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龍盤坐在馬桶前,死盯著不走。他不吃也不喝,像個入定高僧。當他打坐打得膩了,便
站起身,跳起一遍遍姿勢怪異,據他自己所稱是佛舞的祝禱儀式。
跳完還得向它行三鞠躬禮,簡直將自己當成了個活生生的邪教徒。
而每每馬度試圖接近馬桶,王龍便張口朝他咬去。是以馬度連半步都靠近不得,遑論將馬桶
敲破。
一天過去。救援隊還沒來,馬度用自己堪用的荒野求生知識,從外頭採了些野菜和枯枝,
除了填飽肚子外也重新升起營火,還順便揀了幾顆手感優良的尖銳石頭藏在洞口,打算趁
王龍晚上睡著時,來個攻其不備。
否則依這個態勢再繼續下去,只怕他連要把自己活活餓死了都察覺不到。
「我會把你平安帶下山的。」馬度喃喃。
「你剛剛說什麼?」
「沒什麼。」馬度攤手。
對此刻已陷入歇斯底里的王龍來說,山神的馬桶所象徵的已經是活下去的希望,他始終相
信眼前總有一刻會出現金針菇或玉米,甚至他們弄丟的所有物資。只要繼續打坐,繼續對
它獻出一切的虔誠。
「如果你想把馬桶從我身邊帶走,我一定跟你不死不休!」王龍威脅道,語畢便將盤在地
上的膝蓋移得更靠近馬桶一些。
這不威脅則已,一威脅又更加深馬度亟欲將那該死的山神馬桶毀掉的決心。
晚上七點,受困的第二晚。王龍依舊入定在馬桶前,但他畢竟還是個人,不吃不喝,還跳
了一整天佛舞,也終究是抵擋不住疲累,不住地打起瞌睡來。
營火在兩人之間疲軟地飄動著,破裂枯枝像一人彈著舌,另一人嘶嘶遞出某個神秘暗號。
馬度見他打起瞌睡,便躡手躡腳鑽出睡袋,手腳並用,蟑螂般爬向洞口,再小心翼翼地抓
起早先藏起的石頭,回頭。
他墊起腳,看王龍被營火烘暖的焦糖色背影,靠近。直到接近到能聽見他細微鼾聲傳出的
距離,馬度張開手,遁過王龍身旁,站到馬桶側邊。
「就是你了。」他緊張地蹲下,將石頭尖端瞄準馬桶。此時此刻,洞穴裡不只營火低語,
連泉水滴落的聲響,都像山神眨著眼,屏息地看。
馬度將手中石頭拉向身後,停住,像繃緊的彈弓!
而就在彈弓準備朝前發射的剎那,唰的一聲!只一眨眼,王龍已大力驚醒並將馬度逮住,
還順勢揪起領子將他推了出去!
「你想幹嘛?」王龍怒喝。
「我在救你你看不懂嗎?」馬度厲聲回應,站起身又要朝馬桶衝去!王龍伸手擋住他去路
,「你認為真理是可以像這樣任你摧毀的嗎?」他問。
「我才不管什麼狗屁真理,」馬度握緊石頭:「我們,現在,眼前出現的這個東西就是
馬桶!」他振振說著,一字一句都震得眼耳口鼻六根五蘊嗡嗡作響。
話音未落,他們又朝彼此衝去,撞個滿懷,扭打起來。
「我是要救你出去你懂不懂!」馬度起手甩了他幾個耳刮子,想藉此將他拍醒。而王龍畢
竟是不吃不喝餓了大半天,不似馬度一整天過去野菜山泉應有盡有。
他全身無力,沒幾下功夫就被徹底擺平。「不行,你不能這樣破壞真理。」他流下淚,痛
苦地道。
而眼看王龍已無力反擊,馬度就更無後顧之憂了。他走上前,舉起石頭便朝著馬桶,哐啷
一聲!
「不要啊!」原先躺倒在地的王龍突然迴光返照般地撐起身體,抓住馬度!
馬度止住腳,只見王龍從口袋摸出了條巧克力,遞給他,「這個,這個給你,拜託你不要
毀了祂,祂是我現在唯一一個可以活下去的希望了!」
馬度將巧克力推回他手裡:「只有巧克力可以讓你活下去,馬桶不行。」說著往馬桶走去
。
沒有花費太多力氣,劈哩,鏗啷,只一眨眼時間,原先白皙光滑的馬桶已成了堆銳利卻無
用的瓷磚碎片。
馬度站起身,放脫手中石塊。他像個從末日戰場倖存下來,站在屍塚頂端的戰士,畫面極
其悲壯。再回頭看向王龍,王龍已哭得虛脫,抓著巧克力,蜷縮起身子在溫暖的營火旁睡
著了。
馬度突然不知道自己這麼做是不是對的,他感覺自己這兩天以來,始終都在破壞王龍所相
信的一切事物,從對自己的信任,到在最絕望時的唯一信仰──馬桶。
他汗顏地回過頭,看向毀壞的馬桶,也就在這時,他發現在那堆碎裂的白色瓷磚後背後,
隱約探出了條通道。
營火微光中,他看不清楚通道模樣。但摸索了幾下,原先堆疊的土丘崩了一角,通道露出
真正模樣;它朝著地底延伸,且空間的確是個足以提供一個成年男子通過的。
沉吟一會,馬度又拾起剛剛砸破馬桶的石頭,往下拋!
