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們聚集在神社討論對策時,餘震仍舊不時襲來。每一次大地搖晃,眾人都會同聲
靜默,等待這惶惑不安的時刻過去。
茂平被發現時身上傷痕累累,背部留有鮮血淋漓的傷痕。從他嘴裡挖出的訊息支離破
碎,但還是能拼湊出事發經過。
桐馬和茂平為了找我,在山裡濃霧間徘徊了很久,不知不覺走到了角有神曾經鎮座的
山洞。洞口繫著老舊的注連繩,綁縛著破損的紙垂,散發外人禁入的氣息。茂平不敢進去
,桐馬卻理所當然侵門踏戶。
洞穴既深且長,幽暗冰冷,腥臭的冷風不斷從內部吹來。走到底端,空間突然變得開
闊。當他們手機照明燈打亮了矗立在洞窟中央的巨大鳥居時,茂平嚇到摔了手機。
鳥居彷彿正在悶燒,爬滿焦黑斑駁的裂紋,飄散刺鼻濃煙和點點灰燼。
「鳥居前面,擺著快要燒完的蠟燭,那地方明明看起來荒廢了好久,怎麼會有人進去
祭拜……」那時茂平邊打著哆嗦邊說。
大概是因為被嚇到了,桐馬感到丟臉,一邊逞強嚷著「好噁心」,一邊把蠟燭給踢飛
了。
而在此同時,手機的手電筒發瘋一樣不停閃滅。山腹深處傳來地鳴,地面轟隆隆震動
不已,赤霧自鳥居內湧出,有個身影突然出現在鳥居中央,像壞掉的燈泡,隨著閃爍的照
明時隱時現,頭上犄角巨大,一身蓬厚的披毛,卻像人類一樣用兩腳站立。
那怪物探出長得嚇人的手,抓住了桐馬,將他扯進鳥居。
茂平嚇得丟下桐馬,跌跌撞撞跑往出口,身後殺豬般的尖叫很快變得微弱,接著交替
傳來帶著濕潤感的咀嚼聲,喀啦喀啦、嗯咂嗯咂,像是誰啜吸著骨髓,啃得津津有味。
腳下地道動盪如波,碎石不斷砸落,他拚命跑往出口,突然有人抓住了他的腳踝,他
重摔在地。背後一陣劇痛蝕穿心髓,他被沉沉壓在地上,鮮血的氣味濃得嗆人,幾乎讓人
窒息。
以為自己要被吃掉的時候,一個強大的力量拉住他的手臂,將他猛力往外拖,眼前突
然亮閃閃的,他被拋到半空中,摔在斜陡的坡上,捲著枯葉,一路往下滾落。
當他再度恢復意識,發現自己置身低地的雜木林中,被路過的村民喚醒。
針對他的說詞,眾人各有看法。有人說他們誤闖了野獸的巢穴,有人懷疑是殺人犯藏
匿山上,以洞窟為居。大家議論紛紛,沒得到結論。
神主、熟知山勢的爺爺、當地警察和幾名消防團成員,好幾個人組成了搜救隊伍,簡
單淨了身,準備往山上出發。
我把獨角仙變成的白色玉石交給了爺爺,希望能當作護身符,保佑爺爺他們能平安回
來。
此時太陽已經逐漸西斜,雖然夜晚的山林相當危險,但是那則「要是天亮前沒找到神
隱的人,就會被永遠帶走」的傳說,迫使他們不得不即刻出發的。
搜救隊伍從神社旁的林道入山,眾人目送他們離去,有幾個老人家雙手合十祈禱,滿
懷不安。
入夜之後,山風飄搖,牽動人心。我靠著牆,打起了不安穩的瞌睡。不知過了多久,
迷糊之中,耳畔傳來騷動,我從雜夢紛亂的淺眠中驚醒,發現是搜索隊回來了。
桐馬媽媽迎了上去,但是隊伍裡並沒有桐馬的身影。隊員們各個滿臉驚恐,他們先進
行了淨身儀式,結束後,他們告知眾人各種匪夷所思的所見所聞。
一進到山裡,他們就覺得整座山變得相當奇怪,聽不到任何蟲鳴鳥叫,空氣也不同於
往日清新涼爽,有種說不上來的濁滯沉重。更讓人發毛的是,走到林道盡頭,他們發現整
座小祠堂垮塌在地。
是因為地震的緣故吧?他們這麼猜測,一行人繼續前進。
天色逐漸昏暗,山林裡視線曖昧不清,在這逢魔時刻,彷彿魑魅魍魎傾巢而出,怪異
之事頻繁襲來。
壓隊的人不時聽見身後跟來啪沙啪沙的腳步聲,回頭一瞧只依稀看見有身影一閃而逝
;山林間笑聲隱隱迴盪,聲音不帶半點善意;用來確保的繩索突然斷裂,隊員差一點就要
摔落陡坡;高大挺拔的樹木毫無預警倒下,幸好他們及時逃開,否則肯定會身受重傷。
這些他們都用山裡特有恐怖感所造成的幻覺,以及意外來解釋。但接下來他們眼前所
