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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之後,雨也停了。
雖然沒再繼續下雨,但天色仍是陰陰沉沉,揮之不去的潮濕氣息籠罩整座山村。
花溪村東側是條漫長的上坡。那方向我一開始入村有走了幾步,感覺沒啥東西,就沒有再
繼續走下去。
花年歲說,從佈告欄那個交叉口一路向東,直走到底有處祭台。
村民很少會過去,基本上只在重要節慶,需要和天地祭拜時,才會去到那個地方。天亮後
不久,紅花祭的開幕便會在祭台舉行,黑嬤算是村裡長輩,開幕式一定會到現場。
「那個......」花姊抓著我的肩,有點遲疑地說:「我有事要和你們道歉。」
「我覺得我好像給了你們錯誤的資訊,我......」她停頓了下,「我也不是很確定。但總
感覺,我好像有被植入過假的記憶?剛剛,在我醒來之前,我在夢中正在洗米......」
「我在夢中時,隱隱約約,好像聽到外面有女孩在叫我,可是我醒不來。她哭著要我償命
,把她母親還給她。我現在在想,如果我一直陷在夢裡,那我應該就會忽略那女孩的叫聲
,一個人坐在餐桌前,等黑嬤回家吃飯——就和我之前說的,一模一樣。」
我過去見過很多人,花年歲絕對稱得上是勇敢的那一類型。
她說話的鼻音比方才又更重了些,但還是一字一句,把心中的猜測全說了個清:「我不知
道,世上是不是有那麼一種藥,可以讓人陷入昏睡,誘導人產生另個記憶?」
「如果有的話,我覺得我之前跟你們說的那段記憶......是假的。」
「那是黑嬤阻止我醒來,不讓我去祭台找她的方式。」
花年歲說完,我和梁哥也停下了腳步。
我蹲低身體,把她從背上放下來,輕聲說:「就算是假的,也已經過去了。」
「現在這場紅花祭,才是真正的結束。」
漫漫長坡的盡頭,砌著一處用岩塊疊起的矮台。灰黑色祭台歷經歲月洗禮,表面已經磨損
得看不出初建時的紋路,溝縫裡生出薄薄一層綠苔,遠看能和背景的青山融為一體。
在祭台上的黑嬤眉目低垂,朝我們三人看來。
她手中拿著把小刀。殷紅的血自腕部順著刀身流淌下來,從祭台高處蜿蜒滴落。
天邊朦朦朧朧,黑嬤臉上用血畫好我們在舊冊子裡見過的古符,不清不明的光線讓她雙眸
顯得比平時更加烏黑。不過,比那雙眼更深沉的,是環繞在她身周的冤煞。
濃黑色霧氣張牙舞爪,彷彿魑魅魍魎齊聚,即將從她佝僂的身軀裡掙脫。
她不是沒有怨,不是沒有恨。
其實想就知道,不可能沒有遺憾的。
只是,就算有怨,就算有恨,黑嬤也不想讓身上冤煞傷人。所以她一直藏得很好,看冤煞
那種如遭桎梏的模樣,就能知道黑嬤先前是將冤煞都壓在了自己體內,和修者會將冤煞融
入魂相藉以控制,是一樣的道理。
——能無師自通,靠自制力就約束住冤煞的人,在世上是鳳毛麟角。
不過,黑嬤畢竟只是個平凡人,她有對生的眷戀,對死的懼怕。在生命的最後,所有掛念
和留戀,都會化作冤煞的養分。
要真的了無牽掛的離開,太難了。
也因此,人死亡前一刻,經常也是冤煞一鼓作氣爆發的時候。
在我們和黑嬤中間,還倒著許多已經無法行動的草傀。原來是都跑到這來了,難怪剛剛街
上遊蕩的草傀特別少,連在黑嬤家供小琪使喚的草傀也不多。
最靠近祭台的四個草傀僵直著背,她們雙膝著地,頭微微低垂,和周圍東倒西歪的草傀很
不一樣。我細看了一下,從她們較為獨特的草化狀態中,認出她們是另外四個祭品。
跪得這麼端正,她們都是來阻止黑嬤自戕的嗎?
