼炸彈。」
「就像那段祝禱詞一樣。」羅元齊手指在白板角落,特別用紅筆框起來的幾行字。
「對。但那只是一個工具、一條引爆用的引信。單靠這些文字是沒有意義的。」阿文補充
說道,「如果真得像你們說得那樣,那至少在遊戲過程中還有操作著招魂儀式的人存在。
」
「我同意。」羅元齊點頭。他心想,如果光是念段文字就會引鬼上身,那豈不是所有人走
在路上都有危險。最根本的問題核心並不在祝禱詞上,而是埋入這塊炸彈的人。
「我把過去出事的遊戲場次列出來,你看看這時間軸。」羅元齊比了比他製作的圖,「每
一場遊戲進行的時間都沒有重疊。」
「那也就是說,有人輪流在幕後操作這一切。」
「只有可能是這樣。」藍月淨蓋上筆蓋。
問題不在被召喚出來的鬼魂,而是設計這個遊戲的傢伙。
「太誇張了吧,白癡喔誰那麼無聊幹這種事?」工讀生抓了抓腰部的癢,他忽然覺得舒月
廳裡的灰塵很多讓人有點不舒服。從前他都很少這麼覺得,但在這突如其來的陰謀風暴下
,任何感官都會突然放大,皮膚上任一粒灰塵都令人焦躁不安。
「不知道,所以我們才要這麼做。」
「就算把人找出來我們能做什麼?打他一頓然後叫他下次不可以再犯嗎?」
「如果可以的話我當然希望可以和平解決。至於方法嘛,我打算等真的遇上幕後藏鏡人再
想。畢竟不一定真的會成功。」
藍月淨剛講完,阿文接著說下去。他剛剛在白板前看著每場遊戲的資料看得相當認真。
「這份參與名單是怎麼弄來的?該不會是一個一個去問吧。」
羅元齊回答:「因為這幾場都是有出事、然後有人報警的紀錄。所以當時的調查人員就有
把人名都記了下來。不過,這些名單我都比對過了,裡面沒有重複參加的人名,恐怕很難
從這裡找到搞鬼的傢伙。」
「也許是用假名。」
「不排除是這樣,參加遊戲的人本就不一定都互相認識。」
「沒錯,的確如此。」阿文眼神看像藍月淨,「妳想要我怎麼做?」
她撫著耳邊的髮絲,思考了一下這才說:「我想要知道『真相』,我想要知道那個誠誠到
底是不是真實存在的。」
「妳懷疑這個故事是編的?」工讀生感到坐立難安,總覺得自己將要被捲入可怕的事件中
。
「不,這個故事也可能是真實發生過的事件。但現在我想釐清的問題是,那些被召喚至陽
世的鬼魂動機到底是什麼?只有確定這件事以後,我們才能知道執行這個儀式的意義是什
麼。」
「但有個問題。」羅元齊舉手。
「請說。」藍月淨不厭其煩地看向他。
「就如前面所講的。單單是靠祝禱詞是不足以完成召喚的儀式。而阿文的專業是透過茶和
無形溝通的茶師,顯然還沒有滿足條件吧?」
「沒錯,所以這最後一塊拼圖就要靠築界師來幫忙了。」藍月淨回答。
阿文拿起手機一邊傳訊息,一邊說:「我這邊會負責聯絡杏筠,等時間地點確認好了就可
以。」
「我也要先確認有沒有值班。」羅元齊撥了一下瀏海。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坐在沙發上的方
式有些過於端正,有些過於直挺,不像他平常在這裡串門子時那種自在。也許是從阿文進
舒月廳那一刻起吧。
過了一會兒,羅元齊確認班表後,眾人敲定了後天晚上九點鐘進行。
「時間確定好了,那地點要選在哪?」阿文的聲如其人,都一樣溫和。他看著白板上各場
遊戲的文字分析,看起來是打算從中挑一個地點。
「要在之前進行過遊戲的地點嗎?難道不是隨便選一個就好了喔?」工讀生擰了擰鼻子。
這些出過人命的兇地光用想的就有些疙瘩,他心裡盤算的是能不能留在舒月廳顧店就好。
但很遺憾這個時候已經是關店的時間。
「雖然築界師可以創造出類似陰間的環境,但終究只是模擬環境。要做到完美效果來重現