見,無法輕描淡寫拋諸腦後。
陰暗的林地裡,躺著一大塊血肉模糊的屍骸,原本以為是桐馬,但仔細一瞧,才發現
是頭被剝了皮的山豬。
還來不及鬆一口氣,獵戶出身的隊員發現山豬身上找不到利刃的痕跡,豬的毛皮裂口
歪斜扭曲,彷彿有人徒手將皮剝下。周遭植被壓痕凌亂,怕是受害當下,山豬還活著。
更嚇人的是,山豬身上滿是著啃咬的痕跡,不像猛獸攻擊所致,一對對半月形的牙印
,看起來,很像人類的齒痕。
這讓氣氛更加緊繃起來。
神主提出撤退的想法。事已至此,不管是殺人犯或別的什麼,都不是他們可以應付的
了,再繼續下去,連他們自己都可能會賠上一命。
正遲疑間,大夥忽然嚷著,看見了山坡飄下來赤色的霧氣。
隊長猜測地震頻仍的原因,是因為火山活動造成的,而那赤色的霧氣,或許就是火山
氣體。由於無法判斷有沒有毒性,他決定立刻撤退下山。
此時夜色深濃,下山的路困難重重。頭燈和手電筒射出的光彷彿被濃重無比的黑暗所
逼退,只照亮了他們身前幾公尺,更是不時故障,忽閃忽滅,顯得森林益發詭譎陰森。
他們在山林間打轉,鬼打牆好幾次。甚至,領頭的隊長看見前方有人,追上才發現居
然是原本壓隊的隊員,不知為何竟然出現在了前頭。
他們彷彿追逐著彼此的背影,在山裡不斷繞圈。
神主拿出驅邪的米和鹽,卻發現米鹽悉數發黑。神酒也是,打開瓶蓋,一股餿氣衝出
,清澈酒水化為爛泥一樣的質地,從傾斜的瓶口緩緩流出。
就在此時,樹林深處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恰如一群人圍繞著他們竊竊私語,間或夾
雜忽遠忽近的細微笑聲,嘻嘻、咯咯,充滿嘲弄的意味。
別說找到桐馬了,他們更擔心自己也會遇難。
「後來你們怎麼回來的?」龍彥問。
「用火。」神主神情疲憊地回答。
他們撿取樹枝,剝切樹皮製成火把。火把取代手電筒照入樹林的那一刻,圍繞著他們
的各種奇怪聲音瞬間就熄滅了。
簡直就像是象徵文明起始的火光,驅散了遠古的黑暗一樣。
「山裡作祟的東西,就是霧魔傳說的由來。傳統祭事中,火常常有著祓除汙穢的功用
,如果蠟燭的火光可以阻止邪祟,或許火把也有相同的功用。」神主簡略向村民解釋前因
後果,「從前有支古老的族裔在山裡面生活,他們奉祀的山神,因為某種緣故,變成了祟
神為禍。桐馬和茂平在山裡看到的鳥居,就是他們祭祀的遺跡。」
眾人面面相覷,臉上表情各有不同。有的不安困惑,有的充滿惱怒,出聲責怪桐馬的
魯莽輕率。
「神社這邊會擇日舉辦祓除神事,以祈求能鎮慰神靈、平息災怨。在此之前,還請各
位多加小心留意。」神主遲疑一下,「如同自古在此地流傳的故事,在門口擺放點燃的蠟
燭或許有軀邪的功效,各位不妨一試。」
「那桐馬呢?桐馬該怎麼辦?」桐馬的爸爸叫嚷了出來。「你們不能就這樣丟下他不
管啊!」
消防團的成員和警察們彼此對望著,有人發出「禍是他闖出來的,還想怎麼辦啊?」
這一類小聲的牢騷,隊長清了清喉嚨,把騷動壓下去。
「在查明火山氣體有無危害之前,不會繼續搜索,也請大家不要擅自入山,以免發生
危險。」
桐馬的媽媽此刻再也忍耐不住,發出絕望的哭喊,跪倒在地,不住啜泣,不斷懇求。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桐馬給大家添麻煩了,都怪我沒有好好管教他,要是他能平安
回來,一定會讓他向大家好好道歉的。還請各位幫忙,拜託,我的孩子啊,不要讓他一個
人留在山裡——」
桐馬的行為讓橘音姐長久以來的努力毀於一旦,對此我感到強烈的憤怒和傷心。但就
算是這麼品行頑劣的人,他爸媽依然為他的處境焦慮擔憂,甚至向大家下跪懇求,只期盼
他能平安返家。
這讓我感到很不公平。
為什麼有的孩子會被父母捨棄,有的卻會被無條件包容呢?
