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鬼地方冷極了。
天上細雪似鹽沫,在這空無一人的白森林紛飛下墜。宋舒不知自己為何身處於此,腦袋也
無暇思索這問題,一切是那麼理所當然,彷彿她生來就該獨自待在這凍寒僻地。
世界黑白分明,白的是周遭覆雪樹海,黑的是眼前簡陋木屋。
宋舒站在木門前,朝掌心呵了口氣。她指尖冷到快失去知覺,屋內說不定會暖和些。
大門沒鎖,宋舒將手緩緩搭上門把,稍一用力前推,木門咿呀而開。
屋內熱氣迎面。
宋舒被烘得暖呼呼的,聳起的肩在不知不覺中放鬆。她反手闔上門,不讓颯颯寒風灌進屋
內,但直到木門完全關上時,宋舒凍僵的大腦才意識到——屋內有股怪味。
這兒通風不佳,那氣味在小空間裡縈繞不散,像好幾隻腥魚爛在一鍋發臭的甜糖中。
說也奇怪,宋舒覺得這味道有種說不出的熟悉。
她眨了眨眼,屋內陰暗,外面的光幾乎照不進來。這小木屋宛如囚牢,唯一的窗戶是柵欄
狀,開在接近屋頂處。宋舒身高一百六,還要踮腳、伸直手才能勉強勾到它。
她後知後覺地想,自己是否不該進來這裡?
但是,外面好冷……
留下吧,還是留下吧。至少這木屋還能擋風。
或許天氣真的太冷,宋舒覺得自己整個人都不對勁。她拍了拍側腦,思緒無法集中,是喝
醉了嗎?還是因為失溫導致精神渙散?她為什麼就這樣擅闖陌生人家中?
宋舒內心茫然,像水下的魚在看水上世界,所見之物朦朦朧朧,不太真實。
少了撲面寒風,四肢在氛圍凝滯的窄屋內逐漸回暖,原先麻痹的感官也慢慢敏銳起來。那
怪味越發讓人難以忍受,而且不只味道,宋舒隱隱約約間,似乎還聽見前面有什麼聲音。
在看不清的黑暗中,有東西潛伏。
她用力眨眼,瞳孔還在適應屋內光線,那聲音卻再次出現。
有生物在動。距離近在咫尺。
那是什麼?
不是快速移動造成的聲響,而是某種微弱的摩擦聲。
宋舒沒有挪步,有危險存在的疑慮讓她雙腳不聽使喚。她不該這麼害怕,那很有可能只是
隻灰鼠,或是稍微糟一點,是隻窩藏的毒蛇……但是,這裡這麼冷,有蛇似乎不太合理?
……又來了,又來了。她今天為什麼一直在亂想?
宋舒甩了甩頭,把發散的想法趕出腦袋。不管如何,只要她現在離開這間屋子,應該就不
會惹怒黑暗裡的東西?
這似乎是現在最保險的方式了。說到底,她根本不該擅闖這屋子才對。
打定主意後,宋舒靜靜後撤,抬腳準備離開木屋。然而,這屋子彷彿在偷窺她的內心,就
在她要開門時,外頭忽然亮了一些,連帶影響屋內光線。
這樣一照,宋舒終於得以看清那團黑影裡的東西。
那是一個嬰兒。
強褓中的幼嬰被孤伶伶的放置在地,裹身的粗布巾又髒又舊,上頭有不明污漬,一看就是
數日未曾清洗。宋舒霎時明白,她早先察覺的異味八成源於這條髒布。
屋內氣味不是來自醃魚或爛糖,而是酸掉的奶香。
那幽微的聲響,是嬰兒在左右晃動身體時,粗糙布料和地面摩擦出的聲音。布巾不只髒,
材質更是一看就不保暖,宋舒剛剛要是門開得久一點,嬰兒八成就會開始失溫。
這已經不是不受寵的程度,這孩子的父母是完全不在乎他的死活。