當時招魂的情況,最好就是在事件發生地點直接還原相同環境。這樣可以盡量避免失敗,
比較省事。」藍月淨代替阿文補充說明。
「很多地點都是屬於私人的,好像不是很適合。有些地點還是在學校內,總不能就這樣闖
進去吧。」
「嗯看來最理想的就是這裡了。」藍月淨手指的地點正是先前燕珍參加的
場次,地點位於河邊的都會公園。
「都會公園喔。」羅元騎撐著下巴,「這裡的確是最好的地點。既不會打擾到人,也夠空
曠。」
「的確如此。而且這個場地沒出過人命,你也可以比較放心了吧?」藍月淨看向工讀生,
他嘴角掛著一個尷尬的傻笑。
「我、我才不怕那種事情。」
「不怕最好,不然接下來會遇到的事怕你會受不了。」
「我們真的不用帶個驅邪之類的道具嗎?話說我們店裡應該有不少,拿一兩個去應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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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你沒有緣的東西是帶不出這裡的。你在這裡工作時間也算久了,請不要隨便講出這麼
沒有常識的話。」
工讀生閉起嘴,他本來只是隨口說說,但說出口後也覺得不妥。先不論他之前亂碰店裡的
東西導致了某個很可怕的後果(而且這個爛攤子還沒收拾完畢),光是拿準備賣客人的商品
去使用這個觀念也很糟糕。
阿文雙掌一拍,像是要拍散這尷尬的氣氛,說:「好!既然時間地點都決定了,那我們就
各自去準備吧。」
羅元齊和工讀生齊聲讚同。眼看時間差不多了,羅元齊要準備回去值勤,而工讀生也打算
趁這時候到前檯去打掃環境。兩人起身先離開了辦公室。傾刻這六坪大的空間空氣又單薄
了起來。
冷了半晌,阿文撥了撥提箱上的灰塵,溫和地面向藍月淨。
「語氣太重了吧,那個孩子只是比較口無遮攔一點。」
「我太兇了嗎?唉」藍月淨難得地嘆了口氣,平時的她的確不會說這麼重
的話。「我知道了。只是有時候他就是欠唸,在這裡這麼久連這規矩都沒記在腦袋裡。羅
元齊就算了,畢竟他不是這間店裡的員工。但是那個小子老是這麼不長進可是不行的。」
「是還好,只不過聽起來像是媽媽在抱怨小孩似的。」阿文「哈哈」笑了兩聲神情愉悅。
「我可以體會他的母親有多累了。」
藍月淨難得抱怨。平時能抱怨的對象太少了,尤其是工作上的事,由於這份工作的性質太
過奇異特殊,導致她老覺得這些牢騷不知道能對誰說。
「烏龍茶可以嗎?論泡茶技巧我就不班門弄斧了,你應該不介意吧?」她伸掌不知從哪裡
變出了一個茶壺和水杯,默默地倒了兩杯熱茶。
阿文伸手接過熱水壺,他的手上有條長長的細疤,像是雕刻似地服貼在上頭,看上去像是
刀傷。藍月淨的目光如隼似的,盯著那道疤痕。
阿文像是知道她的意思,主動開口:「傷已經好多了,都一年了。只要持續塗去疤的藥比
較麻煩。」
「對不起。」藍月淨想起一年前的事,心中滿是複雜感受。
那是她和阿文以及杏筠初識時,在東部某棟宅邸裡發生的事。當時情況危急的很,幾乎危
及性命。所幸阿文挺身而出這才解圍。
「說好不用道歉的。」
藍月淨撇過頭好一會才又回過身。
「杏筠最近過得還好吧?感覺她一直都很忙。」
「這陣子接了很多的案子,說不忙絕對是騙人的。她雖然會抱怨,但還是有答應這次會來
幫妳忙,很夠意思吧。」
藍月淨點點頭:「確實。上次在美術館的時候也是蒙她照顧了。」
「不過她也說了,下次可別再找她幹這種偷雞摸狗的事。」阿文笑了笑,他溫和的神情總
讓藍月淨聯想到冬天的太陽,最溫暖的那種。
