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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所以,妳現在考慮得如何呢?」
一個我努力不去熟悉,但已在短短時間內刻在腦海中的聲音傳來。好像很遠,卻又近在咫
尺。就像他每次出現一樣,好像很近,卻又遠如天涯。
身上的劇烈疼痛讓我不停顫抖,右手緊握著已碎裂不堪的白玉菩薩,雙腳因為失血過多而
不停顫抖,整個人靠在陽台牆面癱軟在地上。
我奮力瞪著這個站在我面前的修長身影,全套漆黑西裝搭著純白襯衫,相比此刻狼狽邋遢
又血流滿面的我,極為諷刺。一塵不染的皮鞋在滿地的血跡中上發出清脆的聲響,一聲一
聲,彷彿宣告我平凡生活即將正式死亡的倒數聲。
他說出這句話前,彎下腰,將視線停格在與我目光同高的地方,用深不見底的眼神直直地
看著我,嘴角揚起一道戲謔的笑容,彷彿自然界中頂級狩獵者,看著眼前渺小而微不足道
的獵物,欣賞他們死前奮力一搏,卻又逃不出任何既定命運的可悲掙扎。
那些自然界中的頂級狩獵者不只進食肉體,他們更喜歡吞噬靈魂。
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僵持的沉默。他微微挑眉,似笑非笑的等待我的回答。
我看著面前那雙笑得細長如月,卻又深邃如海,將要吞噬一切的眼睛,思考著自己究竟是
如何走到這一步的。
──
兩個禮拜前,一個特別潮濕悶熱的下午,我坐在櫃台後,百般無聊的看著下課後的學生們
,聽著她們大聲叨擾著戀愛煩惱、新來的級任老師訂了甚麼新的儀容規範,突然很懷念擁
有這般單純困擾的年紀,如花一般的年紀。
這間小店是爺爺過世後唯二留給我的東西。
五年前,正在學校自習夜讀準備高考的我,突然收到了爺爺過世的消息,以及來自老家的
一只地契與手信。信裡簡短說明這只小店從今後開始便由我來繼承。我從來不知道爺爺有
這樣的一間店,也不知道他指名要我繼承與經營這間店的原因。
我是爺爺領養回來的孩子,與他並沒有血緣關係。
但即便如此,在我的印象中,小時候的我和爺爺是十分親近的。爺爺雖然嚴格,仍是常常
任由我在他膝上攀爬玩耍,而他也會收起對外人時的不苟言笑,笑著摸著我的頭說:
「月蓮啊,妳只要能平凡長大就是爺爺的幸福啊。」
我從來沒有搞懂這句話的意思。還有爺爺眼底的那絲哀傷。
十一歲的我,在吹完生日蠟燭的那晚,爺爺要我收拾行李,明天開始到姑奶奶家去住。那
時的錯愕是大於難過的。姑奶奶家在台灣,不是隔壁小區也不是搭火車就能到的城鎮,十
一歲的孩子,沒見過面的姑奶奶,在從未去過的地方。
而當時的錯愕還來自於記憶中,我從沒有看過爺爺這麼強韌的人哭得泣不成聲。那天晚上
他一向強壯堅韌的身軀縮得好小好小,跪在我面前握著我過於震驚而發抖的雙手,說他不
期望我能原諒他,但希望有一天我會懂他的苦衷。其實我從未怪過他,有句話說當你看見
別人的難過時,反而會忘了自己的悲傷。
隔天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爺爺,甚至是他的最後一面。
無論是在台灣生活的那六年,還是回到上海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久到甚至有時候會
想不起來,那張嚴肅卻又帶著慈愛充滿皺紋的臉,究竟是甚麼模樣。但那些坐在爺爺膝上
,纏著他要他說故事給我聽的畫面,卻是刻在了我身上。所以每當我看見某些我不想看見
的東西時,我總會努力回想起透過落地窗灑進來的陽光,以及爺爺身上的檀香味,然後祈
禱一切消失。
接手這間店之後,我開始了半工半讀的生活,大學畢業後因為成績不理想也沒甚麼事業心
,就一直在店裡待著,過著有一天沒有天的生活。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偶爾會想,我終究是活成爺爺心中那個平凡長大的模樣了吧?黃泉底下的他,會感到開心
嗎?離開家的那幾年,他逝世前的那幾年,他會不會偶爾想起這個總是跟前跟後愛哭愛撒
嬌的小丫頭呢?