那天晚上,我聽著不時襲來的地震把屋子晃得嘎吱作響,整夜輾轉難眠。我相信整個
村子裡大概沒有半個人,能聽著瘋狂呼嘯的強風吹得整座山翻騰吵鬧,還能高枕無憂。
***
第二天,我在昏暗的房內醒來,聽見屋外傳來防災警報的廣播。雖然聽不清楚內容,
但那壓抑恐懼又強自鎮定的語氣,著實讓我感到相當不安。
拉開窗簾,我知道原因了。
帶著赤紅色澤的霧氣占據整個視線,屋外高大的松木淹沒在飄動的霧海中,只餘深色
的剪影矗立。恍如末日的詭譎景致,幾乎讓人窒息。
不知呆愣了多久,奶奶趕過來將窗簾放下,把我帶下樓。起居室陰暗異常,緣廊一側
的木製防雨門關得嚴嚴實實,但恐怖的景象依舊在我心中繚繞不去。
「山裡頭的赤霧飄下山了嗎?」我問臉色凝重的爺爺,「那就是霧魔的霧嗎?」
「跟我在山上見到的一模一樣。」爺爺低嘆,隨後奶奶接口,要我安心。
「小勇,別擔心,我在門口放了蠟燭了。」
爸爸載我來這鄉下的時對我講述的傳說,化為了現實。
「公所說還不清楚原因,也沒有接獲撤離通知,只廣播說了先不要外出,保持門窗緊
閉。雖然看起來很恐怖,但霧氣似乎沒有毒性。」爺爺又自言自語說著,「就算想疏散,
在這種伸手不見五指的霧中迷路,或許會發生更危險的事。」
我深有同感。
過午之後,赤霧漸漸散去,陽光重新灑在廣大的田野上,麻雀飛過枝頭,蟲鳴鳥唱再
度回響,放眼望去又是一副靜謐純樸的鄉村風景。但這再單純不過的景色,比任何時候都
讓人感覺只是個騙人的假象。
我和爺爺一起出門查看周遭,發現鄰居一家人神色緊張,正忙進忙出,往車上堆放行
李,好像打算搬家。
一問之下才知道,昨晚霧起的時候,他們家的小兒子忍不住好奇,偷偷把大門拉開一
條縫,想一窺濃霧瀰漫的街道,霎時整棟屋子的燈光悉數熄滅,帶著燒灼氣味的濃霧伴隨
著奇怪的呻吟和吼叫,如水般緩緩流淌進了屋內。
察覺到異狀的家長急忙趕來,把孩子拉了回來。一家人躲進設置佛壇的起居室內,將
壇上的蠟燭轉放門邊,隨即緊緊把門關上。那一整夜,走廊上不斷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和斷
斷續續的呻吟,彷彿有人正在門外逡巡,扒抓著門板想要闖入。
折騰了一夜,騷動好不容易才在天亮後平息下來。等霧一散去,他們一家人再也不敢
久待了,連忙打行李拾,打算暫且搬去親戚家避一避。畢竟看到門板上一道道駭人的爪痕
,還有柱子上接近天花板的位置留有鹿角摩擦過的痕跡,當然不想再繼續多待幾個晚上。
「辰爺,我知道這不是那孩子的錯,」男主人面有難色,眼神在我和爺爺身上來回溜
轉,吞了吞口水。「不過有人恐怕不這麼認為。我擔心小勇會有麻煩,要不,讓他到市區
,去椋介的住處住上一陣子?」
爺爺不置可否,轉頭看向我。「小勇,你覺得呢?要去椋介的公寓躲一躲嗎?」
我搖搖頭,看過了霧淵的興衰始末,無論事態如何發展,我都想好好見證到最後。
幾天後的下午,神主打電話請爺爺和我去神社一趟,他有事想和我們討論。
一到神社,神主馬上將我們帶進社務室內。桌上放著一個長型的桐木箱子,神主打開
箱蓋,小心取出用布巾包裹的細長物件。
「小勇,你認得出來嗎?這是不是你說的,角有神大人的御神刀?」
白刃出鞘的剎那,我的心臟傳來一股電流般的銳利痛楚。毫無疑問,那就是曾用來殺
害角有神大人,曾被鷹穗握在手裡,橘音姐心心念念的御神刀。
