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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當心,那玩意要是碰傷了,恐怕妳給我打一輩子工都還不起。」
順著話音轉頭,一個白髮蒼蒼的佝僂老頭正毫不掩飾地上下打量著我,口氣有些無禮。開
口的第一句話就讓我向前伸出的手懸在了半空中,有些困窘。
這麼貴的東西竟然隨便放在看起來如此不牢靠的木櫃上嗎……
我心裡嘀咕著,紅著臉有些不悅的將手放下。
「小姑娘進來想看甚麼?」
「我想問問門口的那幅畫,大爺怎麼賣?」
「門口的畫?什麼畫?」
「您門口不是掛了一幅仕女圖嗎?」
我側身往門口方向指了指,白髮老頭才恍然大悟想起來我指的是甚麼。
「哦…哦!妳說那幅啊,我差點都要忘了它還掛在門外。」
他尷尬的笑了笑,隨即用一股另帶含義的眼光,試探性的問道:「姑娘年紀輕輕的,對這
些老玩意兒倒是挺上頭呀!」他下巴朝我面前的白瓷一抬,又朝門外的方向指了指。
「小時候親戚對這些古玩有研究,知道一點。」
「唷,想必姑娘家境不錯吧。」
「只是有點研究,也不是甚麼大收藏家的。更何況現在贗品如此猖獗,沒準親戚那些都是
仿的呢。」
「呵呵…是真是假又如何,就算真品落在不識之人手裡,無人賞識也是只能孤方自傲;贗
品若遇到知遇之恩,也算是對得起良心價值,小姑娘妳說是不是,呵呵呵……」
我扯了扯嘴角,不去戳破他背後的涵義。
話鋒兜來兜去,總歸就是一句:老子可沒說我賣的是真貨。
我倒是也不在意,畢竟這種在觀光區的小攤子,本來就不可能期待這裡賣的會是真品。所
以我也沒有把話說破,只是衝他笑笑。
縱使看一眼後,發現這老頭店裡賣的東西確實有點意思,但我真正在意的,只有門口的那
幅畫。
因為那幅仕女圖,我並不是初次遇見。
小時候我曾在爺爺的書房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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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從小對我的要求就很嚴格,所以小時候大半時光我都是在爺爺的書房裡度過。
每次下課後,爺爺總是親自盯著我把學校的功課寫完,然後每天吃完晚飯後到睡前,我都
得在爺爺的書房裡練字、念書。
所以比起同齡的小孩,我的童年實在枯躁乏味的多。小時候雖然對爺爺這麼嚴格的教養方
式有許多埋怨,但長大後回想,或許爺爺是在用他的方式,在他能掌控的範圍內,保護自
小就能看見別人看不到的東西的我。
爺爺書房裡有著許多年代久遠的古物,而這幅仕女圖便是其中之一。
小時候曾聽爺爺和一位到家中拜訪的友人講起過,這幅仕女圖是出自明朝一位著名的畫師
之手。
據說那名畫師來歷神秘,在明正統年間突然出現在北京順天府,沒人知道他從而何來、為
何出現,只知道他維妙維肖妙手丹青,他出現在順天府後便頗負盛名,許多當時的高門名
貴都排隊收藏他的畫作,可惜大師性情高的很,只為有緣人作畫。
這樣的奇人,自然也受到當時的皇帝明英宗朱祁鎮的注意。
朱祁鎮本就是愛賞畫題詩之人,聽聞名間有一名才比顧愷之的年輕畫師,自然屢次邀請他
進宮做客。那畫師遊山歷水見多識廣,不只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天文地理軍事民政也都甚
有想法,也因此深受朱祁鎮喜愛,儼然成為當時皇帝身邊的心腹客臣。
甚至有傳言說,盜墓者在位於明十三陵天壽山西峯石門山南麓的明裕陵內,發現的數百張
孝莊睿皇后的畫像,皆是來自這名畫師之手。
而掛在爺爺茶桌旁的那幅仕女圖,畫中女子看上去約是十五、六歲的模樣,雖稚氣未脫,
但一頭長髮漆黑如墨,膚如凝脂、白裡透紅,精緻秀氣的小臉上桃腮泛紅,尤其是那一雙
如一潭清池般的黑色雙眸,水靈清澈。
畫中柔弱修長的身形,穿著一襲白衣,桃紅色的金絲軟煙羅繫著她纖細的腰間。畫裡將她
一頭烏黑柔軟的長髮畫得栩栩如生,似乎能感受到那細細長長的髮絲在風中飄動的樣子,
髮中別著一根刻著蓮花的珠花簪,左手執扇,右手輕輕地伸於下巴處作掩面狀,秀雅絕俗
,自帶靈氣。
當我第一次看到這幅畫時,真的以為那就是仙女下凡。
畫上的每道筆觸都讓畫中女子宛在目前,讓人目不轉睛。更神奇的是,畫中女子的眉目竟
和我有些相似。
但這樣的一幅來自皇帝身邊畫師的作品,怎麼會到爺爺的手裡呢?
