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兒睜著圓亮的眼睛在畫畫。
教書先生走到小孩兒身邊,看著他手中的畫紙,笑道:「小秋在畫鳥啊?」
小孩兒很高興,卻仍繃著臉,眼睛閃亮亮的,拿著毛筆一筆一筆裝飾著翅膀上的羽毛。
教書先生問:「小秋畫的是什麼鳥?是知更鳥嗎?」
知更鳥是村子裡最常見的鳥,許多小孩子們都很喜歡。
小秋也喜歡知更鳥。不過他搖了搖頭,說:「我畫的不是知更鳥。」
「我畫的是朱雀,是烈火鳥。」
……
小秋收好畫本,往村長的家中走去。
村長每個下午都會在樹下講故事給他們這些小孩子聽。小秋很喜歡聽村長講故事,尤其是
烈火鳥的故事。
村長說:「傳說,上古有神鳥,名曰朱雀。朱雀展翅,翼展百餘里,能覆蓋住整個伯郢…
…」
伯郢是人類的第一大城。
小秋沒去過伯郢,不知道人類第一大城長什麼樣,也無法想像可以覆蓋住一整個城池的神
鳥究竟該有多大。
一個穿著紅裙的女子匆匆經過樹下,她沒往這群小孩兒看一眼,可小孩兒卻都將目光投向
她。
女子的名字叫武媜,是寂烈峰上村子的兵器工匠。她的眉眼凌厲而美,眼神卻是冷淡的。
為了打造兵器方便,武媜總是穿著一身紅色的貼身衣裙,勾勒出她的身姿窈窕婀娜。
武媜行色匆匆,眉頭緊皺,看起來心情很不美妙。
她回到家,侍候的小僮迎上來,似乎已經習慣了主人的壞臉色,一臉鎮靜的稟報:「武匠
,您有客人。」
武媜臉色頓時更不好了:「那個齊地的王世子?」
小僮道:「正是。」
武媜罵道:「狗東西真是賊心不死。」
小僮低下頭,裝做什麼都沒聽見。武媜滿臉不爽,接過小僮遞來的毛巾,隨意抹了臉,又
挽上頭髮,這才板著一張俏臉,往前廳走去。
齊王世子身高八尺,膚色微黑,肌肉勻稱,眼眸漆黑明亮,也算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兒,可
惜武媜不領情。
此時他正坐在廳裡慢悠悠喝著茶,等了大半天也不見著急,一見到武媜,立刻帶著笑站起
身,「武匠。」
武媜一句廢話也沒有,「拒絕,王世子請回罷。」
齊王世子失笑:「我什麼都還沒說呢。」
武媜面無表情:「王世子,我不會造出一兵器,讓貴國更有效率的去侵略他國。」
齊王世子微笑:「武匠,如果我沒了解錯您,我不認為您是會在乎生靈塗炭的人。您是研
製兵器的匠人,而兵器本是為殺戮而生的;造出一件兵器,卻不讓它去飲血,這不是最殘
忍的事嗎?」
武媜揚起一邊的眉毛,道:「你倒是很聰明,可惜還是不夠了解我。你真想知道,其實我
拒絕你的理由只有一個。」
齊王世子道:「洗耳恭聽。」
武媜淡淡道:「因為它們都不夠美。」
送走了王世子,武媜回到了自己屋裡。
齊王世子後來也不再糾纏,只道會在山下繼續恭候。
武媜道:「別耽擱工夫了。」
齊王世子笑了下,道:「不會的。」說完就走了。
武媜在桌前坐下,盯著滿桌圖紙,怔征出神。
她已經很久沒有造出好一把好兵器了。
武媜今年二十有五,自打十歲就開始學這門手藝了。
十五歲那年,天上落下塊隕石,掉進寂烈峰山頂的天池裡。天池的水瞬間被蒸乾,只有留
下一顆臉盆大的石頭,在乾涸的池底兀自燃燒不休。
燃燒的隕石讓村子陷入乾旱,田裡幾乎寸草不生。但那塊隕石太燙了,根本沒有人能靠近
天池周圍五百尺。
武媜親自去把火隕石抱了回來。