歷經波折和動盪的歲月,刀刃依舊閃著凜冽的幽光,血痕隱約浮現,帶出絲絲不祥。
我的心口發疼,只能微微點頭。神主吁出一口長氣,面露喜色。
「昨天龍彥和公所聯絡過後才知道,確實有如同小勇所描述的御神刀,收藏在鎮上某
間神社裡。」神主解釋,「離奇的是,前幾晚御神刀所在的寶物庫不知為何起了熊熊大火
,整棟建築幾乎付之一炬,但,如你們所見,這御神刀卻分毫無損。」
我們不約而同緊盯著散發冷冽光芒的刀身,耳畔似乎隱約傳來了刀刃破空揮舞的錚鏦
之聲。
「既然這御神刀與本地有深厚的淵源,對方也同意將此刀交付給我們保管。」神主補
充。
「能不能知道是誰把刀供奉到那間神社裡的?」我焦急追問。
答話的是龍彥。
「從一些文獻和民俗傳說中,可以拼湊出過往輪廓,我想你知道這故事的經緯,一定
會像我一樣,打從心底感到高興。」
因為這段歷史裡,隱約留有鷹穗的痕跡。
***
荒年之際,對面山腳某處貧困的小村子裡,來了一位年少的無宿之人,借居村郊荒屋
。他蓄著總髮,衣著滄桑,一張臉孔端正清秀,氣宇不俗。身配長刀,不似流匪、盜賊一
類,倒像是個落難的武士門第之後,因此就算手邊拮据,村人還是攢出一小把米糧,煮成
雜炊,供他充飢。
當年荒歉嚴重,但那年輕人熟知天氣變化,對山林瞭若指掌,時常上山行獵,下河捕
漁,採摘山菜,獲物頗豐。
他教導農民如何以灰汁浸漬熬煮樹皮,取其柔莖混入糯米餅裡食用;如何煮去野山藥
毒素,挖出蕨莖搗製蕨粉;如何分辨可食的紅葉笠、鵝掌草和劇毒的烏頭。
連年歉收的窮苦荒村此後沒餓死半個人,也再無一人因誤食了處置不當的山菜或毒草
而罹病棄世。他繪製的備荒草木圖譜在附近村落廣為流傳,其中著述的藥用植物,更緩解
了不少人的苦病傷痛。
荒歲過後,村子生活逐漸太平,他婉謝了諸多女子垂青與挽留,如同秋來雁去,心懷
鴻鵠之志,打定主意要去往他處。問他為何執意高飛遠翔,他只用蕭索淡然的語氣開口。
——我心繫之人無緣得見的萬般景致,此生往後我要親眼替她看遍,僅僅如此而已。
「據說他離村之前,將刀劍託付給了神社供養,隨後便如同蒼鷹飛往天際一般,不知
去向。」龍彥看著手上的資料說,「他的事蹟零碎散見於村誌舊記中,只是後來經歷市町
村合併、神社遷廢,紀錄大多亡佚,如果不是剛好——等等,小勇,你怎麼哭得唏哩嘩啦
的啊?」
不知道為什麼,我的眼淚就是停不下來。
鷹穗的願望——不依賴活祭,而是靠自己的力量、靠山林的恩惠,拚盡全力找尋活路
——在山腳下的村莊實現了。
可是他卻沒機會讓霧淵脫離反覆犧牲活祭的輪迴,沒辦法與橘音姐相守,沒辦法保護
自己的親族。
「……為什麼他沒有試著回到霧淵去呢?」我哭著問。為什麼沒有試著回去尋找橘音
姐呢?
「我想他不是沒有回去,只是回不去了。當初霧淵就是神明化身白鹿帶領他們抵達的
,一旦斷開了與神明的緣分,就再也無法重返了。」龍彥低聲說,「所以他才會落腳在對
面山麓,與故里遙遙相望。」
神主接下來的話稍稍安慰了我。
「小勇,與神明的緣分有時候只是隱藏了起來,並沒有斷絕,有朝一日,還會再度顯
現。」神主輕輕拍了拍我緊握的拳頭。「前人未竟的遺憾雖然沉重,我們還是要好好背負
起來他們留下的一切。」他用和藹響亮的嗓音說,「小勇,一起祓除邪祟,讓角有神大人
恢復過往的神姿吧!」
我抹去眼淚,用力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