「不會了。」藍月淨略感歉疚地說。在那次之後她也隱隱覺得這樣做十分不妥。
在那次的事件中,藍月淨為了從別人手中偷回一綑會吃人的畫卷,不得不請杏筠出面,利
用她築界師的專長創造了一個讓人得以隱身其中的空間。之後藍月淨也成功得手。
兩人又在辦公室內閒聊了將近半小時,話題大多圍繞在這一年後的各自的遭遇以及舒月廳
的經營歷程。但大多是藍月淨在發牢騷,阿文也就默默聽著,不時給些反饋,最後兩人在
愉快的氣氛中道別。直到阿文離開舒月廳後,藍月淨依然安靜地坐在位置上抬頭看著天花
板。
「一年了,時間過真快。」她喃喃自語後,將早已冷卻多時的烏龍茶飲下。
※
夜裡的都會公園和前些日子沒什麼不一樣。依舊美景如畫,是隨便拍張照片都足以拿去參
加攝影比賽的程度。
只是這幾天的氣溫回升,沒有出事那天的寒冷了。
工讀生穿著短袖一邊喊蚊子多,直嚷著想要趕快下班回家。藍月淨把早已備妥的防蚊液和
防蚊貼塞給他。
「準備得真周到。」羅元齊暗笑一聲,這下他可沒理由逃跑了。
工讀生不情願地收下,踏著石頭緩慢前進。要不了多久三人就到了廣場處的中央。
這個地方雖然前不久才出過事,但現在已經看不出任何痕跡了。不管是血跡還是什麼的,
通通一如往昔。如果沒有人特別提起也不會發現有什麼不同,根本不會讓人聯想到這裡發
生過什麼恐怖的事。
「怎麼就我們三個,阿文人呢?」明明天氣不冷,但工讀生還是下意識搓著手。
「快到了。」藍月淨看著手機,並不擔心會被放鴿子。
現在是晚上九點十分,附近除了騎單車和慢跑的民眾路過以外,並沒有人在此多做停留。
最近的一座球場離這裡有幾百公尺遠,就算在這裡大叫也不太會引起別人注意。
簡單說,現在便是天時、地利、人和的最佳時機。
「呦!我們到了。」
就在工讀生伸懶腰的同時,兩道人影從廣場的另一頭走進。那裡是單車道,也是停放單車
的地點之一,看來他們是騎車來的。
阿文的身旁站著一名鮑伯頭女子,她刻意染成雪白的銀色,彷彿長年積雪似的。她的彎彎
細眉讓人聯想到下弦月,直挺的鼻身讓她的五官相當立體,一雙黃瞳如夜裡的雪鴞熠熠生
輝。總而言之,是名任誰看了都會為之驚豔的美人。
「好久不見,杏筠。」藍月淨對著她先打了招呼。
「喔、嗨──是說也沒有這麼久啦。」杏筠將手放在脖子後方,表情看起來總是沒睡飽正
在強忍著不打呵欠。由於最近很常熬夜工作的原因,幾乎沒什麼睡覺,因此藍月淨特別對
她感到不好意思。
阿文提著他隨身的提箱在大家面前揮了揮:「我們要在哪開始?」
「隨便吧,這裡就行了。」杏筠一副愛理不理的,但阿文和藍月淨似乎早就習慣他這樣的
態度。
「如你們之前下的結論來看,只要是曾經招過魂的地點都可以。這邊已經很接近了──哈
──啊──」杏筠還是忍不住打了呵欠。
「那就麻煩妳了。」
沒有再多餘的廢話,杏筠已經準備好隨時開工。
她將食指指尖與拇指相抵,在空中筆直劃下,接著左掌翻面朝上。蓦地,空氣為之
一震,在場眾人同時都察覺到了異樣感。像是人待在汽水瓶裡,被搖動後不斷翻攪沸騰,
氣體逐漸要向上宣洩而出的感覺。
「唔這好不舒服」工讀生摀住嘴,剛剛還在擔心被蚊子咬
,現在馬上面臨要不要吐出來的窘境。
「拜託你忍住,我不想等等留下來清。」羅元齊感到萬分不可思議的同時,還有餘力環視
每個人的情況,但說實話他自己也覺得相當難受,多撐一秒都嫌久。
此時藍月淨也不得不彎低身體,曲膝扶地,但表情並沒有任何的痛苦。羅元齊不禁暗暗佩
服。同時也不得不想到一個問題:「為什麼她總是如此堅毅。」
在場之中彷彿只有杏筠不受影響,她維持拈指的動作,慢慢走向廣場中的一角,接著食指
及中指併攏,彎腰向地面一點。
鏗鐺!
