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時常想起那些在南國的日子,那是個總是飄著淡淡菸味的地方。
時間走了,菸味也隨南國月復一月的日光偏移慢慢飄散。
或許在未來,我們不會記得我們曾在南國一起淋過的那場雨、風,走過的夕照、月色。
但那溫暖的感覺,卻會永銘在心。
獻給Betty,我魂的摯愛
1.
澳洲。
2019,一月。
布里斯本的森尼班克(Sunnybank)。史蒂芬在壽司店後場手忙腳亂捏著飯。
「海苔包好看一點!」艾比在一旁叨念,「飯不要用太多!」,「你已經來兩個禮拜
了,怎麼鮪魚的量還是抓不準!」,她連珠砲地罵,手拿起一團飯作勢往他臉上丟,他下
意識往回躲。
廚房一隅,艾比的一幫好友竊笑,像都等著看他被羞辱到崩潰的糗樣。而後又連罵了
一陣,店長將艾比偷偷叫了出去。
「第三份工作了,」史蒂芬嘆氣,看著眼前一盤盤被自己捏得垂頭喪氣的壽司,「離
開吧,這裡不是你該待的地方。」壽司們彷彿都在開口勸他,心中頓時蒙上一層灰。不一
會艾比回到廚房,「欸,店長叫你出去。」她推了推史蒂芬,揚起一邊嘴角。
史蒂芬脫下手套走出廚房,店長就站在門口,「當初跟你說試用期的兩個禮拜到了,
你覺得你還需要這份工作嗎?」她有些迂迴地問。
「還需要嗎?」
史蒂芬心頭掙扎。自己在這不過待了兩個禮拜,就被艾比帶頭的一夥人霸凌到抬不起
頭,天知道如果繼續厚著臉皮留下來,會不會直接被這群人做成豆皮壽司當成新品推出販
售。可回頭又想到銀行帳戶只剩可憐的三百塊。為了過活,頭還是不爭氣地低了下去。
「不好意思,我們現在應該不太需要你。」店長這時倒是有話直說了。語畢轉身走向
櫃檯,從收銀機抽出幾張鈔票:「這是這兩個禮拜的工資,兩百五十元。」
「謝謝店長。」他低微地接過工資。
「如果以後還需要你,我會再用簡訊聯絡你。」店長最後還不忘補上這句,天大的恩
惠,簡直是耶穌基督再臨!
不出所料被開除了。史蒂芬走出壽司店,已是布里斯本的午後,日光一片慵懶,如夢
似幻地散落在城市裡。
他坐上歸途公車,前座一個穆斯林女人撐著頭,在溫暖日光的照耀下打著盹。另邊是
對小夫妻,或揹或牽地帶著十來個五歲不到的小孩,擠在接近出口的位置,一群人吵吵鬧
鬧。
「如果我不在這,這台公車還是會用同樣方式繼續前進嗎?」他突然悲觀地想,「或
說,如果我在那場車禍中意外去世了,這一切是不是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隨著窗外景物迅速向後退去,史蒂芬漸漸憶起這旅程的開端。那是將近一年前,他還
在大林服役的四月底。
當時他擔任的職務是預財士,負責管理各式各樣的財務工作。而對每個預財士來說,以購
物為由離開軍營,到市區泡一整天的網咖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也因為這樣,大半個軍旅生涯,他都騎著摩托車穿梭在雲林各處。而作為個有車一族的義務役,在放假時接送學長到
火車站坐車也是義務的一部份。
記得那是個週五,已被禁假三週的他終於能好好享受一次完整週末。政修學長也興奮
不已,但學長興奮的不是放假,是放完假後緊接在週一的退伍日。
史蒂芬羨慕不已,「欸學長,啊你退伍後想幹嘛?」他問。學長坐在後座,頂著呼呼
風聲,語焉不詳地答了一大串話,「那你咧?」他只聽懂這句。
「蠻想去澳洲的,但身上沒太多錢不敢出發。」
「也是啦,當這一年爛兵是能賺到什麼錢,呸!」學長說著朝路邊啐了口痰,他對從軍這件事始終抱持著深惡痛絕的態度,「沒太多錢是還有多少?」學長又問。
「五百塊吧。」史蒂芬慘笑,連想買個最經濟的機位都不夠用。
「那我看你還是不要做夢去找個工作做吧。」學長說,隨後又是連串語焉不詳的呼呼風聲。
「我想也是。」
車站放下學長,史蒂芬繼續回頭往斗六騎去。疾馳在傍晚的內山公路。回憶過去半年承受的種種壓力,和被禁假的不悅,越想越感沉重,油門也越催越緊。腦海一度閃過乾脆直接衝去撞車,就不用繼續當兵的詭異念頭。
風在耳邊絲嗖,混雜著不安,他到底還是不敢這麼做的,不過就這麼一念,撒旦彷彿聽見了他的嘆息。
三岔路,他以時速60公里朝左道衝去,對向只來了輛休旅車,「能過!」史蒂芬暗念,再加緊油門。65,70,80!視野在愈發狂躁的引擎運轉聲中逐漸緊縮。至此,眼前只剩休旅車與岔路口!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他們即將擦身的剎那,休旅車猛地橫到面前!
「挫賽!」
沒有人生跑馬燈,他腦海霎時只閃過這兩個字,猛地按下煞車,機車後輪瞬間高高翹起,屁股從坐墊起飛,轟的一聲!他的面部襲來一陣碎裂,用大字型狠狠貼上休旅車側邊,身體失去知覺。
數不清過了幾個世紀,或僅是幾秒間,當他再次撐起意識,從路中間站起時,已像個從活屍戰爭中倖存下來的戰士,四周滿是淋漓鮮血和碎裂零件。摩托車本體飛到10公尺外,鼻樑被砲彈摧毀,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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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芬摸摸鼻子,「還活著。」但看見被扭曲成鬼畫符的左手手腕,還是感覺全世界時間都被停下了。直到休旅車駕駛跑下車,將他扶往安全島,頭上那像豆腐般碎成稀爛的安全帽被卸下後,才終於意識到自己出了車禍。
時間繼續流動。而後便是連串的手術,復健與休養。事件最後,他用一次粉碎性骨折和摩托車的慨然赴死,換到一個禮拜休假和一大筆保險金。不過當時怎麼也沒想到,這一撞居然就被撞到了五千六百公里外的澳洲。
簡短回憶結束,公車往住處的高文路(Gowan Road)站牌靠去,「不知道在這裡餓死跟在台灣被車撞扁哪個比較慘。」他苦笑,按下下車鈴。
渾然不知一切災難的序曲才正要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