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
在白衣人開口霎那,我倒抽一口氣,直接從迷魂陣中驚醒。
雖然在入局前就有和花年歲說過設局者可能是我熟人,和花金嬸對話後也知道他大概來過
這,但實在沒想到溫昭居然會在陣裡留話給我——嚇得我一清醒就跪地咳血,原本就是隻
病貓了,現在命再少去半條。
梁哥手中靈絲繃直埋入花年歲額心,聽到動靜,抬眼看向我:「你還好嗎?」
我微微點頭,他應該是我們三人之中最早清醒的。或許梁哥判斷花年歲的情況比我危險,
所以清醒後是優先去幫她。畢竟在陣中待越久,受困機率越大,對局中人來說尤為致命。
迷魂陣是蠻特殊的一種陣法,本身攻擊性不高,但身處其中要自行破陣只有一種辦法:意
識到這是假的。這就像是做夢,能不能清醒和一個人武力強弱無關,連狀態完好的我都會
感到有點棘手。
陣中不覺年月,手法高明一些,甚至能讓入陣者高度接收陣中人情緒,錯以為自己在過另
個人生。盧生完夢猶能醒,但迷魂陣不同,在陣中死亡還無自覺,那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沒大事,還不至於把自己錯認成小女孩。」我緩過氣,看花姊雙目緊閉,想起局中那些
調皮的小孩也是稱呼黑嬤女兒為花年歲,「她狀況如何?」
「陣中女孩和她同名,我原先很擔心她的狀況,不過現在看起來還好。」
「如你先前所言,她的魂魄確實有些過人之處。」梁哥抽回靈絲說:「等會就醒了。」
我和梁哥快速交流了迷魂陣中的片段。獲得的資訊大致相似,唯一可能產生出入的部分,
在溫昭最後有特別留話給我。這溫家私事我沒有全盤托出,僅僅告訴梁哥,我有看到一位
白衣人立於暴漲的溪河邊。
在所有江湖方術中,言命是最重天份,也最難以揣測的一道分支。修言命的人,有時能在
靈光一閃的霎那,窺見未來會發生的事。
不過天道無常,知了一時,也未必防得了災,就算僥倖避過一禍,也可能導致未來更慘重
的劫難。所以有一派人就認為,修言命的都是在斂財,終日看天看海看山看雲,神神叨叨
的,最後說不準確就推給天意難測,反正也沒人能說他錯——
事實上不是這樣的。
那些人敢這樣說,是因為他們沒見過溫昭。
這個生死局已經存在超過百年,或許溫昭在設局時,就算到我終有一日會入局並進到這個
迷魂陣,所以才會在陣裡留話給我。
「那位......白衣人,我也有見到。」梁哥停頓了下,一時間氣氛有點安靜。
他原本好像有想說些什麼,最後卻把話止住,只淡淡的問:「除此之外呢?」
「就這樣。我一看到他就清醒了,沒有其他要說的。」我側過頭,看梁哥心不在焉,反問
:「倒是你,你在陣中發生何事?」
他閉了閉眼睛,「沒事。」
我手比向自己唇角,「沒事?那你這裡沒擦乾淨的血是怎麼回事,做夢咬到舌頭?」
總不可能連咳血都會傳染吧。在生死局內難探他人魂相,所以梁哥看不出來花年歲魂魄有
缺,我也沒在第一時間認出他是梁家人。
說起來,我如果願意稍微演一下,別人在局內也難看出我現在的魂相支離破碎。
相應的,我其實也不清楚面前人的身體狀態,只知道他控靈技巧高超......然後呢?
書房裡光線昏暗,梁哥聞言愣了會,把嘴邊的血抿去,「破陣時沒處理好,小事。專心解
局,在陣裡多花的時間,生死局不會補我們。」
不過多嘴問一句,沒事就變成了小事,那我再問一句,會不會就成了大事?