「鏗鐺」一響。彷彿從地底呼應而來。但沒有人有把握這聲音究竟是不是發自地底,還是
高度壓力下的錯覺。
杏筠皺著眉,抬起手又到了另一角落,用同樣的方式再度點地。
鏗鐺!
此刻沒有人會懷疑自己的耳朵,確信了一件事:
那聲音並不是來自地底
而是來自自己的心裡!
就像從心臟竄出延著血管而上,不懷好意地撞擊耳膜。隨著血液鼓動,似鈴鐺般的清脆,
卻又像是鬼怪的低喃。
鏗鐺!鏗鐺!
杏筠分別在廣場的四角個點了一次,先是觀察了一下空氣,接著仔細聆聽空氣。時間過了
彷彿有一世紀這麼久。好不容易她點了點頭,像是滿意自己的創造出來的成品接著走回眾
人面前。
她將五指縮在一起形成一個錐狀,在眾人眼前指間觸地、攤指成掌。空氣一瞬間恢復正常
。
「呼!」像是解脫一般,羅元齊長長吐了一口氣一掃方才的鬱悶感,接著仰起脖子,大口
大口呼吸。
「剛剛這個是?」工讀生整個屁股栽在地上遲遲起不來。
「我已經照妳的要求把場地模擬成當天招魂的環境了,等等我會在這裡盯場,如果有什麼
需要修改的再說囉。不過,那就要收費了。畢竟之前的人情我早就還清了。」杏筠拍了拍
手指上的灰塵。
藍月淨微笑說:「我相信妳的能力一定可以一次到位。」
「也就是說,現在這個場地可以讓我們按照當天的流程召出鬼來嗎?」工讀生不死心地問
,他多希望這個築界師可以掉漆一點,不要真的叫得出真的鬼。
「百分之百,完美模擬那天的空氣和環境。就算當天有人在背地裡佈陣,那個情境也完美
再現了。」杏筠一臉神氣,充滿了築界師職人的驕傲。
現在的環境不僅僅噪音和氣溫都和當日相同,甚至隱隱約約能見到當天在這裡活動的人物
剪影,雖然僅是如同幻覺般一閃即過的影子,但仍是讓人確實察覺到那些曾經活在這個時
空的痕跡。
「那還真是多謝了喔。」工讀生垂頭喪氣地回答。他閃過一個一碰即散的人影,但那是毫
無意義的,閃與不閃都不會對自己有任何影響。
羅元齊打了個哆嗦,氣溫明顯低了很多。自己只穿著薄外套就來赴約,真的是失算了。要
不是早見識過藍月淨的本事,見到杏筠這樣奇異的本領可能早就嚇歪了。
「我們正式開始吧。」
「首先,是決定誰當鬼。」藍月淨拿出準備好的籤筒。
「唉,還好我有保職災。」
工讀生率先抽籤,反正早抽晚抽遲早要抽,既然都無可避免要參加、祈禱築界師作業失敗
的希望也落空了,那也只硬著頭皮上。
但很快地工讀生便歡呼起來,他並沒有抽中鬼籤,最後抽到鬼籤的是羅元齊。
「挖靠!」羅元齊忍著把籤丟到地上的衝動。
阿文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這次要辛苦你了。」
「雖然你可以拒絕但是,拜託你了!我會在遊戲結束過後告訴你經過的。
」藍月淨合掌道歉,儘管臉上瞧不出歉意。
「我還以為妳會說『盡力保住我性命』之類的話呢。哈哈」羅元齊自嘲著
,腦裡都是過去參賽者遭遇不測的紀錄。
「那只是基本的,我不會讓你受半點傷。我保證。」