要阻止人傷害自己非常困難,除非當事人回心轉意,不然旁人很多時候都無計可施。拖得
了一時,拖不了一世,更何況女孩們還不能碰到黑嬤,一碰下去,黑嬤也完蛋了。
說起來,古書裡是寫要在祭品斷氣後半個時辰內在相應部位畫上符文,我先前或許也有被
這行字影響,才先入為主的認為要負責畫符的黑嬤不會是最後一個祭品,沒去想到在死前
先畫好符也是一個做法。
畢竟血符的作用,只是讓復生者有辦法找到軀殼的聯繫而已。
從黑嬤體內瀰漫出的冤煞越來越多,她卻仍低垂著眼,像是沒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變化。
「年歲......是妳呀。」
黑嬤站在台上,語調很慢,有種老邁之人的沉穩。
她彎起笑,皺摺的眼皮耷拉下來,遮過半顆眼珠子,「我就知道,這次是有些不同的。」
「從妳帶著朋友回家來吃飯,我就隱約感覺,這次......」
黑嬤仰頭看了看天,沉默過後,又低頭看我們,「這次,好像真的是結束了。」
雖然大部分的局中人對身處時間不斷重置這件事都不會有意識,不過記憶到底是很複雜的
存在。有時,在靈光乍現的霎那,局中人會感覺,某個情景自己好像已經遇過了。
當這感覺逐漸變得強烈,局中人就會知道,自己大概是陷在某種不斷重複的時空裡。
可是即便意識到了,生死局仍是會定時重置,形成一場不會醒來的惡夢。某些局中人甚至
無法隨心所欲的行動,他們在局內有既定的「劇本」,那是在設局當下就決定好的事。
像是黑嬤,她頂多就是能在最後說點不一樣的話,但仍得照著過去軌跡走上祭台。
走上這個低矮的、乘載過自己無數次死亡的灰黑色台子。
花年歲掉著淚,明明有很多話想說,此時卻成了個啞巴。
她跌跌撞撞,越過草人朝著黑嬤走去。
我起先還擔心黑嬤身上溢散的冤煞會傷她,不過很快就知道這是多慮了。
花年歲可能是已經哭茫視線,腳下被草人絆了好幾次。她一步步走近,黑嬤向她伸出手,
環繞身周的黑霧竟也收起了鋒芒,在一聲聲悶泣中變得輕裊起來。
這一刻,所有的心疼、不捨、愧疚都化作了實體,成為一陣透黑色的薄霧,將花年歲整個
人納於其中,彷彿一個無聲的擁抱。
花年歲撐著最後一絲力氣踏上台階,眼淚潰堤而出,倒在黑嬤懷裡。
黑嬤接住她癱軟的身軀,視線朝我和梁哥看來。
她的聲音低沉溫和:「兩位和給村民符咒的人一樣,都是修者吧。」
被黑嬤這樣一問,我也有點不知該怎麼應,所以只是很輕的點了一下頭。
她摟住泣不成聲的花年歲,一下、一下順著她的背說:「年歲以後得拜託你們照顧了。」
「這孩子心腸很軟,你叫她做壞事,她嘴上隨便應應,但其實都做不太下手的。」黑嬤說
得很慢,「也很傻,容易被騙,認為沒人會害自己......唉,說傻,也是我養大的啊。」
梁哥在我身旁攏衣而立,安靜地聆聽。
他眉目間沒什麼情緒,連流露的悲憫都很淺淡。或許對徘徊不去的亡者來說,這樣的乾淨
清絕,才是最適合送他們最後一程的人。
「年歲會過得很好,請不用擔心。」梁哥看向她身周冤煞,耐心地問:「除此之外,您還
有其他什麼放不下心的事麼?」
「放不下的......」黑嬤笑了一下,看了眼自己黑霧繚繞的手,「我原本以為都過這麼久
了,什麼放不下的,也都該放下了。」
「但果然還是沒辦法啊。」
「年歲,阿嬤看得出妳在想什麼。妳別想著犧牲自己,阿嬤就算活過現在,等等也是會.