雖然心裡想把這句吐嘈出來,不過諒梁哥肯定是會把話當耳邊風,不如不說。而且他說得
也沒錯,我們時間並不多。
「咳、咳——」
剛好梁哥一說完話,原本還緊閉雙眼的花年歲忽然倒吸一大口氣,驀地回魂。
「幹,頭好痛——咳、咳咳!媽的死小孩,是不是沒被大人修理過......」她邊咳邊罵。
看花姊甫清醒就有力氣脫口成髒,我就放心了。梁哥原先還想攙扶一下她,手剛伸出去就
又默默收回,轉頭看向書房內的青燈說:「人都醒了,那就繼續吧。」
「等等,你們......」花姊蹙起姣好的眉,「你們有見到一個失明的女孩嗎?」
「都有,我們見到的畫面應該是一樣的。人家還跟妳同名呢,真巧。」
我的幽默完全沒讓花姊放鬆下來,她咬了咬唇,沉下聲說:「......但那不是我。」
「那當然不是妳。那是黑嬤女兒,有血緣關係的、失明的小花年歲。」我視線看向兩盞青
燈中間,那裡有個人形,「看,本尊在那呢。不然花姊妳去打個招呼,問她願不願意看在
妳們同名的份上,保佑我們解局順利?」
花年歲少見的露出猶豫,「但我......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和她名字一樣。」
她雙手手指捏在一塊,眼底埋藏著不安。
花年歲是黑嬤撿回來的,據她所說,她對來到花溪村前的記憶都很模糊,所以她現在的名
字,自然也是黑嬤取的。
那黑嬤故意把她的名字取得和自己已逝的女兒一樣,是單純只為懷念,還是另有所圖?
我微嘆口氣,輕拍她的肩說:「花姊,我這個人,其實不太會無視現狀安慰人。還是建議
妳想一下最壞的可能,但想想就好,很多事沒到最後都很難下定論。」
花年歲移開眼,長長的睫毛低垂著,很輕的嗯了一聲。
暫時處理完花姊心情,我的注意力又回到身處的書房。一如黑嬤家裡其他空間,這書房走
的也是簡約風,房裡有什麼一目瞭然。遮光窗簾被人嚴嚴實實拉起,所有照明都來自於供
桌上兩盞青燈,將我們三人的影子拉伸得瘦長斜詭。
兩盞燈中間,一位肩胛窄小,明顯是女孩身形的草人雙盤而坐。
她的面前擺著一本像是翻閱過無數次,已然有點破損的小冊子。除此之外,書旁還放了根
棒棒糖,畫面看起來十分突兀。
草人的脖子以下與常人無異,可是臉部卻是顆用草束紮起來的假頭。兩枚圓黑礦石被鑲在
凹進的眼窩窟窿,明明缺少眼白,卻給人一種她一直在看你的感覺,瞧得人心裡發毛。
她身軀四周盤據著一圈濃厚黑氣,這些黑氣,本質上和我當初在花年歲身上嗅到的味道是
差不多的。廣義來說是各種死後仍化解不掉的負面情緒,冤緣怨願的集合。
這種難解的黑氣有個名字,修者稱它為冤煞。
縈繞在草人身周的冤煞比花姊身上的凶多了,碰一下便能蝕膚裂骨,方才溢散出房外的黑
氣不過是她滿身冤煞的零頭。
對一般人來說,冤煞是劇毒,但對我而言有那麼一點不同,是能止饑的毒。所以我越看越
餓,肚子不爭氣的叫了起來。
我舔了下唇,梁哥端詳草人一陣,回頭剛好看到我的表情。
他皺眉問:「......你怎麼了?」
我很無辜:「......有點餓了。」
花姊現在全部注意力都在草人身上,沒聽到我們兩個奇怪的對話。她觀察著草人,話問得
很遲疑:「她現在是......活著嗎?」
「還不算。」梁哥向前一步,草人周身黑氣越發濃重。
「冤煞顯露至此,她即便之後真的醒來,也不算是人了。」梁哥站在草人面前,連我都感
覺草人在瞪他了,他竟還能無事般將話說完:「她現在身軀未齊,不想多耗力氣驅趕我們
。等她完全復生那日,便是花溪村大難臨頭之時。」
「那是不是現在把她處理掉就好?」花年歲問。
花年歲一問完,草人似有所感,冤煞籠罩的範圍硬生生擴了一大圈。
「花姊,人家有在聽,妳這樣小花年歲會很受傷。」我把花姊往後拉一步,想也不想就否
決掉先發制人的可能,「她現在只是不想花力氣,若我們執意出手,她不會任人宰割。」
「更何況,她現在雖稱不上是活著,可也不完全能說是死了。」
我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聽。有心跳的。」
我們三人一靜下來,房內幽微的聲音便悄悄探頭。人的心跳非常細微,撲通、撲通,從草
人左胸透出,生活有力。花姊大概是我們之中感知最不靈敏的,可是她畢竟也非常人,多
安靜幾秒,也就聽到了草人穩定的心跳。
「現在這位半生半死的小花年歲,或許會被生死局認作成花溪村人。」我補充。
如果真是這樣,那就難辦了。眼前的草人對花溪村恨意濃烈,既然我先前用控靈讓草傀拿
走的糖出現在這,那恐怕入夜時後院的草傀們都是受她指使才會去追殺村人。
如果破局要求是要完成她的心願,那豈不是近乎死局?