「舒月廳駐事的承諾我就收下了。我相信妳。」
羅元齊打從心底相信藍月淨的本事,不只是古宅事件中出色的表現,而是剛剛她堅毅的神
情一直烙印在他的腦海裡。
那是見識過高山絕景的強者才會流露的表情。
對於她的工作一旦認真起來就不容自己失手,因此藍月淨的表情沒有歉意。對於一定不會
失敗的她而言,無須對任何人賠不是。
「來吧!」羅元齊拍了拍臉頰,喊了聲讓自己壯膽。
按照流程,藍月淨從頭講述了有關誠誠的悲慘故事,眾人在不知從哪裡颳起的寒風中聽完
全程。接著,羅元齊攤開寫有祝禱詞的紙張,大聲唸了祝禱詞。
「幡請卓彥誠出佳城, 超拔三界收圓赦因果!」話音剛落,羅元齊立刻覺
得腳底傳來一陣寒意──不!那遠遠超過「寒意」這種程度。如果真的要形容,那已經是
凍如刺骨,很快全身已失去了知覺。
「啊──」
他還來不及多說什麼,眼前已然黑去,像是在夜裡強行拔走了月亮,一點光亮也不剩,他
感覺自己的失去了控制權,什麼也動不了,更不用說開口說話。而然他卻很清楚地感受到
,一層眼皮下無法窺見的黑霧蔓延在自己的身體周圍。很不舒服,卻也無可奈何。
「喔靠夭啊!他怎麼了?」工讀生想伸手去搖羅元齊,但立刻被阿文給制止。
「快跑,遊戲開始了。」
「你們呢?」
「我們各自有工作要做。」
阿文一邊說著,眼睛同時警戒著羅元齊的身體。此刻羅元齊緊閉著眼,用很奇怪的頻率左
右搖動著,像極了一根虛弱的蘆葦。但除了左右搖擺以外,他並沒有任何動作。
阿文打開手提箱,裡頭用黑色的防震海綿包覆著青白混色的瓷器。他伸手取出其中兩只茶
杯,接著再依序取出熱水瓶、茶葉、茶壺和一根雕著花的竹夾。一邊觀察四周空氣的變化
一邊將器具備妥。
驀地,羅元齊已然睜開眼,那對上下跳動的眼珠此刻已經不屬於本人。咧嘴笑著:「唔─
─啊,這哪又、又來──」
羅元齊或者說披著羅元齊外衣的「人」正舔著嘴唇,像是因長久失去軀體
,正在重新回味一般的戀戀不捨,每一刻的佔有都要緬懷人體的觸覺和滋味。
很快地,「他」發現了遠處有個快速移動的人影,雖然模糊,但快速跑動的人影實在太過
誘人,他決定立刻邁開步伐追了上去。
「幹!為什麼!」一聲大叫,那被追趕的正是工讀生。
完全無視就在眼前的阿文以及就在不遠處的杏筠和藍月淨,佔據羅元齊的鬼魂已經鎖定了
目標殺出。
「不要緊嗎?」阿文開口問。
「他什麼優點沒有,就是跑很快。你需要多久?」藍月淨在身後握緊了一塊玉石,全神貫
注地觀察工讀生的情況,一有不妙便要立即出手。
「泡茶需要分析,依據不同對象從空氣中判讀要用多高的茶溫,什麼茶葉。」阿文扶了一
下眼鏡,「再等我一下。從這種情況看起來至少要五分鐘。」
「太久了。三分鐘。」
「說到工作你就會變一個人呢。」阿文笑了笑,「就三分鐘。」
語畢,藍月淨邁步衝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