天池的火種就這麼在武媜的作坊的爐子裡住下。這火種似乎是神火,終年燃燒不休,武媜
又去天池底收回了好些個隕石碎片,那幾年間,她利用這些神料打造出無數神兵利器。
武匠的名聲也是在那時傳開。
然而還沒等到材料用盡的一天,武媜卻靈感枯竭了。
她並非造不出好兵器了,而是她的作品等級已經停滯好久,都是削鐵如泥、吹毛斷髮,卻
怎麼也沒法更上一步。
武媜一生都在追求兵器終極的美,作品無法往上一步,簡直讓她難以忍受。
她隱隱感覺到,再上去便是神的領域了,那是凡人不得觸碰的禁忌地方。若她執意窺視,
等著她的就是天譴。
武媜越想越煩躁,索性出了屋,往村子後方的竹林走去。
走在冰涼的竹林中,武媜心情稍稍平靜了些。
前方隱隱出現一個身影。
武媜腳步一頓,想起住在隔壁的春香她們最近在傳的,竹林身處來了一個很俊的男子,那
男子俊得有點過份,她們都估摸著應該是妖變成人的。
武媜不怕鬼也不怕妖,但她也沒什麼好奇心,不想平白惹麻煩上身,於是轉身便想走。
誰知她剛一邁開腳步,雨便淅淅瀝瀝下了起來。
武媜面無表情想著,她可能真的是遇到了妖,才能說風是雨,用這麼點小法術就把自己困
住了。
……
唐公子從竹林中漫步走出來,看到坐在一處比較茂密的竹林下躲雨的紅裙女子。
女子抬起頭來,瞟了他一眼,又移開視線。
唐公子溫聲道:「姑娘,怎麼一個人待在這兒?」
武媜打量了唐公子片刻。
這張臉確實生得好,但並不妖,也不是禍水的風格,眉目間清清淡淡,說話溫文爾雅,很
得人好感。
武媜言簡意賅:「躲雨。」
唐公子道:「我家就在附近──」
武媜心中剛道:「果然,」唐公子卻又道:「我就去取一把傘,給姑娘撐回去,如何?」
武媜有些意外,卻還是道:「不用勞煩了,我躲一會兒就好。」
唐公子笑了笑,沒說什麼,轉身便走。
雨沒有減小的趨勢,反而越下越大。
武媜縮著身體,這時倒真希望唐公子剛剛邀她回家了。
不到一盞茶的時間,唐公子拿了傘回來。武媜接過傘,眨著滴到眼睛裡的水珠,道:「多
謝,傘擇日再還。」
唐公子點頭:「好。」
武媜撐著傘回去了。
幾天後,武媜終於知道為什麼那天齊王世子那麼輕易就離開了。
狗東西軟招不成,竟然想來硬的。
村子被他帶來的兵馬團團圍住,村人傻呼呼收了他的布匹美玉,這天全都集合在村子裡,
成了個甕中之鱉。
武媜面無表情,從面如土色的村民中走出,在齊王世子全副武裝的兵馬前停住腳步,「王
世子,這是做什麼?」
王世子不在陣前,只有他的軍師微笑道:「王世子知道姑娘不待見他,已經先一步回邑都
等姑娘了。」
武媜知道今天這一齣大概少不了眼前這個狗軍師的主意,臉色更臭了,道:「王世子想怎
麼樣?」
軍師道:「也沒有怎麼樣,就是請姑娘跟我們回邑城一趟,殿下必定以禮相待。」
武媜道:「那這兒的兵就會退了?」
軍師以為她答應了,喜道:「那是自然。」
武媜忽然撮唇長嘯一聲。
軍師臉色一變,直覺不妙。
頃刻間,埋藏在村子周圍的防禦武器系統啟動。
村子裡的幾個大小伙子早得了武匠指示,只等她一聲令下就動手。
防禦系統跟入侵者對打了一會兒,卻漸漸有些後繼無力。
武媜攬著一個孩子後退,微微皺起眉。
她看到附近幾個村民的目光有些閃爍,頓時靈光一閃,看到了真相,心中也一沉。
這些人被她養得太久,吃得太肥,腦子都廢了。
齊王世子等人在村子裡逗留多日,應是收買了不少村民,暗中破壞了這些防禦系統。