梁哥大概也有想到這個難題。但他沒提,只說:「且戰且走吧。能化消她身上的冤煞是最
好,如果真不能,那總有不能的解法。」
他說得輕描淡寫,可我知道那個不能的解法,並沒有講起來這麼輕鬆寫意。人世妖物能除
、邪祟可滅,獨獨冤煞這種存在,既無實體,也難化消。
如果不是當事人真的願意放下,那冤煞就會一直帶有強烈的攻擊性,危害所有接近它的人
,待百年乃至千年以後才會漸漸消散。時間是顆萬靈丹,不過總不會每次都立即見效。
是以,有些修者會將解不了的冤煞都導往自身,將之與自己魂相融合,日夜承受挫骨之疼
,換得人世安穩。
能憑一己之力壓制多烈的冤煞,得看修者魂相有多強大。但能壓下來是一回事,痛還是會
痛的,所以這種「不能的解法」,對承接冤煞的人來說其實是很殘忍的作法。
不過我猜對梁哥來說,這草人在什麼條件下會醒來,才是眼前最需要思考的事。
梁哥看著小花年歲面前的舊冊子,忽然甩出條靈絲,把那本書從草人面前勾了過來。
草人仍未全然甦醒,靈智減半,對冊子沒什麼保護慾,所以梁哥拿書拿得還算順利。
我瞥過那破舊的封面,想起黑嬤稍早說過拾荒偶爾還會撿到寶貝,忍不住插嘴一句:「這
本該不會就是被黑嬤撿回來的吧。這運氣也太好,武林秘笈說撿就撿?」
「只要有心,所有安排都能被偽裝成巧合。」梁哥說得也是有理。
他翻開冊子,裡頭都是一些手寫的文字。
我們快速看過幾頁,雖沒有深究細節,不過顯而易見的......
這是一本記載如何用草傀之術使人復生的古書。
冊子開頭記載了術法之始,寫書的人沒有署名,字跡工整。
吾為復生橫死之愛子,多年鑽研,多番失敗,今日終知何以草傀之術喚回其魂。
傀與人之別,在於傀聽人言,情感淡薄,記憶殘缺。然人不同,人之為人,貴在其生而懷
有七情六感。是以復生之術難成,僅能行能走,仍不能稱為復生。
此術關竅,在何從蒼茫間尋回亡者魂,令其保有生前之愛憎,方算復生。
吾歷經數載,無數日夜之辛勤,終得一法,今特記載於此,留予後世有緣人。然,無論有
何苦衷,復生之術本已違逆天理。凡逆天而行者,皆須承擔因果之報,切記,切記。
雖然寫書的人把這種奇門歪道記錄了下來,但他其實在第一頁就說,施用此法可能在未來
招致報應,算是有把醜話講在前面。
花年歲心情不好,又嫌字多難懂,已經決定站到旁邊直接等我們兩個的閱讀心得。
我和梁哥繼續往後翻,不出所料,古書內容開始詳述該如何用此法復生亡者。雖然這方法
我以前沒見過,但根據過去經驗,所有的復生術法都是一種不平等交易。
簡而言之,犧牲數人,換回一人。
我看完整本冊子,感覺自己像做完了好幾道閱讀測驗的理解題,實在讀得有些頭疼。
幸好在場有一位比我有耐心的人。
梁哥讀完內容,做了總結:「據書裡所言,草傀復生之術得在十年內,獻祭六位和復生者
同性別的人,分別奪去六人的雙腳、雙手、軀幹和頭做拼接。」
「首先,需紮一草人作為復生者暫時的軀殼。而後尋來六人做祭品,在祭品斷氣後的半個