.....」黑嬤眨眨眼,即時打住話,「阿嬤現在和妳說一些事。妳聽就好,不用說話。」
黑嬤摟著花年歲的手還是在滴血,但這些話像是已經在她腦海中演練過無數遍,即使血流
不止,她還是把話說得很清楚:「阿嬤......想要先跟妳道歉。」
「妳是我所有孩子裡最乖的一個。阿嬤叫妳不要去書房,妳以前就真的沒有進去過,所以
也沒見過妳妹妹。我想,或許是因為這樣,妳才能平安活到成年。」
「在妳之前的孩子,她們是本就抱病在身,所以願意以這種方式續命。」黑嬤很輕的嘆了
口氣:「但妳不一樣。妳漂亮健康......阿嬤看得出來,妳是能活很久、很久的人。」
「我看著妳長大,覺得欣慰的同時,卻也一直在想復生之術的事......十年,說短不短,
說長不長,期限正好就到妳二十歲的紅花祭。」
「說沒想過拿妳當祭品,那是不可能的。」
黑嬤的語氣很坦然,但天知道要輕描淡寫的說出這些話有多不容易。
「不過,這想法,很快就被我自己否決了。」黑嬤順著花年歲的長髮,溫柔的說:「我還
是沒辦法為了救回已經死去的女兒,去傷害一個善良完整的妳。我其實也有跟妳妹妹們說
過,叫她們晚上不要傷人。」
「但人老啦,叫不動小孩們了。」
黑嬤發出無奈的低笑,「妳等等如果見到小年歲,要替我好好教教她。」
花姊聽到這句話,全身倏然一僵,抬起頭說:「等等,不、不。阿嬤,妳不要走......」
「妳不要離開好不好?」
她抹掉淚,啞著嗓說:「花溪村後來沒有人活下來。我走了好久,都找不到認識的人。我
像個妖怪,找不到可以停留的地方,好不容易才在這裡找到妳......妳不要走好不好?」
黑嬤搖頭。她蒼老的眼底有經過世事洗滌的光芒,笑容溫和堅定。
「要找認識的人,現在下面不就站著兩位嗎?」
她淺淺的拉起嘴角,調侃道:「還都生得頗俊呢。阿嬤不在身邊,妳才會主動去認識人。
不然,以前要妳去跟鄰居打個招呼,跟要妳的命一樣似的。」
其實就我印象,花年歲在班上應該不是難相處的人,只是不熟時看起來臉兇。我自己猜測
,她會排斥村人,或許是因為村人待黑嬤不好的緣故。
花姊看起來也是想為此反駁,但她話還沒說出口,就被黑嬤堵住了。
「另外還有件事,是關於妳的......出身。」黑嬤或許自知時間不多,才很快就把話接了
下去,「我以前總想,要不就別提了罷。就把這件事帶進棺材,也別讓妳知道了。」
「可是,我這樣反反覆覆的想,想了這麼多年......越想,越覺得這樣瞞著妳,對妳來說
不是好事。但人總是這樣,後悔時,常常已經找不到補救的方法。」
黑嬤苦笑了下,話中有種卸下重負的釋然:「所以我就在想,如果有哪天——如果真有那
麼個機會,上天願意再讓我見妳一回時,那我一定會把這件事跟妳說。」
「蒼天垂憐。我等了這麼多年,終於如願以償。」
我在台下聽著,原以為黑嬤最後的話,大概就是交代花姊要吃飽睡好。卻沒想到,她說出
了個連我都感到意外的內容。
黑嬤說,花年歲記得自己被從雪地裡撿回這件事,是假的。
所以她才會記不得十五歲前發生的事,因為這段過去,其實是被下藥後編造出來的記憶。
花年歲沒有被遺棄在雪地裡。把她交到黑嬤手上的,是一個全身裹著黑袍的女人。
「把妳交給我的人,我從沒在市集上見過她。我見到她時,她只露出雙眼睛,突然就說要
把妳交給我。」黑嬤回憶起當年的事,「她說自己沒什麼能給我,手上只有一包藥。」
那女人告訴她,那是包能更改人記憶,讓人永遠活在恬靜歲月裡的藥。
就是稍早前讓花年歲昏迷不醒的東西。
當年,黑嬤原本並不打算將花年歲接回來養,畢竟這太唐突了,像是什麼低劣的騙人把戲
。但帶著她的人再三懇求,黑嬤低頭一看,才發現她一身黑袍早已浸滿鮮血。
黑袍女人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道是什麼身份。
她拿下胸前染血的玉墜,顫著指尖,把鏈子掛到了年幼的花年歲身上。然後,她推了花年
歲一把,把還在抽高的女孩兒推到了黑嬤身邊。
黑嬤完全沒有想到,會有人把小孩推到自己手上。她在花溪村惡名昭彰,拿女孩獻祭的事
或多或少都有傳開,這女人這麼急著把女孩送上門,難道是想借刀殺人?