武媜閉上眼睛,吐出一口氣,正要屈服──
轟──
有人攬住她的肩頭,將她撲倒在地,用身體護住她。
是唐公子。
武媜勉強抬起頭,看到不遠處拿著火漆彈匣子的春香等人。火漆彈大概是匆匆從她的作坊
裡拿出來了。
但武媜只是淡淡掃過一眼,注意力完全放在眼前的男人身上。
唐公子低頭看著她,臉上沒有一絲笑意,聲音有些發沉:「沒事罷?」
武媜忽然抬起頭,死死攀住他的背,眼睛幾乎是赤紅的。
唐公子被她的樣子嚇到了,忙道:「怎麼了?」
武媜搖頭。
她深吸了口氣,手貼著唐公子的背,順著脊椎骨一節一節往下摸去。
這不是凡人的身骨。凡人之骨不可能生得這般模樣。
這是一副貨真價實的妖骨。
貨真價實,而且完美。
……
火漆彈是從小僮從她的作坊裡拿的。當時唐公子看情況不對,直接來到作坊,讓他把武媜
這邊有的熱兵器全都拿出來,並集合了春香等一眾閒閒沒事的女人,讓她們趕緊到村子口
來。
武媜看著春香,此刻這女人眼睛恨不得直接黏在唐公子身上。她伸手微微攏了一下秀髮,
擺出一個武媜從來沒有看過的溫柔微笑。
武媜打了個一哆嗦,心道:「就憑這貨,還有她那些三五姊妹的身手,若是能有這準頭,
連小孩兒都能當戰神了。」
齊王世子的人讓春香等人用火漆彈打下馬來,毫無遺漏,全都受了中重傷,無法再作戰,
那軍師自帶人灰溜溜的走了。
武媜不相信春香有這個準頭,想來想去,就只能是身邊的妖仙在作怪了。
唐公子轉過頭來,迎上武媜的視線,輕輕咳了一聲。
武媜連忙收斂自己的眼神,微笑道:「唐公子,這回多虧你了,武媜謝你。」說罷斂衽為
禮。
唐公子道:「這只是小事,姑娘太客氣了……」他沒再繼續往下說,眼睛卻看著武媜,似
乎在期待什麼。
武媜正想開口邀他有空來喝杯茶,卻不想春香在這時插口攪局,只聽大姑娘款款笑著,硬
是擠進兩人中間,對唐公子輕聲細語,「公子,你在竹林裡住著多冷清,不如來住我那兒
罷,我屋裡空房多,屋子又敞亮,包您住得滿意。」
武媜聳聳肩,退了開來。春香住得離她近,唐公子要去住她那兒也未嘗不可,還可以減少
對方的疑心。
唐公子微微頓了一下,沒有馬上回答,眼睛卻看向武媜。
武媜看著他那黑白分明的眼睛,有點受不了,一時被美色沖昏了頭,脫口道:「公子要不
去住我那裡罷?」
說完她就後悔了,因為春香馬上哀怨地看向她。
唐公子聞言眼睛一亮,馬上道:「姑娘邀請,卻之不恭。」
就這樣,唐公子住進兵器工匠武媜的院子裡了。
……
對於要怎麼用生靈的骨頭煉成一副兵器,武媜一開始是沒有想法的。
她只有一次以骨入器的經驗,那是在十年前,以一副荒山中死去不知多久的白虎骸骨鍛鍊
。
當時她才剛成為工匠沒幾年,渾身充滿靈氣,又剛遇上火隕石,一鼓作氣之下,居然成功
讓她煉成了一把劍。
不過在那之後,她再沒成功過。
……
武媜費盡從一大堆圖紙中挖出當年紀錄的手稿。
當年她年紀還小,手稿記錄還沒成體系,東西亂七八糟的,加上那手人神共憤的醜字──
武媜研究了一個時辰,生生被十五歲時的自己給氣著了。
已近深夜,武媜揉了揉眉頭,起身打算去外頭吹風冷靜一下。
不想就撞到正好也出來的唐公子。
武媜笑了一下,道:「這麼晚了,公子怎麼還不睡?有什麼地方住得不舒心的麼?」
唐公子忙道:「都很好,我很喜歡這裡,沒有更滿意的了。」
武媜道:「那就好。」
月色下,武媜忽然有點好奇,唐公子是什麼妖?
