祀女並沒馬上應好。
她臉蛋清秀,眼神卻有些深沉,過了一會才請旁人去取杯子來。
梁不問按住我肩膀,雙眸一眨不眨,平靜地看向我:「你要做什麼?」
「你這不是明知故問?」我撥掉他的手,「我日行一善,救人一命。」
梁不問手被撥開,人卻不退反進,斜跨一步與我齊身。
他嗓音溫沉,在我耳邊說:「你和靈胎接觸若起了什麼變化,葫仔他們會起疑。」
「那就讓他們起疑,諒他們也不敢假設得太大膽。」我側開頭,手指摸過自己耳廓,隱晦
的熱度讓人莫名心浮氣躁,「況且,這不是還有你在嗎?幫打一下掩護啊。」
我說:「要破局,得先把人引出來。其他都之後再說。」
好不容易等來杯子,我打發掉還想講點什麼的梁不問,把陶杯放到虛足面前。
雖然已經有先叫梁哥留意周圍的人,但現在看台上少說也有百來位觀眾,無論他們是否持
有暗門,此時所有人都在注意我。是單純好奇,或是別有居心,這很難分辨。
眼前的虛足舉在半空,暗紫硬鱗映著火光。
我抬頭,望向埋在礦壁中的靈胎。她睡得很沉,面容安詳。所有的歲月靜好都凝固在這面
珀色岩礦裡,只要沒有人去打擾,她就能無止盡的長眠。
溫昭真是懂拿捏,他知道這裡有化靈,就知道我不會袖手旁觀。
而我只要一有動作,青煞玉的身份就呼之欲出。
是他在逼我。
我斂下眼,深深吸氣,併起右手雙指做刃。
指甲在掌心劃出一道深長血痕。我左手握實出力,豔色的血流經掌紋,從側面滴落,落進
地上空杯中。身後傳來周師父陰沉的笑,十足譏諷。
我也在笑。
等到陶杯半滿,我止住血,回頭虛心請教周師父:「看您樂得,什麼事這麼有趣?」
「笑你看不清啊。」他昂起下頷,「想以血抵魂,你是太高看自己。」
「會嗎?」我像不受教的弟子,口出狂言:「人命不等值啊。不試試,怎麼知道?」
周師父沒再回應,大有準備看我這小丑自己出糗的意思。我也不多做爭辯,端起陶杯,老
神在在的把那半杯血放上虛足。
虛足接收到新物品,開始下沉。
眾人屏息以待。浮空的虛足輕晃,似在衡量兩隻虛足間的價值。幾秒之後,它定住不動,
下沉的位置卻還差了周師父那隻虛足一大截。
……怎麼可能?
在場的人,梁不問我不敢確定,但我這半杯血應該能抵掉大多數人魂。
周小妹平平無奇,怎麼化靈會對她別有優待?
思索間,一個可能閃過腦中。人命貴賤不均,但若有量的差異,那又是另個難題。
想到這,我轉頭看向虛足上的周小妹,她的神魂因為被靈胎捉住而變得清晰,在此之前,
生死局本身一直掩蔽著她的狀況。
這樣看穿魂相的能力並非人人皆有,大部分人就是看個感覺。像黑馬能看出花姊是妖,再
多的就不了解了。這說起來很玄,一個人對神魂的了解越透徹,能讀得的訊息越多。
是既吃修為,又講天賦的事情。
若有似無的魂絲從周小妹心口冒出,絲絲縷縷,向上延伸至天。
我仰望那些通天長絲,不禁一愣。
怪不得周師父這麼有自信,原來這小娃兒身上牽了不只一條人命!
這不知是哪派邪術,竟能將周小妹的性命和局外的人掛鉤。周師父看似是只把周小妹獻祭
給靈胎,實則不然,他這一押,是放了數十條命在上頭。
「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周師父冷笑:「我早說不可……」
話語未盡,我斜他一眼,隨即弓起掌背,以指甲作鉗——
深深插進了自己右眼窩。
痛楚在腦中炸起,耳內嗡鳴如驚雷,高頻噪聲阻絕身後所有驚呼。
我渾身發顫,喘息在一吸一吐間,斷斷續續。冷汗沿頷淌落,在梁不問阻止我之前,我咬
牙轉動手指,臂上青筋爆突,一下扯斷連接眼球的肌肉。
鮮紅湧出,我放聲大笑,捂著臉上血洞,把濕滑的眼珠往虛足上陶杯一拋。
撲通!