萬籟俱寂中,只聽得石頭唰啦啦沿斜坡滾落,到底,再轉而發出與地面碰撞的鏗鏘繼續往
下。
遠處,碰撞聲迅速以一半又一半的速度慢慢遞減,變小,然另一面,它卻又像日取其半的
木棍,怎麼切也切不盡,彷彿這個通道是永無止盡的。
「該不會,這是出口吧!」碰撞聲還在持續,馬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與耳朵,這一切都
太荒謬了。他邊想邊望向洞外,救援隊也不知道還要多久才到,下去看看或許不會有什麼
損失。
他從營火底部抽出幾根粗木當作火把,再將一旁酣睡王龍手中緊握的巧克力抽走。深吸口
氣,回身往通道探去。
憑著一股不怕死的犯難精神,馬度舉著火把,用滑水道姿勢往斜坡滑下。短暫的斜坡底,
接著一座樓梯。
他在樓梯口站住,回頭看,洞窟石壁成了一幅被鎖在圓形畫框裡的焦糖色風景,然框是黑
且無邊際的。
此處離入口約莫三公尺,馬度稍稍模擬起等等返回的方法,小心比劃著試跳幾下,在確定
張開手能撐住牆壁回到洞窟後,才又回身看向暗不見底的樓梯底。
頭頂的洞窟很靜,且這裡比洞窟又更靜了一些,他在這裡能清楚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和剛剛丟下的
石塊,還在持續墜落的回音,叩叩叩,叩叩叩。
馬度靜靜聽著,躊躇著,猛然回想起過往曾聽說過的各種流傳於民間的山難故事,例如黑
色奇萊,玉山黃衣小飛俠,或日治時期發生在合歡山山上,89人死亡的野呂寧事件。
他越想越害怕,渾身疙瘩落地的聲音在這當下也變得格外響亮。
而這個通道又是用來做什麼的?馬度同是百思不得其解。受困的這兩天以來,他的腦海就
從未停下發問過。
或許是早年白色恐怖時期用來關押政治犯的地下監牢,也或許是以前日本殖民政府用來做
秘密實驗的地下碉堡,他邊想,邊側著身沿階梯拾級往下。
在這個空間裡,不只是自己本身,連時間也宛如失去了一切意義。馬度突然意會到自己一
直在做的事,就好像是在不停探求問題背後的真理。
但事實上,真理並不是個有盡頭的事物,是在每個個體的有限生命中進行探尋,所造出的一
種典範,就像為人所熟知的相對論,或用現在眼光往回看那些窮盡一生,將短暫生命奉獻給海外
探險的探險家們;就連在這個當下,也不停有人正試圖往那未知的宇宙進行探索。
「所以這條樓梯是沒有盡頭的嗎。」他聽著依然在耳邊迴盪的碰撞聲,突然得出了這個結
論。那像王龍那樣只執著於事物的表面,總認為只要為它奉獻出自己的一切,馬桶就會變
回原先食物,代表的又是什麼?
他摸出口袋裡的巧克力,決定不再往下。
回頭往原路走去,霎時間他也體認到,不管是像王龍一樣順著心走,一心向著真理表象,
並將其視為宗教虔誠地膜拜,或像自己一樣不在乎何謂信仰與信念,只顧追求事物本質,
這兩方都是極其荒謬的。
因為心與世間萬物在本質上原先就是一體兩面的。正當他這麼想著時,他也聽見樓梯口處
傳來一聲叫喊,救援隊來了!
救難人員大聲吼叫,馬度喜不自勝,三步併兩步地往上狂奔,直到入口那被鎖在圓形畫框內的
焦糖色再次重回眼前,然他才剛見到入口,啪的一聲!微光卻突然消失,剎那間,救援隊的聲音
再度遠去,他彷彿聽見入口處傳出一陣陣瓷磚碰撞聲,似乎是那馬桶正被一塊塊組回原位
。
馬度恐慌,他不知道在這個當下,出現在自己眼前的那些聲音,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又下個剎那
,他的腳步在追逐出口的猛力踩踏中落空!
手中營火墜落,巧克力墜落,馬度的身體也隨背後持續迴盪的石頭碰撞聲,下墜。翻滾,
朝著無盡的真理追尋之路,向下墜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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