雖然唐公子是什麼妖都無所謂,她只看上了他那副妖骨,但由於現在毫無頭緒,興許聽聽
故事能得到一些靈感。
想到這裡,武媜問道:「公子,還沒問過你呢,你是從何而來的?」
唐公子道:「我從小住在竹林裡,跟家父家母同住。他們在我十六歲時過世了,此後我就
一直一個人住著。」
武媜隨口道:「但我瞧你倒不像一般深山野林出身的,反而像是世家出來的公子。」
唐公子道:「我六歲那年,有一個進京趕考的秀才路過我家,盤纏不夠,我父母便讓他住
在家裡,那秀才為了答謝,變主動教我識字,還教給了我詩書經文,還不讓我拜師。我的
老師似乎幼時出身在富貴人家,我小時候很仰慕他,因此言語間不自覺會模仿他,所以才
是這個樣子。」
武媜旁敲側擊,也沒問出個所以然來,眼見月色西沉,便辭了唐公子,要回屋休息。
唐公子笑道:「姑娘快回去歇著罷。」
武媜點頭,轉身的時候,卻無意間看到唐公子在地上的影子。
──那是一條扭曲的蛇影。
武媜腳步微微一頓:「心想,是蛇麼……」想歸想,她面上仍然不露分毫,自回屋去了。
此後三個月,武媜一直埋首在研究之中。
那次齊王世子襲擊事件後,武媜鐵血手腕,直接把那十幾個吃裡扒外的傢伙趕出了村子,
並嚴密加強防禦系統,唐公子和春香都來一起幫她。
至於煉製兵器的進度,武媜雖然暫時沒靈感,但天才畢竟是天才,她實力擺在那,幾個月
的時間,她破譯完自己當年的手稿,並擬出了一份完整的兵器草稿圖。
她決定這次要煉一把刀。
……
武媜來到山頂的天池。
天池裡沸騰著澄紅色的池水,不少石頭碎片在水中翻滾著,在夕陽的映照下熠熠生煇。
武媜把小船推下池中,往池心划去。
這艘船是由普通的木頭作成,材質並沒有什麼特別,卻可以在這個高溫似岩漿的池水中安
然滑行。
因為划船的人是武媜。
火隕石剛墜落的那會兒,武媜就發現,這個天池只有她能來,只有她對這裡高溫下毫不受
影響。
好像這個池子就是專屬於她似的。
武媜之所以成名,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這個天池的神話傳說。
划了一會兒,武媜終於來到池心,看到她想找的那塊石頭。
那是在池中心裸露出的一塊岩石。過去她無數次嘗試想搬動岩石,不管用了多少她自製的
巧妙省力的輔助器械,卻都徒勞無功。
武媜一直以為是因為這塊岩石太大,深嵌在池底的緣故,然而遇到唐公子後,她忽然覺得
,或許只是時候未到。
果然,武媜停下船,船靜止的漂在池中心,沒有任何繩索固定,卻無比穩定。
武媜站起身,張開雙臂去抱住那顆石頭,試探性地撼了一下。
剎那間,石頭拔地而起,落入她的懷中。
那是一塊跟她差不多高的岩石,當被抱上船時,重量倏然一沉,武媜差點抱不住。
奇異的事,小船似乎沒變重多少。武媜撐開槳,還是很輕易地划回了岸邊。
回到岸邊,武媜看到等在那兒的唐公子,微微愣了一下。不過她很快反應過來,心道:「
不愧是妖,對這點兒熱度就是不在乎。」
她想著,一邊繫船繩,一邊招呼道:「唐公子,怎麼來這兒了?春香沒告訴你這地兒很危