小時候聽得懵懵懂懂沒有機會問,爺爺也從未說過。
而長大之後,偶爾查了明英宗時期相關的史料,卻從沒看過任何資料上有提過這名神秘的
年輕畫師。
爺爺說的故事是真是假?那名畫師是誰?畫中那名女子又是誰?
隨著離開爺爺之後,我再也沒機會找尋答案。
這一個小小的疑惑終究是隨著時間消逝而不再被我想起,直到那天,我在那個岳王廟老街
上的陰暗小店,再次看見它。
「姑娘眼光真是好,那幅可是明朝留下的真跡呢!」
我看著老闆有些狡猾的笑容,笑笑不語。
跟這種沒有標價的店打交道,必須知道,妳越是顯露非它不買,價格越是隨它坐地喊價。
所以我打算先找個理由,假裝自己只是隨口問問,對它興趣不大,再趁隙喊價。
見我沒有答聲,半餉後,老滑頭果然沈不住氣。他瞇起眼角開口說道:「不過,相識便是
有緣。小姑娘看樣子也不是本地人吧?能遇到識畫之人,也算是它的運氣。不然這樣,姑
娘妳隨意開個價吧」
「確實是好看,但窮學生實在買不起大爺店裡的貴品。」
「姑娘妳先開價,沒準它沒妳想像中的貴呢。」
「我也只是經過隨意看看,沒真打算要買。」
「唉姑娘妳剛剛眼巴巴站在外面看多久我又不是不知道,妳就開個價吧!」
「我真的沒錢……」
「沒事兒,妳儘管出,老子今天還沒開市,大不了這筆不賺妳錢!」
「這樣不好意思吧。」
「甭擔心!我說出口就一定做得到,妳給個價我肯定答應,妳就出……」
「那就一百唄。」
「出出看…啥!?!」
要說我離開爺爺到姑奶奶家生活,然後又回到上海生活的這幾年學到的是什麼,那肯定是
討價還價、殺你個措手不及的工夫。
面對越老奸巨猾的人,越要表現得像是小綿羊般的無害單純,讓他覺得你已經是刀俎上的
魚肉,已經妥妥帖帖的要被宰割了,這時候要耐心等待。
因為越是對自己有把握的人,越容易露出破綻。
接著,趁他沾沾自喜打算收割眼前的獵物時,出其不意來個一擊斃命。
老頭乾瘦的臉上一僵,有些尷尬的說不出話來。
「小姑娘,妳這價開得有點過頭了啊……」
「大爺不是說我隨意出個價,您都會答應嗎?」
「我是這樣說過沒錯但…」
「那我現在出了,大爺可不能說話不算話啊。」
