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作是我的同事,和我同期一起進入公司,並且很湊巧地一直坐在一起。
要我來形容的話,平作總是充滿著活力,他會大聲在辦公室和大家打招呼,而每天午餐時間,他都會坐在一群同事中間
說著他日常生活上發生的有趣故事。
那些故事在他的加油添醋下總是荒謬得很好笑。他擅長為大家帶來笑聲,但我總覺得他太外向了,外向到讓我認為他這個人是不是得透過別人的關注和笑容才能夠活下來,如果失去這些,他會不會就像斷了繩索的纜車一樣,落入無盡的深淵裡。
但讓我覺得意外的是平作似乎特別信任我這個人,打從進辦公室的第一天起,在只有我們倆獨處的空間裡,平作總會收起他那過度誇張地說話方式,用其他人都沒見過的認真態度和我聊天。我不知道原因,但這讓我覺得很特別。
「我這個人其實很希望能夠被完全理解哦。」
在某次平作約我去頂樓聊天的時候他突然這麼跟我說。
「我想也是。你為什麼不好好找人交往啊?你顯然需要一個很親密的對象啊。」
雖然我早就戒菸了,但卻還是會下意識地摸摸口袋。
「因為這是我的命啊。」
平作看著天空遍布的烏雲,用一種日常性的口吻說道。
「什麼意思?」
也許是某種隱喻吧,雖然聽起來像是個玩笑,但平作當時說這句話的態度卻是極其認真的。
「想聽我說個故事嗎?」
平作轉頭看我,我點點頭。
「大概在我大四最後幾個月的時候吧,那時候我遇到了一個女生。我們剛認識不久她便提議要當我女朋友,雖然我那時候並沒有那麼確定,但不敵她的積極還是接受了。
回想起來,她一開始對我真的是無微不至地好,無論是在我練完球後買消夜給我,還是假日特別去租車帶我到處玩,在我對畢業後的生活感到迷惘時也是她給我無條件地支持和自信。
對當時的我來說,她的存在就像是太陽一樣重要,我這麼說你能了解吧。」
我點點頭,繼續聽著平作說。
「但某一天,她這個人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當然並不是實際上真的蒸發不見,但不管我用任何方法都找不到她。
我試著傳訊息給她、打電話給她、寫信給她,甚至是讓自己像個跟蹤狂一樣到她家附近等她,但不管我用甚麼方法卻都沒辦法再和她有所聯繫。」
平作邊說邊輕輕地搖搖頭。
「就像被帶走所有陽光一樣,我在她離開之後的生活陷入了深深的黑暗中。這並不是只是文學上的比喻,而是具體地真實存在的黑暗將我團團包圍住,就像在深夜裡掉入漆黑的大海中一樣寒冷寂寞。」
「而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什麼都沒辦法吃,睡也睡不安穩,因為沒吃東西的關係我的指甲全部變成乳白色,頭髮也開始大把大把的掉。
但即使如此我還是一點都不覺得餓,我能感受到我的身體似乎放棄了生的慾望,想要從這個世界脫離。」
「最終我就在嚴重的營養不良狀態下昏迷了,但很奇怪的是,我當時並不是完全沒有意識,相反地,有大量記憶的片段不斷地衝進我的腦袋中。
我花了一陣子才拼湊出這些記憶原來就是我,是我前世的記憶,是我之所以為我的依據。
在這些畫面中,我不斷地追逐著所愛之人的背影,我想要得到對方的關注,我想要被對方愛著,我想要感覺到永恆的安定與歸屬。
但每當我就快要觸摸到對方的身影時,對方總會早我一步地拋下我而去。上一世如此、上上一世如此、上上上一世也是如此,我這個人總是在被所愛之人拋棄下輪迴著。」
平作把手伸出遮雨棚外,細微的雨滴馬上堆滿了他的手心。
「你是不是有點太宿命論了,也許這只是一個隨機的夢,並不代表著你就得這樣過啊。」
我看著平作黝黑健康的臉,以及依然茂密的頭髮,實在很難想像他經歷過這段過往。
「當然,我一開始也這麼想。可是後來幾段感情中卻不斷驗證這件事情。