險麼?」
「告訴了,但我擔心妳,所以過來看看,」唐公子道,看向船上的巨岩,「這是……」
「石頭,裡面含有特殊的鐵,可以煉成很好的兵器,」武媜繫好船繩,站起身,朝唐公子
伸出手,「勞駕。」
唐公子愣了一下,握住武媜的手。
和武媜這個兵器師傅的糙手不同,唐公子的手溫軟滑嫩,並微微透著一股冰涼。
武媜用力握了一下,感受著底下的骨相,再一次在心中默默感嘆:果然沒看走眼。
唐公子有些發窘,心裡卻不生氣,只低聲道:「姑娘……」
「不鬧你了,」武媜鬆開他的手,「幫我一把罷,這石頭可沉的。」
唐公子看著像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力氣卻大得很,他沒讓武媜動手,一個人就把巨岩
扛回了作坊。
此後兩個月,武媜推掉了大部分各地來的訂單,專心致志地研究從天池運回來的巨岩。
兩個月後,武媜成功把包裹在巨岩中心的金屬取了出來。
武媜開始用捕獵回來的獵物骨頭做實驗,然而就在這時遇到了重大的瓶頸。
十年前她煉的那副白虎枯骨,雖然也是一般的野獸之骨,但吸收了幾十年的日月精華,已
類似有妖骨的特性,又被少年時期的武媜誤打誤撞,才成功煉成了一副神兵器。
而這些捕回來的動物全都是普通動物,沒有半點修為,與妖仙的境界相差甚遠,根本受不
住武媜作坊的天池火種和火隕石,全都無一例外化在火焰和金屬裡。
武媜無比煩躁,她生平只見過一個妖,就是唐公子,沒法去找第二個來實驗。而且唐公子
只有一個,妖骨只有一副,她沒有失手的機會。
第二個問題就是,要如何取得唐公子的妖骨。
武媜猜測妖的五感知覺都要勝出尋常人類許多,打是肯定打不過的,就算她用她那些奇奇
怪怪的武器設伏,唐公子使個法術大概也能輕易逃脫。
武媜就想著先把人灌醉,然後在酒裡下藥。
誰知跟唐公子喝過幾次後,發現這條路也行不通。武媜自己酒量似海,生來就是個無底洞
,誰知唐公子居然也是個酒大仙。武媜暗中認真觀察過,唐公子是實打實的真喝,沒有用
任何小法術偷天換日。
武媜就奇怪了,話本裡都說妖不勝酒力,怎麼到唐公子這兒就成了個千杯不醉的。
兩個瓶頸無法突破,武媜心情越來越不美妙,鎮日把自己關在屋裡,作坊的工作都交給小
僮和春香處理。
這日晚間,武媜在屋裡看最近在跟山腳下行腳商人買來的一本古籍,古籍記載一些奇奇怪
怪的煉兵之法,大多令人嗤之以鼻,但也有不少能激發人靈感的。
屋外忽然一陣喧鬧。
武媜放下書,走出屋來看,只見春香等人不知從哪買來十來支蠟燭,手中提著籃子,籃子
裡裝著酒和甜糰子等食物。
只見唐公子從一旁走了出來,手裡拿著一盞精緻小巧的玻璃角燈,向武媜一笑道:「姑娘
,今日是妳生辰。」
武媜微微一愣,然後笑道:「是麼,我都忘了。」
春香嘆了口氣,幽幽道:「這些都是唐公子讓我們張羅的。唉,沒想到公子頭一回主動來
找我,居然是為了給妳過生辰……」
武媜看向唐公子,唐公子笑道:「我瞧你整日都悶在屋裡,這會兒出來跟我們吃個酒,也
是好的。」