片刻後,我抱著那幅仕女畫,心滿意足地走出那間小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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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對畫有研究嗎?」我走到楊齊身旁,順著他的眼光望向掛在牆上的那幅仕女畫。他眼
神有些奇異,彷彿對這幅古畫很有興趣。
「嗯,我是學畫畫的。」
「哇好厲害!那你去巴黎也是學畫畫嗎?」
「嗯。」
「真好啊,我小時候也學過一陣子畫畫。」
「哦?那後來呢?」
「沒天分,放棄了。」我笑笑說道:「真羨慕啊!」
「呵,有什麼好羨慕的?」
「羨慕你有畫畫的天份,羨慕你可以在巴黎生活,感覺活的自由自在,挺好的。」我說出
這句話時,楊齊目光一凝,將視線收回,繼而直直的落在我臉上。
「但一個人,很寂寞的。」他很快的恢復眼神中的閃爍,露出一絲酸澀。
「你自己一個人在巴黎嗎?家人呢?」
「我沒有家人。」
「喔…抱歉……」
意識到自己問了不該問的問題,氣氛突然有些尷尬。好在楊齊似乎沒有很在意,笑著搖了
搖頭。
「老闆娘知道這幅畫的來歷嗎?」
「小時候聽說過,好像是明朝的作品。」
「嗯,那老闆娘可知道畫中的女子是誰嗎?」
「我沒……」
「不好意思,我們這裡賣茶不賣畫。」
聽到楊齊提到畫中女子時我心頭一驚,正要開口說他知不知道時,門上的鈴鐺哐啷作響,
十二月的冷風從敞開的門吹了進來,讓人瞬間打了個冷顫。
金東敏一身黑色長大衣,身影瘦長,懶懶得倚在門口,一袋紙袋丟在地上,雙手漫不經心
地插著胸,態度倨傲。
我很少看到金東敏如此無禮的樣子。即使身為一隻千年妖狐,對人間一切都是睥睨的,但
他很會包裝自己的情緒,也很會在人類面前掩飾他的傲氣。所以自認識他後,他在除了我
以外的人面前,總是溫和有禮。
而知道他真面目的我,每當看著他笑瞇瞇地“演出”那副溫文爾雅的模樣時,我就會忍不
住翻著白眼,往他那條雪白的尾巴偷捏上一把,然後看著他妖嬈好看的臉上表情一顫,我
總是能從中得到一點報復平常受氣的快感,嘿嘿嘿……。
可此刻的金東敏,嘴角似笑非笑,眼眸彎彎但眼神冷冽,一股不加掩飾的森寒之意從那雙
藍眼睛透了出來:「沒有要喝茶的話,就麻煩離開。」
我除了驚訝之外,頓時被金東敏莫名的態度弄得有些惱火,就算要叫人點低消也不用這樣
講話吧!我這個老闆娘都沒說什麼了,他何必對初次見面的客人如此冒犯,還直接叫人家
離開?!