時辰內,用自己的血在要獻祭的部位上畫一古符,再夜夜以自身鮮血祭拜草人。如此一來
,草人就會循相同的血,將那些人的軀體挪為己用,而原先的草束會轉嫁到祭品身上。」
梁哥說到這裡,停了一下,「然後......」
「最麻煩的,還是情感的部分。所以頭部的處理不同,此術要成,頭是關鍵。」我知道梁
哥在顧慮什麼,但總不可能把花姊矇在鼓裡,「書寫者再三強調,他當時將作為頭部祭品
的那位孩子......」
「視若己出。」
我不想誇大也不想隱瞞,就將書裡內容換句話說了出來,「以復生者之名為其名,真心待
他,宛如自己骨血不可分割之一部分。如此一來,待草傀擁有頭部後,便會繼承祭品的感
情,深知施術者如何愛他,不再只是具空殼。」
我話一說完,書房就陷入一種能讓人窒息的死寂裡。
花年歲靜靜的聽,目光看著梁哥手中小冊子。她沒有反駁,沒有再像之前一樣和我強調黑
嬤對她有多好。她沒有說半句話,雙手無力地垂在身側,眼裡揉合太多情緒。
或許有一點憤怒,一點不敢置信,但都不如她眼中哀戚來得濃烈。
我不是故意要打破這靜謐的時刻,不過現在確實有件事得提:「各位,容我插嘴一下。」
門外的無聲陣是單向的,外面聽不到我們的聲音,但從書房內還是能聽到門外動靜。
雖然花年歲說黑嬤都很準時去睡覺,可是因為她以前被告誡入夜後不能出房間,所以也說
不準黑嬤會不會在半夜醒來。
「黑嬤好像醒了。」我凝神注意外頭動靜,「書裡說,這草人是要夜夜喂血的。我大膽猜
測,黑嬤等等就會走來書房。」
這貓捉老鼠的遊戲我們真是一天玩一次不夠,這下好了,若出房間和黑嬤撞個正著,說不
定會被她一爪揮死。書房裡也無處可躲,現在唯一能離開這地方的方式,就只剩跳窗了。
先前黑嬤是從外面進屋,我們如果走窗戶會被抓包,但現在沒這問題。
這裡不過是二樓而已,正常人從二樓跳窗,技巧好點也能毫髮無損。不過在場我和梁哥都
會控靈,對擅於控靈的人來說,靈絲就是用得最順手的飛爪,細細一條比鋼索還管用。
於是梁哥點了點花年歲的肩膀說:「借個手。」
在花姊抬手霎那,一條靈絲自梁哥指尖竄出,在她手腕繞了幾圈。然後梁哥走去開窗,回
頭問我:「你自己來能行吧?」
我點頭,走到窗邊,第一個跳了下去。
指梢的靈絲將我整個人吊在窗戶下面一點的位置,絲的另端繞在窗框上。隨後花年歲也跳
了下來,梁哥殿後,他出來時還順手把窗簾拉上,窗戶關到只剩一條隙縫。
我們沒有直接跳到一樓,因為頭頂的這扇窗,就是觀察黑嬤在書房搞些什麼的最佳位置。
果然,幾分鐘後,書房內傳來黑嬤開門的聲音。就在梁哥從袖裡捉了隻草編的蚱蜢出來,
靈絲一甩把自己視覺轉移到小蟲身上時,我視線正好能看到花年歲微微垂著脖子的側臉。
她眼角微紅,淚水一滴一滴滑落臉龐,如夜裡無聲凋零的晶瑩花,百感哀愁皆靜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