回憶得正入神時,聽到門鈴被推開的聲音。一句歡迎光臨還沒說出口,我便被眼前推門而
入的男子給分了心。
漆黑的短髮,清秀俊俏的眉眼,帶著彎彎的笑意,深藍色的眼珠漾著深不見底的餘波,笑
得彷彿春天的陽光灑落蔚藍的大海,而浪花在他眼裡綻了開來。在無瑕白皙的皮膚襯托下
,那副紅潤的薄唇更為顯眼,彷彿在一點血落在了漫天的白雪中,刺的讓人移不開眼。一
個五官比女人還要好看,卻又掩不住那股俊秀氣質的男人。
「老闆娘,一位坐哪?」可惡,連聲音都很好聽。
他走過的瞬間,整間店的客人都彷彿失了魂,目不轉睛的看著他從進門到坐下,連用那纖
長又骨節分明的手指翻閱著菜單,舉手投足都像是在拍電影。
「天啊也太好看了吧?」
「是新出道的演員嗎?怎麼有人這麼帥!」
「這是哪個偶像團體吧?!」
店裡的小姑娘們用著清清楚楚的音量瘋狂討論著他,而他也好整以暇的欣然接受這些稱讚
與討論,似乎活在眾人中心這事他早習以為常,似乎還有點享受。
「月蓮姊,二號桌帥哥要點餐了,妳快去把握機會,說不定脫單就在今天啊!」
我店裡唯一的工讀生是個小我六歲的妹妹,叫童蓉,是個人和名字一樣甜美的女孩,大學
時一直在店裡半工半讀,今年畢業後同我當年一樣渾渾噩噩,胸無大志,便在店裡繼續上
班,每天就和我喀喀話嘮,說說她交友豐富的生活圈又有啥新八卦。
她對我擠眉弄眼,露出一臉湯姆貓打算做壞事時的標準神情,邊用手肘大力推著我讓我不
得不往二號桌那邊靠近。我嘴裡嘟噥著瞪了她一眼。
我不想去。
我是真的不想過去。
不是因為現在全店目光都在二號桌上,不是因為我向來不懂得跟長得好看的人打交道,也
不是因為我沒有被這個男人吸引。而是因為我看到了他身後蓬鬆而雪白的尾巴。
一條狐狸的尾巴。
我從小就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這件事情讓我的童年甚至是成年以前的日子都不好過。小時候不懂,總會直接對著老師問
出:「老師,那個阿姨為什麼拿著她的頭啊」這種話。每當這情況發生,大人們總是面色
一凝,嚴厲斥責著要我不要亂說話,要我到外面的走廊罰站。而他們不知道的是,我就站
在那個沒有頭的阿姨身旁。
所以我總是哭。
哭著希望有大人知道我不是在說謊。哭著希望有大人知道我很害怕。
爺爺是唯一能理解我的人,而他也常常告訴我在獨自一人碰上這種情況的解決方法。「丫
頭妳要記得,妳越是讓他們發現妳能感受到他們的存在,妳就會越難擺脫。所以遇上了的
時候,記得不要看不要聽不要感受,能繞道就繞道,千萬不要對上眼知道嗎?」在某次我
又被回家路上的地縛靈纏上時,爺爺一邊撒著寺廟裡求來的平安符灰,一邊對我叮嚀。
從此之後,我不再跟別人說我看得見鬼。但我仍然看得見他們,每天每夜。
無論在路上或家裡,總是會在沒有防備的時候,偶爾看到那些我急欲撇開視線的身影。
邊上又被童蓉推了一把,我揉著手肘,心不甘情不願拖著腳步慢慢地走向二號桌。
該死的,我從來沒見過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幻化成人型的妖怪,他斷不是普通的鬼怪,要知
道,三界之中唯有最厲害的、道行上千年的那種才有可能修成人型,而我眼前正是一隻不
折不扣的狐狸精。
正琢磨著要怎麼開口時,眼神不小心落在他身後那條雪長的尾巴,尾巴上似乎有眼睛一般