我與其說是不能被人所愛,倒不如說是我沒辦法在安穩的感情中感受到愛,唯有對方冷落離開我之後,我才能從中感覺到像火焰焚燒般的強烈愛意。
而每一次這樣的痛苦便會讓我重新掉入那個夢中,一再地提醒著我自己的宿命。」
平作無奈地笑了笑,彷彿認定了自己的命運。
「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麼嗎?最近我開始感覺到悲傷越來越嚴重了,那個夢也越來越清晰了,那些記憶開始在呼喚著我,要我跟著他們一起走了。
但我想,只要一次也好,我希望能提前感受到幸福,我希望能在還來得及的時候好好感受幸福,而我也不要再次承受失去的痛苦了。」
平作說完只是苦笑一下,我們緩緩站起來一起走下樓。
從這天之後,平作表面上雖然還是一派輕鬆活潑,但我能感覺到他身上的氣氛不太一樣了。
講話的時候明顯不專心,原本注重外表的他卻放任鬍渣爬滿臉,身體也一天天地消瘦下去,工作上開始頻頻出錯,請假的天數也越來越多,最終連公司都不來了。
雖然大家對於平作的轉變感到意外,心裡卻總覺得如果是他的話應該多少可以靠著自己好起來的。
但我卻無法這麼想,我知道他其實並不比我們快樂堅強多少,甚至可能比一般人更脆弱。最終我受不了罪惡感和好奇心,以關心同事為由和公司要了平作的住址後去了他家探望他。
那天難得是個放晴的假日,我敲了門沒得到回應後決定擅自開門進房間。門沒鎖,很輕鬆就打開了,而門後是一整片濃霧般地黑暗。
房間內所有的窗戶都被蓋上厚厚的窗簾,地板上散落一地的衣服和雜物,卻一點食物的痕跡都沒有,我不知道平作到底有多久沒有進食了,但可想而知情況非常糟。
我的視線看向房間的中央,平作一動也不動地躺在床上,赤裸著上身,肋骨因為過度消瘦而清晰地浮現,他沒死,胸口依然隨著呼吸微弱地起伏著。但他也不像是活著,從我進來到現在他兩眼都沒有聚焦在我身上,只是直直地看的前方。
我沒辦法從平作的身上感覺到一點點生的氣息,彷彿他所有的一切都被帶走了,現在留在這邊的只是個替代的空殼而已。
救護車很快就來了,醫護人員小心地就像搬一片易碎的玻璃似把平作抬上擔架,我看著救護車離開後空盪盪的房間,想著平作很有可能就要在這樣黑暗凌亂又狹窄的地方一個人孤孤單單地面對死亡,突然深切地為平作這個人感到難過。
「你真是一個寂寞的人呢,你不該只感受到這種情緒的。是說我都還沒謝謝你呢。謝謝你在見到我的當下就那麼相信著我,真希望我們可以不只是好同事。」
我坐在牆邊,專心地想著平作的樣子。
「也許我們不會再見面了,這份餞別禮你就好好收著吧。祝你幸福。」
這件事之後沒多久我就因為個人因素離開前公司,回鄉後到現在已經三年了,回家很好,但我總想念那個總是下著雨的城市,還有在公司的那段日子裡和平作在頂樓的對話。於是我趁著家務的空檔請了假北上散心。
這個城市依然的擁擠也依然下著雨,我走在以前那些熟悉的街上,雖然大致上都沒變,但卻感覺好陌生。
而就在這時,我從人群中看到了熟悉的背影。沒錯,是平作。但更讓我訝異的是,他身邊牽著另一個人的手,肩上也坐著一個可愛的小孩子,他們三人的背影親密地走在一起,美得像幅畫。
「你看起來好幸福啊。」我站在遠處默默地看著他們的背影好一陣子後,便轉身離去。
平作,你知道嗎?我相信你說的命定。我比任何人都相信。因為從我有意識以來,我就能夠看到每個人身上的宿命。
當然,我花了一陣子才了解所謂宿命對一個人的影響,而後來我又發現,我不只能看到,只要我夠專心去想我甚至能夠改變它,但是被改變的命運不會消失,那些命運最終都會加諸在我的身上。
平作,你說的沒錯,就像掉入漆黑大海中一樣,真的好冷,真的好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