嫩嬰原先是靜靜躺在地上,不哭也不叫。但宋舒不過和他對了眼,他就緊皺眼鼻,開始掉
淚。淚珠滾滾滑落,嬰兒喉中先是發出一兩聲哽咽,而後扯開嗓子,放聲嚎哭。
「欸?怎麼……」宋舒不懂他為何突然鬧起來,一時間有點手忙腳亂。
宋舒不是特別喜歡小孩,相反的,她對這些小傢伙是敬而遠之,平時能閃多遠就閃多遠。
但眼下這情況,放一個嬰兒在黑屋裡哭怎麼想都不太道德。宋舒就是個普通人,就算沒有
大善心,也會有基本的良知。
從窗口透進的柵狀光影打在嬰兒身上,像一根根漆黑烙印,宋舒忽然有種屋內變冷的錯覺
。她摸了摸起雞皮疙瘩的上臂,蹲低身姿,慢慢靠近哇哇大哭的嬰兒。
「乖、乖哦。不哭不哭……」
宋舒將嬰兒抱起,姿勢略顯笨拙。她這才發現那布巾不只散發著酸味,包覆嬰兒背部的地
方甚至摸起來有種粘膩感。她一瞬間泛起惡寒,差點把小孩從手上扔出。
好在宋舒忍住了。她左右搖動嬰兒,嘗試安撫懷中哭鬧不停的小東西。
四肢都裹在布巾中的嬰兒像一隻粗短白蟲,沒有手腳,只會賣力扭動軀幹。宋舒的安撫沒
有半點作用,嬰兒大聲哀叫,聲音淒厲刺耳。
宋舒站久也站累了,遂改為坐姿。她出聲哄著嬰兒,一邊哄,才一邊覺得這嬰兒不太對勁
。雖然五官沒長開的小孩都不好看,但定睛一看,懷中這孩子是真不上相。
說不上相還是好聽,宋舒其實覺得他長得……不太像人?
但要說到底是哪裡不像,又有點難描述。可能是眼睛太大,眼距又寬?或是額頭太窄,下
顎內縮,讓整體比例不對勁?宋舒越看越不舒服,最後選擇撇過頭,不再觀察嬰兒。
碰!
誰知她這一轉頭,有個黑影就撞上窗欄,撞出一聲沉悶巨響。
碰!碰!嘎!碰碰碰碰碰碰碰,嘎——
宋舒嚇了跳,懷中嬰兒沒抱穩,瞬間抖了一下。嬰兒受到驚嚇,哭聲越發慘烈。
撞上窗欄的生物再次飛近,是好幾隻烏黑的鳥。乍看像是烏鴉,但體型更大一些,鳥喙暗
紅,叫聲尖厲。他們輪流撞著窗欄,一下、兩下、三下,木窗被撞出一道細細裂痕。
這樣下去,窗欄會被撞爛的!
嬰兒還在哭,宋舒蠟燭兩頭燒,既要趕走漆黑怪鳥,又想讓這詭異的嬰兒安靜。哭叫、鳥
鳴、撞擊聲混在一塊,像世上最糟糕的合奏,貫穿耳膜,讓宋舒頭痛欲裂。
她猛然放下手中嬰兒,懷著怒氣朝窗口走去。
宋舒踮起腳,想透過拍打窗邊趕走怪鳥,她手剛抬起來,看到窗外景象,停了動作。
她原以為這些惱人的生物,只是三五成群,不成氣候的山鳥而已。
但直到現在,她走近一看才知道——
窗外,滿山滿谷都是這種黑鳥。
黑鳥們張開雙翅,層層疊疊擋住透進木屋的一絲光線。最靠近窗欄的巨鳥死命撞著窗欄,
他張開暗血色的鳥喙,悽聲高叫。
屋外鳥群聞聲相應,剎那間,整座森林皆充斥這人不人、鬼不鬼的叫聲。
嘎!嘎!嘎!
宋舒被他拍動的翅膀搧離窗邊,她難受的摀住耳。
嘎!嘎!嘎!哇啊、嘎!哇、哇——嘎!
鳥叫得越大聲,嬰兒哭得越慘烈,宋舒無計可施。
「安靜,都……」宋舒閉起眼,緊緊壓住雙耳,「都給我、給我……」
哇啊——嘎!嘎!碰!嗚、嗚……嘎!嘎!嘻……哇啊!嘎!嘎!嘎!碰!