金東敏絲毫沒有理會我,站在門口,下巴往外指了指,意思是要楊齊快走。
正想再開口說些什麼,一旁沈默不語的楊齊突然開口:
「喝了茶,就能在這裡待下嗎?」
金東敏聽見後,眉梢一挑,一雙冰冷的雙眼忽然狡黠的彎起來。
他慢悠悠的從門口走到我和楊齊面前,眼神倨傲地來回打量著楊齊,然後不屑的笑了笑:
「哎呀,我改變主意了,不想賣了。」
「不賣茶了?」
「對,不賣了。」
「呵呵…一家茶店不賣茶嗎?」
「今天老闆娘身體不好,決定臨時休店一天。」
「是嗎,但老闆娘看起來身體無恙。」
「你是大夫嗎?病不病你用眼睛就看得出來?」
「老闆娘,真的是這樣嗎?」
這一來一往的話實在莫名其妙,還沒搞清楚眼前這兩人到底在針鋒相對些什麼,就被楊齊
突然拋向我的問題給問懵了。
只見金東敏一個箭步擋在我和楊齊之間,下巴再次朝門外抬了抬,沒打算要讓我回答。
楊齊笑笑,抬起腳步往外走。
走沒幾步後,他有些突兀的停下,轉頭朝金東敏望去:
「你是這裡的老闆嗎?」
「我是這傢伙的伙計。」
「…伙計嗎。」
「是。」
「老闆娘,等妳身體好了,我再來找妳喝茶。」
楊齊眼神忽地從金東敏身上轉向我,我有些猝不及防。金東敏身子瞬間挪了挪,完全擋住
他的視線。
「別來了。」
門上鈴聲響起,我聽見金東敏說了一句話。
我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但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話音冷峻,身後那條尾巴在冰冷的空氣中
,張狂地高高揚起。
楊齊已經從視線中走遠,所以無法確定他有沒有聽到金東敏最後拋下的威脅,以及感受到
這異常的殺戮之氣,但我後背一陣發涼。
楊齊走了之後,金東敏什麼也沒說,逕自將門口那只紙袋拿起後,便轉身走向廚房。我急
急忙忙跟了上去:
「喂,你剛剛是什麼意思?幹嘛對他這麼無禮?!而且我哪裡有身體不舒服,你為什麼亂
講話?」
我除了氣他不明就裡的把客人趕走外,多少也跟沒能從楊齊口中聽見關於那幅畫的來歷有
關。
小時候問過爺爺為什麼我和畫中的女孩長得有點相像,爺爺只是笑著說:「咱們小蓮子小
小年紀就懂得拐個彎誇自己美,小不害臊的。」那時年紀小,被爺爺這樣一笑,薄薄的臉
皮面子掛不住,就在也沒開口問過了。
直到再次將那幅仕女圖帶回來後,總還是時不時會惦念起畫中的女人,還有明英宗與那名
神秘畫師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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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畢業那年,我趁著店裡開業前又去了趟明湖,特意繞去了岳王廟旁的那條老街,想問
問那賣畫給我的老頭,知不知道這畫的前任主人是誰,甚至知不知道這幅畫的來歷。
不過兩年多的時間,觀光區的風景已全然不同,雖然老街上的店似乎都換過一輪,但大多
仍是賣著那些換湯不換藥的量產製品。
只是無論我走了多少遍,卻始終找不到那間賣著各種怪玩意兒的小小店面。
記憶中的紀念品店還在,另一邊的糕點店也還在,可怪得就是兩間店中並沒有那個燈光昏
暗、老舊狹小的入口。
準確點說,兩間店中並沒有任何東西,就是牆倚著牆、壁貼著壁。
我將那條不長的老街來回走了四遍,確定我沒記錯位置,肯定就是在這兩間店中間。
於是硬著頭皮問了糕點店的大媽,這店過去跟隔壁的紀念品店中間是不是有間賣古玩的小
攤子,老闆是個白髮瘦老頭,還長得一臉油油膩膩的?
那大媽一臉狐疑的看著我,彷彿我精神不正常,她說她打自出生就在這店裡待,從沒聽過
這條街上有甚麼賣古玩的攤子,更何況這糕點店跟隔壁那牆的中間能有甚麼,別說店了,
丫頭妳看這連縫都沒有,連紙都塞不進去啊!
大媽滿臉像是覺得自己碰上怪人,沒多說話就趕緊轉身替一對路過的情侶打包荷葉糕,留
下滿臉錯愕的我。
我那天,到底是跟誰買了那幅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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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東敏沒有搭理我,慢條斯理的將奶油、麵粉給從紙袋中拿出來,邊哼著不成調的口哨,
似乎完全不記得剛剛跟楊齊的劍拔駑張,輕鬆寫意地在廚台上整理著調味料,心情像是完
全沒被影響一樣,對我的怒聲充耳不聞。
我耐著性子想繼續追問剛剛到底發生什麼,卻被一聲巨大的拍門聲給阻止。
我望向門口,看到童蓉肩上扛著一個人,著急地拍打著大門:
「小蓮姐,快開門!方衛出事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