武媜盯著他的臉,忽然走過去,攬住他的肩膀,往蓆子上一拖。唐公子猝不及防,被她拽
得一個踉蹌,硬是被拖了過去。
唐公子手足無措:「姑娘……」
武媜一笑,對春香等人揚聲道:「都過來,我們今兒個放開來喝,喝不夠酒錢我出,今夜
不醉不歸!」
有一件事武媜想做很久了。
當初摸到唐公子的妖骨,只是匆匆一摸,來不及細究,這幾天反覆看圖紙,她有幾個細節
想釐清。
春香等人聞言,登時瘋了,一擁而上,擺好酒杯立刻開喝。
一群人直喝到了深夜。
武媜和唐公子挨家挨戶把醉鬼們送回去,送完後,兩人一起回到武媜的院落裡。武媜也喝
了不少,神智仍然清醒,只是眉梢眼角微微有些發紅,給她面上增添了不少風情。
唐公子一路上不停偷瞄武媜,他不知道武媜醉了沒,想看她的臉又不敢看。
武媜心中一動,瞇了瞇眼,讓眼睛微微濕潤,看起來好像真的喝醉了。她一偏頭,倒在唐
公子的肩膀上。
唐公子連忙扶住她,輕聲喚道:「姑娘?」
武媜抬起頭來,笑睇了他一眼,微微笑著,並不說話,眼睛裡像是盛滿了星光。
唐公子心中一顫,勉強穩住聲音,道:「喝醉了?」
武媜不說話,只是瞅著他笑。
唐公子深吸口氣,把武媜扶回她屋裡榻上,安頓好後正要離開,武媜卻忽然暴起,從背後
一把抱住唐公子的腰,用力往後拽。唐公子沒設防,被武媜抓著一同倒在榻上。
唐公子手忙腳亂,怕自己壓著了武媜,翻身要起來,武媜卻張開雙手,一把摟住了他的脖
子。
「公子……」
唐公子心跳飛快,握住武媜的手,低聲道:「姑娘,妳喝醉了。」
武媜朝他一笑,登徒子似的撫上唐公子的後背。
唐公子頭皮一炸,血液直沖耳後,他面色發紅,口舌乾燥,既想推開眼前的人,又想她再
多摸自己一點。
直到武媜變本加厲開始解他的外衣,唐公子才猛然醒覺,他抓下武媜兩隻不安分的手,結
結巴巴道:「姑……姑娘醉了,我去給姑娘調一杯茶。」
說完,唐公子輕輕點了武媜的眉心一下,讓她睡著,這才倉皇逃出臥室。
一刻鐘後,唐公子回到屋裡,武媜在榻上熟睡著。他輕手輕腳把茶擱在桌上,走到床邊,
幫武媜把鞋子脫下,並幫她蓋好被子。
就在唐公子要離開時,一陣風從屋外吹進來,捲起了武媜書桌上的圖紙,飄到地上。
武媜的臥房裡設有桌案,這裡嚴禁外人進入,連侍候的小僮也不能進來。
唐公子走過去把圖紙撿起來,不經意瞥見紙上的內容。他本來無意多看,卻在那一瞬間好
似看到了自己的畫像。
唐公子被勾起了好奇心,他看了武媜一眼,確定她還在熟睡,這才悄悄展開圖紙。
這一看,他如墮冰窖。
紙上畫的確實是他,旁邊寫的註解文字也是關於他,但是不是什麼偶然隨筆,而是仔仔細
細計畫著該如何剝他的皮,取他的脊骨。
……
唐公子收集好圖紙,一張一張靜靜看完。
他坐在武媜的桌案前,看著滿桌的圖紙,腦中一片空白,很多念頭閃過,卻不知道該想哪
一個。
這幾個月,武媜讓他整理作坊裡的圖稿,他無比熟悉這些字跡──這些確實都是武媜親筆
所寫。
唐公子目光移向其中一張,那張圖紙的角落,潦草寫著武媜最近碰到的兩個瓶頸:
妖骨該如何完整鍛鍊而不損其根本?
該如何取得唐的脊骨?灌醉?迷藥?