「都給我安靜!」
宋舒尖叫一聲,霍然睜眼。
彷彿能讓心跳驟停的銳音猶在耳側,宋舒僵躺在床,疲憊的看著木色天花板。
夢中畫面歷歷在目,宋舒還來不急穩定情緒,便聽到自己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響了起來。
鈴鈴鈴、鈴鈴鈴,宋舒在胸膛起伏尚未趨緩前,就伸手滑掉鬧鐘。
現在時間,早上五點半。外頭天濛濛亮,山林乾淨的空氣盈滿肺腑。
宋舒定了定神,開始熱機的腦袋想起自己為什麼入住這間山居。
幾個月前,王之音因不明原因在官海森林中輕生。
她多年好友,就死在屋外這座森林。
宋舒想,王之音人好好的,怎麼忽然就想不開了呢?
她接到消息時,甚至懷疑這是場鬧劇。但電話是王彬打來的,身為王之音親弟弟,他沒必
和宋舒開這種玩笑。王之音真的死了,輕飄飄的一句報喪,就是結束。
宋舒當時走在市中心,切斷通話後,在喧嘩的街上發愣。
她嘗試回憶她們是怎麼認識的,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她們倆從國中就同班,可能剛好抽
座位時坐隔壁?平常還會傳紙條,那時智慧型手機不普及,上課沒多少人會偷滑手機。
宋舒想了很多,卻也像什麼都沒想,身旁人流來來去去,將記憶沖攪得一塌糊塗。
「小姐,妳還好嗎?」有路人停下腳步,關心她:「妳在這站很久了。」
宋舒這才回神,發現自己擋在路中央。
她帶著歉意回:「謝謝,我沒事。」
街旁車流量大,宋舒發現有台計程車在疾駛,匆匆忙忙的揮手攔車。她躲開還想再問的路
人,像落荒而逃的鼠類,閃身鑽進車內狹小空間。
「小姐,今天要去哪?」
「華雲街……」宋舒從腦中搜出這個住址,「華雲街 89 巷。」
司機又確認了一次,是 B 市的華雲街嗎?我走國道,還是您有什麼想走的路線?
「嗯,對。走國道就好了。」宋舒回答完,整個人像洩氣皮球般陷進椅座。司機看她精神
不佳,沒有找她攀談,宋舒用錢買了一段不受打擾的時間。
上大學後,她和王之音考上不同縣市的學校,再也不像國高中時會天天膩在一起。平時偶
爾傳個訊息,只有年末聚餐才會真正見面。
宋舒會問王之音今年過得怎樣,王之音總是回答還行,沒什麼事。
沒事……
宋舒眨掉眼角水光,後悔自己沒聽出王之音的那句沒事,只是敷衍她的說詞。
在她們變得疏離的這段時間,王之音到底怎麼了?
結算時車資接近三千元,一個跨縣市的距離,就讓她對朋友的死一無所知。
她來到王之音家門前,手指已經放在門鈴上,都要按下了才想起自己的唐突。王彬可沒有
邀她過來,他說王之音已經下葬,他是通知一下而已。
宋舒在門前遲疑一會,最後選擇打給王彬。幾秒鐘後,一個有著書卷氣的男生從內把門打
開,站在門關,困惑的看向宋舒:「妳怎麼會在這?」
王彬似有顧慮,頻頻回頭查看屋內狀況。裊裊輕煙瀰漫整個客廳,他壓低聲音和宋舒說:
「妳快離開,我媽現在看到想來問姊姊事情的人都會發飆,別讓她發現妳來過。」
「王媽媽……」宋舒想起小時候王媽媽還會切水果給她們吃,她還想再問,卻聽屋內傳來
一道淒厲尖叫,讓她當場噤聲。
「是誰在外面!」
一位披頭散髮的人形從臥室衝出,手拿漆黑木條,瞠大眼睛看向門關,「孤魂野鬼,別想
探聽音妹消息!你們別想得逞,離開我家,離開我家!走!走!走!」
王媽媽衝過來時,王彬仗著身高優勢擋住她,轉頭和宋舒說:「妳先離開!巷口等我,我
等等去找妳。」
宋舒被對方兇惡的神情嚇退,她應了聲好,迅速從王媽媽的視線中消失。她跑開前,見被
抱住的女人正拿著黑木條在打王彬的背,木條刻印咒文,在快速揮舞下留有詭異殘影。