「不可能?」我笑到岔氣,「讓你看看,什麼叫不可能!」
半張臉都是血,劇痛之餘,我嘴上仍在嘲諷:「井底之蛙,還想教訓人。」
精準掉入杯中的眼珠在鮮血中載浮載沉,它咕嚕一轉,赫然瞪向在石壁中的靈胎。
黑色虛足急墜,咚一聲撞上地面。
靈胎終於沉不住氣,在暴風雨前的寧靜過後,她額心眼眸倏地瞠開!
碩大的眼微突,她的前額被撐出細密裂紋。那隻眼幾乎沒什麼眼白,漆黑不祥的瞳孔帶著
混濁的紫,宛若劇毒攪入黑漿,讓人連注視都深感反胃。
伴隨看台觀眾們的驚呼,無數虛足穿壁而出。
原先還算平靜的媧前祭頓時失控,黑色虛足佈成天羅地網,誓要擒住我這送上門的稀世補
品。我挪步後退,半邊視野陷入漆黑,讓我摸不太清眼前虛足和我之間的距離。
霎時,洞窟內流火一閃,亮光乍起!
無風的洞內殺意瀰漫,流彩炫目,靈絲紅霞中暗藏鋒芒,一時力壓群起的虛足。
我再退一步,後背撞上梁不問胸懷,朝祀女喊問:「喂!這樣是有沒有贏,有了吧!」
「……我勸你要懂得安靜。」
梁不問聲冷如冰。他一手環住我的肩及鎖骨,帶我整個人避開靈胎攻擊範圍,另手五指向
前一張,勁瘦白腕在長絲中勾勒出凌厲的線條。
被困住的虛足像黑鰻受縛漁網,在空中掙扎,灼燒聲呲啦迸響。
他動作稍頓,長指再一出勁,靈絲瞬間把襲來的虛足大卸八塊。殘塊墜地,靈胎體液四濺
,黑紅的血,腥味無聲擴散。
一些觀禮的人見苗頭不對,已經一個拉一個離開現場。
在場人數越來越少,我身周的注視感卻不減反增。
我忍痛轉向看台,努力記下還在場的人。都是女人,但她們裹著面,只露出一雙眼睛,實
在沒什麼記憶點。她們一個接一個起身,沒離開也沒出手,全都按兵不動。
祀女見情況失控,已經抬手打算喊停,梁不問動作卻更快。
靈絲挾帶破風之勢,越過所有虛足,如火如電,一晃眼,刺入石壁三分!
梁不問手上的絲,繃起時自帶天地寒芒,不只削鐵如泥,還能除魔弒神。
我心念一動,垂在腿邊的手指微動,甩出條靈絲,想把地上尚且完好的虛足勾來。
沒道理她能吃我,我不能吃她吧?
弱肉強食,勝者稱王。生靈是如此,放到天道之間,同樣適用。
偏偏就有人要亂我好事。
梁不問眼尖,反應也快。火紅的絲順他手指方向竄出,眨眼截斷我的靈絲,換來我不滿的
聲音。我轉頭,閉著單眼,咯了口血說:「你幹什麼,是不是管太多了?」
他不苟言笑,垂眸看來:「別亂吃。」
我抱怨這樣我傷好得慢,你不能讓我單靠一隻眼睛活過晚上。但梁不問對此恍若未聞,他
轉腕再施力,靈絲如流汞銀針,又往石壁內刺了一些。
像是一把利劍,相隔珀礦,抵在靈胎眼前。
祀女忽爾開口:「夠了!」
「祈山地界內,萬不得對靈胎大人無禮。」祀女聲音肅冷:「請停手。」
梁不問唇線收抿,神色平穩地接道:「靈胎傷人在先。我出手,無愧於心。」
「這狀況……」祀女看向靈胎,說:「實屬意外。若有不周之處,希望您能見諒。如今媧
前禮已成,明日中午為媧禮時間,請諸位屆時擇定人選前來。」
我血還在流,捂著眼問:「如果明天是我跟她接觸,誰知道她會不會又攻擊我?」
「不會。」祀女說:「今日之事,不會再發生。」
她說完,掐指捏訣,低聲吟哦。靈胎似有所感,在片刻之後隨聲而退,所有虛足都收回石
壁內。周妹子和同屬那隻虛足上的寶物被留下,我們這條虛足則把東西都捲走了。
梁不問冷眼以待。幾秒過後,他自斷靈絲,算是退讓。
祀女回頭和萍娘說:「帶他們離開吧。麻煩了。」
萍娘面色如常,說不準她是心大,還是根本也非常人。她聳了聳肩,抬手吆喝,示意我們
這群遊客跟著她往外走。
花年歲原本要去背周妹子,但她還沒碰到人,周師父另個徒弟就急忙跑了過去。
「我來就好。」周小弟低下頭,不敢看花姊:「她……是我親姊姊。」
花年歲瞪著他,冷嘲一句:「是嗎,看不出來。」