唐公子心想:原來這幾個月,武媜有時眼神炙熱地看著他,不是因為也對他有意思,而只
是再看著一副上等的材料。
原來她對別的男人不假辭色,卻讓自己住進院落裡,不是因為對自己有什麼特別的心意,
只是為了就近省事方便。
原來……
人家並沒有表錯情,只是他會錯了意。
唐公子看向躺在榻上的武媜,眼圈紅了,輕輕道:「妳想要我的脊梁骨是麼……」
他沙啞著聲音,笑了起來:「如果這樣能討妳歡心,我當然能給妳啊……」
……
武媜醒來時神清氣爽,她已經好幾個月來都沒睡過這麼一頓好覺了。
她坐起身,拿起桌上的茶壺倒來喝了。
喝完茶,起身走出屋外。屋子裡靜悄悄的,不只唐公子不見蹤影,連平時侍候的小僮也不
在。
武媜察覺異樣,高聲喚道:「小僮?公子?」
沒人應答。
武媜想了一下,往作坊走去。
作坊的門虛掩著。
武媜推開門走了進去。
爐子裡的火熊熊燃燒著,與以往並無不同,武媜卻隱隱聞到一股血味。
她注意到作坊中間擺著一個巨大的木桶,便走了過去。
武媜看到唐公子蒼白著臉,雙目緊閉,躺在木桶裡,火光映照在他臉上明明滅滅。
武媜連忙彎身去搖唐公子的肩膀,「公子,公子。」
唐公子沒有回應。他的手無力垂下。
武媜心頭狠狠一跳,她終於注意到了,這個木桶裡滿是鮮血。唐公子穿著深青色的衣服,
以至於她第一時間居然沒有注意到。
武媜摸向唐公子的心口──那兒沒有心跳了。
她呆了片刻,心中一片茫然,目光無意識地在作坊裡游移,然後她看到工作台上似乎有一
個東西,散發著柔白色的光芒。
武媜忽然不可遏止的發起抖來。
她踉蹌著站起身,看清了橫放在工作台上的東西──
那是一段完整的、潔白的、散發著柔和光澤的妖骨。
武媜猛然轉身,踉蹌撲向木桶裡的唐公子,將他的屍身翻過來──
在他的後背,衣服布料被割開,血肉硬生生往兩旁撕開,鮮血染在那曾經潔白細膩的肌膚
上。
而那血肉之間,一片空蕩蕩的,一整條脊樑骨已經不見了。
……
武媜突然想起什麼,猛然從地上爬起來,奔回自己的屋裡。
她的書桌上,所有的圖紙被整齊的摞成一摞,最上面是一張嶄新的紙,墨跡很新,是唐公
子優美的字,最上面那行字寫著──
如何煉製蛇妖之骨。
武媜手一鬆,紙張輕飄飄落在桌面上。
她狼狽跌回椅子裡,嘴唇不住顫抖,她雙手掩住自己的臉,啞聲道:「我到底都做了些什
麼啊……」
但都晚了。
……
武媜把自己關在作坊裡整整四個月,期間不許任何人進來,只讓小僮一天送一次食水進來
。
三個月之後。
寂烈峰來了些不速之客。
村民戒備謹慎,春香帶領青壯年開啟村子的防禦系統,卻被來人輕易破解。
這些人似乎是來自不同地方的修道者,他們並不懼武媜的機械防禦系統。
「神兵在何處?」
「若老朽算得沒錯,大約是在寂烈峰頂的天池。」
「好大的妖氣!這是用生靈活活生煉成的神兵罷?造孽啊!」
「快看,天有異象!不見日頭,天空卻一片血紅,看來異寶問世,天道不容,要降下天譴
了!」
幾十個修道者門來到燠熱的天池,靠近翻騰不休的池子,看清池中的景象。
只見池心一艘小船,船上站著一個美貌的紅裙女子,頭髮挽著,雙手高舉著一把刀,刀身
散發著淡淡紅光,正是吸引他們千里而來的神兵!