「媽,那是小舒,她不是孤魂野鬼……媽、媽!妳醒醒!」王彬大喊。
之後的事,宋舒就不知道了。她在巷口足足站了快一小時,才再次見到模樣狼狽的王彬。
「妳之後不要再來,我媽真的會把妳打傷。」王彬沉下語調,「我姊……被發現時外表不
太好看,所以公祭什麼的也沒辦,領到遺體後一切從簡,沒多久就火化了。」
王之音被發現時屍體已經開始腐爛,山裡鳥獸多,她的身軀被啄食得面目全非,五官卻奇
蹟似地仍算完整。警察看過現場,初步認定沒有他殺嫌疑,法醫相驗後也判斷是自殺。
唯一的疑點,王之音的舌頭有從舌根處被扯斷的痕跡,但她的面部沒有這麼大的創口。法
醫說,王之音是自殺死亡後,這痕跡才出現,家屬想釐清才會繼續複驗。
王家人並沒有這麼做。他們將王之音的死視為家醜,匆匆領回遺體,迅速火化。
「司法機關原本有人想繼續查,後來卻不知道為什麼不做了。」王彬嘆了口氣,「我媽一
直覺得舌頭不見是惡靈作祟,請了好幾個道士來做法,弄得家裡燒一堆香。」
「她也是太想我姊,才會這樣胡思亂想。山裡本來就很多奇怪的蟲啊,說不定是從鼻腔還
是哪裡鑽進去吃掉的,畢竟她也……也不是馬上被發現,還認得出來就很幸運了。」
宋舒聽完,沉默以對。
就這樣,她一股腦兒趕去,卻連祭拜王之音的機會也沒有。
回程路上,宋舒不停想著王彬說的話。她不是不信任法醫的判斷,只是,她放不下最後那
一點僥倖心態,她總在想,有沒有可能死者其實不是王之音?
王之音怕蟲、怕痛,更害怕陌生環境,她要死也會選擇燒炭,怎麼會跑到森林裡自殺?
宋舒還有話想和王之音說,她今年找了新工作、換了新住處,她們還約好以後要當對方伴
娘……當宋舒回到家,遲緩地點開電腦裡的相片資料夾,陳舊影像又讓她紅了眼眶。
好多好多,都是她和王之音的合照。
宋舒點著滑鼠,翻看一張張畫面。不知從何時開始,王之音變得沒那麼愛笑,她開始不喜
歡入鏡,當宋舒熱到穿無袖時,她也堅持不穿短褲短裙。
她們從國中就認識,十年過去了,有人化身天鵝,有人卻還換不掉身上灰拙的絨毛。
這些,宋舒之前從沒有察覺。
王之音生性內向,她一直以為,對方是不喜歡張揚,才事事都這般低調。在宋舒眼中,低
調是種選擇,不是自卑的結果。但對其他人來說並非如此,不是每個人都有選擇權。
宋舒看完一輪照片,機械似地又從第一張重新點起,好像只要再多看幾眼,這些合照的時
間軸就能繼續延續。她食指無意義地按著滑鼠,忽然,螢幕角落跳出了個提示框。
是封新進信箱的電子郵件,帶有少量預覽訊息。
主旨:最近好嗎?
小舒,很抱歉。
我這樣不告而別,妳一定很擔心……
提示框一閃即逝,宋舒愣了一會,急忙點進電子郵件收信。
她打開那封信,盯著螢幕,不敢置信地看著寄件者的欄位。
錯不了,宋舒知道王之音的英文帳號,她從小到大,都是用這串英文在取名。
死人還寄信給她,這怎麼可能呢?
宋舒握著滑鼠的手止不住顫抖。她先是粗略看了一遍信件,然後又去找了她們以前的通訊
紀錄,確定寄信位置真的是出自王之音信箱,最後才開始細細看起信件內容。
王之音在信中寫說,她在這個地方過得很好,請宋舒不用掛念她。
這個地方——這個人煙罕至,幾乎與世隔絕的深山?開什麼玩笑?
宋舒現在坐在眾相山居床上,又點開手機中的郵件,越發覺得這說法荒謬至極。
她的手越握越緊。不是。不是。不是……
不是這樣的。
她想告訴王之音,這樣一點也不好。山林之外,有一直惦記著她的朋友和親人。
她來到這座森林,就是想帶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