最後花姊還是讓周小弟帶走她了。既然他們已失媧禮資格,那周小妹應該暫時不會再有性
命之危,只是,她在周師父那恐怕也不會好過。
周小弟背起她姊,我們一行人跟上萍娘,一路無話。
甫出地媧窟,周師父便領著他兩位徒弟離開,半點都沒有要和我們繼續待在同個地方的意
思。萍娘也沒想挽留,說了明天見,便揮揮手送他們走。
周師父已經離開,但我們幾個人還在。
萍娘不趕時間,她一邊喊著餓了,飯點該到了,一邊還在和我們閒聊。
「今天這大場面,我也真沒見過。沒想到活到這年紀,還能一開眼界!」萍娘眼中含著光
彩,大喇喇地打量我:「客人,您不簡單吶。」
她湊近我的臉,如觀奇珍異獸,咯咯笑道:「瞧客人您的作風,這般果斷,倒讓我想起一
個人。當年一見,至今我記憶猶新,他當時也是震驚在場一票人。」
「哦——」我打趣地問:「萍娘還真幽默,是誰也剜了一隻眼嗎?」
「不是。」萍娘笑得莫測,「他拆了自己一臂。」
萍娘說,那人怪得很。那時來了三隊人,那青年來時雙手空空,後來自斷左臂,卻沒有要
競逐媧禮資格。他將手送給了素昧平生的另一隊人馬,協助他人取勝。
「我看他拔筋抽骨,眉頭都沒皺一下,骨子裡多半也是狠戾之人。」萍娘深深地看向我,
說:「他說話挺溫和,帶著白傘,玉樹臨風,和您倒有幾分相似。人不可貌相。」
我僵著表情陪笑,心裡聽到這描述卻冷了下去。
都說兒時記憶會烙印在人的舉手投足,我像他,又不像他。
萍娘還在侃侃而談:「你說他圖什麼呢?既對媧禮沒興趣,何必這樣折磨自己。」
「或許,他有興趣的不是媧禮,他只是想證明自己有那個能耐。」我雖摸不透溫昭,對他
心性還是有幾分了解,「所以重點是,他想證明給誰看?」
萍娘啊了一聲,恍然大悟似地彈指:「是了!您說得是,我想起來了。」
她大笑:「當年的祀女另有其人!她很美啊,能讓人眼睛一亮的那種。」
我啞然失笑,為了美色?
換做他人還有可能,但溫昭自己那張臉就是介於陰陽的傾城之貌,他哪看得上別人。
萍娘就是聊個八卦,看起來也沒有要再多談。她跟我們講了幾個吃飯地點,隨後便自己去
找晚餐了。
梁不問從剛剛開始就很安靜,蘇家兩位看他不說話,在旁邊大氣也不敢喘。
我從他們身上感受到赤裸裸的驚懼。我摸了摸自己塌陷的右眼皮,裡頭眼珠長到一半,還
未完全成形。照這速度,今晚真的長不好。
我湊近花姊,悄悄地問:「我現在看起來很可怕?」
「呃……」花姊欲言又止,老實道:「昨晚比較糟。但你方才行為,是有點可怕。」
我點頭表示了解:「過獎。我還有收斂了。」
花姊一翻白眼,不想再理我。
「那現在怎辦呢?」我找了塊大石頭坐下,朝梁哥問:「你剛有看出什麼嗎?」
他望著腳邊一塊地面,像在看落葉堆,或是碎土塊。我又喊他一聲,他朝我比了個稍等的
手勢,我這才發現他的眼神並沒有聚焦。
一陣靜默過後,他手輕壓自己眼皮,說道:「看台上的人有去找王尋。」
「我的天。我一隻眼瞎掉,你還敢轉移視覺?」我笑了聲,「那不就還好一路上沒人偷襲
我們,不然豈不是準備完蛋?」
梁不問一挑眉梢,看向四周眾人,「我們這裡只有兩個人麼,其他人都裝飾?」
蘇家兩位「裝飾」互看一眼,腰挺得更直了。
黑馬率先說:「梁哥,我們剛剛有在警戒四周。」
葫仔也不落人後:「後面沒有人跟上來,周師父他們走前面,已經離開了。」
梁不問罕見的輕嘆一聲。他難得有心指點,說警戒不能是這樣,目光要放遠。
兩位青年連連稱是。後來我們討論了一陣,八成能肯定王尋不是常人。但現在時間太晚,
不太能再去找他,明早是個比較適合的時間。
「那祀女呢?」我說:「我看她對靈胎的態度,那尊敬是嘴上說說而已。她最後那段吟唱
,聽來像弄蛇人在操控活物。她和靈胎,說不定是互助互利,而非上下關係。」
「這我不確定,祀女沒有跟去找王尋。」梁不問說。