,在我視線定住時,左右擺動了一下。
我心一驚,趕緊移開目光,手上的點菜板差點掉到地上。他一個反手,優雅的在板子落地
前,伸手接住了它。
「老闆娘小心啊,妳要是砸傷腳就不好了。」他眼裡的笑彎的更恣意,在接過他手中的板
子時,我不經意地碰到了他纖長的手指。好冷。強壓住心裡的驚愕後我清了清喉嚨,趕忙
開口:「要喝甚麼,碧螺春今日完售了,其他飲品都還有。」
盡量不去接觸他的目光,但他直挺挺地看向我的眼神,仍然讓我臉上不禁一陣漲紅,於是
我的眼神放得更低,低到彷彿只能看著他那雙修長而勻稱的雙腿,活像個變態,而且還是
沒禮貌的變態。
「老闆娘喜歡甚麼?」
「……毛尖跟鐵觀音都賣得挺好的,看你想喝濃喝薄都可以做。」
「我是問妳喜歡甚麼?」
「我喜歡甚麼跟你有關係嗎?」
「老闆娘好像脾氣不太好呀。」
「店裡低消就是一杯茶,你就算點最便宜的也行。」
「若是我不點呢?」
「那我就要請你移駕另尋高處了。」
「……嗯,老闆娘做人很有原則呢。」
「沒原則怎麼開店。我開的是茶店又不是慈善事業。」
被他這串無厘頭的對話給激怒,我一抬頭對上了那大海般的雙眼,眼裡映著一道銀白月光
。他輕輕一聲笑了出來,彷彿我剛剛說了甚麼世上最好笑的笑話。
「有雨月翠荷嗎?」他繼續看著我的眼睛,眼底有一股彷彿要吞噬一切的力量,逼迫我的
眼神移不開他那雙慧黠狡猾的笑眼。
「……你在菜單上有看到這項嗎?」
「沒有。」
「那就是沒賣。」
「呵,老闆娘真沒有幽默感。」
「你倒是可以省省多餘的幽默感。」
但話一出口我便後悔了。
對於這些鬼神妖仙,千不該萬不該就是不該激怒他們。活了二十幾年我清楚知道,就算是
脾氣再好的人,一旦被踩到了點,轉了身殺人放火都不無可能,更何況是沒有法律限制沒
有能力束縛的妖怪,做出甚麼逆天叛神的事情都不足為奇。
千萬不要與妖怪沾染上關係,更不要與妖怪為敵。
再次清了清喉嚨,我故作鎮定的說道:
「那個甚麼月荷的這兒是沒有,但佛手鳳凰還不錯,夏天裡喝很清爽,我挺喜歡的。」
他嘴角揚起一道微微的弧度,雙手食指交疊在桌上,用低沉卻又帶著一絲不著痕跡的妖嬈
嗓音,笑著說:「那就來一壺吧。」
背後那條尾巴上下晃得更加張狂,好像等待無知獵物一步一步走向陷阱的動物,他的狩獵
本能似乎沒能壓抑住,即使在這個天空仍然晴朗的傍晚,在這條人來人往的大街,在這個
滿室都是人類的小店,他並沒有打算收斂他身上的妖氣,還有那股自古以來,弱肉強食的
慾望。
夕陽斜斜的照映在他漆黑如墨、乾淨秀氣又帶著少年感的短髮上,轉身的那一瞬間我又忍
不住盯著他,多瞧了一眼。
我從沒見過長得這麼好看的人,彷彿臉上若有任一丁點兒的調整都是多餘,現在所有一切
是如此恰到好處。
「妳的口味都沒變呢。」
走回櫃台的那一刻,我聽到了突如其來的一句話。
「你說甚麼?」我停下腳步,有點茫然地回頭望向那雙同時也在看著我的雙眼。
「怎麼了?」
「你剛剛說甚麼?」
「妳聽到甚麼了?」
「……沒事,我聽錯了。」
「呵,老闆娘真的很有趣。」
我快步走回櫃台。不能跟這個人,不對,跟這個狐狸精扯上關係,絕對沒好事。千萬不能
跟他沾染上關係。
然後就像每個為自己立下死旗的人一樣,兩個禮拜之後,我又在沒有預期的狀態下,遇見
了他,那頭狐狸精。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