於是,黑嬤問了女人,為什麼要把孩子交給她?
那女人的眼尾狹長,眉目優雅如雉鳥尾羽,用虛弱但好聽的聲音說了四字。
「妳我有緣。」
她慎重的向黑嬤作了個長揖,風一吹,身形竟也虛渺起來。
「這孩子,就拜託您了。她不會給您造成麻煩的。」她說。
整個就很莫名其妙。
黑嬤被這忽來的重任搞得一頭霧水,她想把花年歲推回給女人,卻在一眨眼的時間內,發
現黑袍女人已經不在眼前。她再問了路邊的攤子,才發現剛剛沒人見到什麼黑袍女人。
可是,她身邊確實站著位眉目水靈、脣紅齒白的女孩。
女孩明明看著熱鬧的街道,眼裏卻好像是一片寂靜的荒蕪。她的手在空中抓了兩下,什麼
都還沒碰著,姿勢就一個不穩,向前跪倒在人來人往的街上。
女孩跌跤了,也沒急著站起,只是頭低低的囁嚅了一句:「好冷......」
那模樣,讓黑嬤想起了自己瞎眼的女兒。
所以,黑嬤最後還是狠不下心就這樣扔著女孩。她把女孩帶回家,好好的洗了個熱水澡,
煮了一桌飯菜。從和女孩的談話中,黑嬤才得知,那天在女孩眼裏的是一片無人雪景。
之後,女孩有了新的名字,叫花年歲。
至於黑袍女人,她再也沒出現在女孩的生命裡。她唯一留下的東西,便是那條玉墜。
「就是妳一直掛著的那條項鍊。」黑嬤思索著,「我是個粗人,玉那種文雅的玩意兒我不
懂,也認不出它的來頭。但妳若想尋回自己的根源,或許能從那塊玉找起。」
黑嬤很認真在講,花姊也很認真在聽,就連梁哥聽完,都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只有我越聽越覺不對。
自古以來,黃金有價玉無價,有些玉墜確實是塊傳家寶沒錯。可是聽這描述,再加上小琪
先前在花姊門前吼的話,都顯示那條項鍊上掛的不是塊凡玉......
為什麼這麼湊巧,就剛好讓我知道這些事?
黑嬤說到這裡,莞爾一笑,「好啦。該說的說完了,也是了卻我一樁心事。」
村民的吆喝聲從遠處傳來,我和梁哥半夜縛的靈絲都是有時效的,畢竟村民現在還是活人
,早上醒來發現自己出不了門只會讓他們的精神狀態更糟,對解局沒有絲毫幫助。
倒是黑嬤在聽到村民聲音後,身上冤煞又湧動起來。
她把花年歲往台下推了一下,「走吧。在他們到這裡之前,妳先離開吧。」
「等等,阿嬤,妳不要這樣......」絲絲黑霧劃開花年歲的皮膚,血從表皮滲了出來,但
她仍不願鬆開握住黑嬤的手,「妳看我那兩位朋友!他們很厲害的,有他們兩個在,妳一
定不會再被村子裡的人傷害——」
「不行啊。」黑嬤輕嘆,往她自己家的方向抬頭。
我順著她的視線看去。那裡,黑雲盤據,以黑嬤家為中心擴散的冤煞像是在山裡燃起的狼
煙,蜿蜒盤旋,縈紆到了天上,讓整座村落都瀰漫著山雨欲來的氣息。
「你朋友厲害,那就更該讓小年歲跟他們聊聊......她才是最放不下的人。」
黑嬤苦笑,「阿嬤也醒得夠久啦。該睡了。」
她扳開花年歲攥緊的長指,「以後阿嬤不在,妳也要記得早睡,身體才會健康。嘴巴別太
壞,有空和朋友多出門看看,離開了這個小村子後,就不要再回頭。」
「年歲啊,雖然讓妳經歷了這些事,但這世上......還是有很多值得的地方。」黑嬤擁了
一下花年歲,不是很用力,卻將她整個人都攬進了懷裡,「要好好的,阿嬤才會放心。」
然後,她抬起黝黑的手,把花年歲眼下懸的兩滴濕淚擦了,溫聲溫語的哄道。
「再見了,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