我們又聊一陣,鎖定幾位可疑的人之後,花姊忽然出聲。
「抱歉,插個話。我直覺認為,萍娘不太對勁。」花年歲不是很有底氣,但她還是決定把
疑慮講出來。
她和我說:「萍娘對你特別有興趣。第一天在餐桌上時,我就有感覺。」
「萍娘……」我沉吟,「她是有問題。不過,大概不是王尋那一掛的。」
「怎麼說?」花年歲問。
「直覺。」我點了點自己腦袋,咧嘴一笑:「靠我聰明的頭腦,慧眼識人啊!」
花年歲「蛤」了很大一聲。這話題被輕輕揭過,梁不問大概知曉原因,就沒有當面拆穿我
。我認為萍娘背景不同,自然是有根據,只是不方便當著蘇家兩位講。
休息一陣後,我們回到住處時已經接近天黑。我以為黑馬會問有關我的事,但他沒有,可
能出於畏懼才把疑惑壓在心底。
而住宿的地方,居然有個人在等我們回來。
周小妹從花姊那間臥室探頭,往四周看了看,朝我們招手。她紅著眼,涕淚縱橫的站到我
們面前,慎重鞠躬:「今天真的、真的……很謝謝你們。」
她望向我這位替她頂災的事主,嗚咽一聲,抹著淚說:「我、我對不起你……」
「啊,沒事。」我摸著自己右眼,擺擺手,「好好睡一晚就會長回來。」
周小妹可能以為我這話是在安慰她,雙肩簌簌發抖,哭得更厲害了。
但我說的是實話。我如果心還在身上,連五臟六腑都能長回來。
「妳不用擔心我們這邊。」花年歲拍著她的肩,心疼地說:「倒是妳,妳自己要小心。出
了局後,別再跟那種師父了,遲早出事。」
周小妹吸吸鼻子,說她沒辦法。周師父是她家鄉那一帶唯一會除妖的人,近山處多精怪,
如果沒有周師父的協助,那他們全村都會陷入危險。
所以,周師父替他們除妖,作為交換,村裡每年會挑出兩人給他做徒弟。
「我家裡還有其他弟妹在……」周小妹說:「我一個人犧牲而已,這樣也算值了。」
我嗤笑:「這事哪有什麼值不值。搞不好你弟妹都傻子,那我看也是不值。」
「你好好養傷,少說兩句行不行?」花年歲低聲說。
梁不問沒對此發表意見。他看著周小妹,忽然朝她招手:「妳來一下。」
周小妹不明所以,但仍是應聲靠近。梁不問半句沒說,併起雙指,往她眼前一劃。
我仰頭去看,牽連至局外的魂絲斷了。
周小妹渾然不覺,她吶吶地問:「是怎、怎麼了嗎?」
「沒事。」梁不問停頓一會,終還是沒把真話說出口,「聽那位姊姊的話,以後別跟著那
位師父了。他不會救你們村子,妳還不如自立自強。」
周小妹垂下眼。她抿緊唇,末了強笑道:「好,謝謝你們。我會再想想辦法。」
她說完,一轉話題。周小妹來找我們,不是單為了道謝,而是想送上提醒。
「我師父做事不擇手段。他沒搶到媧禮資格,今晚一定會對你們出手,只要你們死了,他
就還是能行媧禮。」她說:「我是看他現在剛好離開,才敢來找你們。」
她請我們今晚務必多加提防。
這件事講完,她就又躲回房內,留我們幾人在屋外。
「周師父現在絕對想宰了我。」我搭著葫仔的肩,不甚在意地說:「你自求多福啊,今晚
我們這間肯定精彩。我昨天選擇先睡,果然是明智的抉擇!」
我手上的血還沒擦,偷偷往葫仔袖子上抹了一把。
他有注意到,但不敢吭聲。搞得我像是個大惡人,在這欺壓善良百姓。
我繼續說:「不過,原來殺掉對手這種下三濫的步數也能通。那在選人前幹掉周師父就好
了,省得我還在那流血當靶子。」
我自認這想法有理極了,但只換來更死寂的靜默。
我發自內心的感到這群人非常無趣。
「我們今晚換房間,周師父會先找上他覺得有威脅的人。」梁不問連話都沒接,直接說:
「規則只說兩人一房,沒說不能換。黑馬,你跟葫仔一間,自己注意安全,有事喊我。」
他話語稍頓,轉頭看我,「至於你,我和你一間。周師父若找來,我會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