不少人看到刀的第一瞬間,已經想動手去取,卻被旁人截住,這些人互相忌憚,出手制衡
,一時間你來我往,那邊武媜卻已有了動作。
只見她倒轉刀身,將刀尖朝向自己,抵住了心口上方。
池邊的人也被吸引了注意力,朝她看去。
武媜垂著眼睛,眼中一片漠然。她慢慢用刀尖割開自己心口的皮膚,然後刀尖狠狠往裡頭
一剜──
武媜跪倒在地,手捂著心口,笑了起來。她想把自己的心挖出來,可惜雙手已經顫抖得使
不上力。
閉上眼睛的最後一刻,她心想著,唐公子挖開自己血肉的時候,是不是也這麼疼……
……
神刀忽然發出巨大的嗡鳴,池邊的眾人駭然,紛紛運轉修為,護住自己的神智。
他們眼睜睜看著那紅裙女人往後哉倒,掉進沸騰的池中,而那神刀憑空飛起,在半空中盤
旋不休。
他們再也顧不得什麼,飄然而起,飛往池心,就要去搶──
那神刀陡然向下俯衝,一頭扎進沸騰的池水中。
池中倏然掀起一個巨大的漩渦,眾人連忙後撤。
一刻鐘後,風浪平息,天池奇異地恢復十年多年來都沒有的清澄。池水清澈見底,卻不見
女子的屍身,也不再見那神刀的蹤影。
……
唐公子狼狽跪倒在地。
神魂回歸天地的剎那,他便恢復了過往的記憶,記起了自己是誰。
他本名叫唐素,是地府的十大審判官之一,效命於現任閻王麾下。二十年前,他卦算到自
己即將迎來一劫,為了化劫,也為了修煉,他聽從同伴們的建議,以本身入輪迴,洗去記
憶,封印修為。
他本出生於青蛇族,在竹林中長大,被一戶人家養著,後來經過百年,修煉成仙。這次進
入輪迴,重臨凡間,便是恢復他還是小妖時期的身骨和微薄的法力。
如今劫難已渡,修為亦增,缺失的脊骨在修為回來時便開始迅速修復,此刻創口已幾近癒
合,要不了多久,連疤痕都不會留下。
但是──
唐素一步一步走在山道上,明明身上沒有傷口了,他還是覺得疼。
他跪倒在地,閉上眼睛,任由眼淚流下。一股深深的疲倦湧上心頭,而回去的路還有那麼
長。
也不知過了多久,唐素感覺到路的盡頭似乎來了人,他抬起頭,只見山道的盡頭,一個高
個子的男人站在那兒。
男人穿著素褐色的粗布長袍,披著一件純黑色的大氅。他有一雙淺棕色的眼睛,瞳孔的顏
色如琥珀一般,外圍的虹膜散發著淡淡的朱紅色光澤。
是沈格非。
唐素抬起臉,苦笑道:「君上……如此狼狽模樣,讓您見笑了。」
沈格非搖頭,走過來,將唐素從地上扶起來:「沒關係,回來就好。」
唐素閉上眼睛,低聲道:「君上,我好痛……」
為什麼來之前他沒有算到,這一劫會這麼痛?
如果早知道會這麼痛……
沈格非道:「你歇一會罷。我來帶你回去。」
……
傳說,上古有神鳥,名曰朱雀。朱雀展翅,翼展百餘里,可蔽伯郢。
唐素瞇著眼睛,周身包裹在溫暖的火焰之中。烈火鳥展翅,盤旋而上,破風而行,帶他飛
越整個大陸。
他靜靜垂下眼睛。
……
伯郢的天空萬里無雲,小秋第一次來到大城,新奇地四處張望。
他忽然抬頭,指著天空,叫道:「是朱雀!」
伯郢的居民只感覺天空好像暗了一瞬,很快就恢復正常,他們想著,大概是一片雲飄過罷
。
這一天伯郢的天氣特別好,天空湛藍,陽光明亮卻不炙熱,暖洋洋的很是舒服。
……
西元2022年。
一把刀悄然出現在國際知名的拍賣網站上,不過半個小時,便在世界的兵器收藏家之間悄
悄流傳開來。
那是一把彎刀,刀名為:「鬼葬刀」。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