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圍著一群人。
除了靠在欄杆上的唐和表弟外,還有另外兩個先前沒見過面,住在17號的皮哥和巴浪。
他們背著門,分坐在兩張大椅上。氣氛緊繃,像四周隨時有敵人眼線監控。
燈光微亮,將眾人頭上蒸騰的汗映成裊裊炊煙。
「你等等回家時,如果看到地上有玻璃瓶,幫我們拿去丟掉。」唐向著史蒂芬率先發難。
「玻璃瓶?」
「如果地上有血跡也幫我們擦掉。」
「可是這樣好嗎?」史蒂芬有些猶豫。
皮哥在一旁,見他露出為難的表情立時道:「現在重點應該不是做這些事,是把整件事的條理理清楚吧。」
史蒂芬看著皮哥,他長得像個怒目橫眉,兇悍的流氓頭子,身體四周散發著一股內有惡犬,生人勿進的恐怖氣息。
而在另邊的巴浪就完全不一樣了。
他與皮哥並肩,深邃五官,黝黑皮膚與充滿磁性的聲音,彷彿當代審美的一切頂點都在他身上綻放出光芒,若說他是整個朱尼最帥的亞洲人,那可是一點也不為過。
回到鬥毆的事上。史蒂芬聽他們敘述起整起事件始末,首先是四人最早在工廠發生的衝突。
過後丹尼、唐和小四在被趕下班後因為憤恨難平,於是整個下午都開著車在66號門前閒晃,打算等肉哥出門,堵他在門口把仇恨一次了結,可肉哥整個下午都守在家裡沒出門,三個人只得敗興而歸。
回到家,從屠宰區下班的表弟得知這件事,提議直接破門開扁。
幾人經過討論,唐還打了通電話給米蘭徵求意見,最後一群人就這麼鬧哄哄,浩浩蕩蕩地帶著幾個酒瓶,衝到66號大鬧。
皮哥聽唐激昂地說完,漠然地應道:「還真奇怪,表弟才18歲,你們一群快30歲,都長了他快一輪的大人了,怎麼還會被他慫恿去幹這種蠢事。」
「然後五個打一個還打不過。」巴浪在一旁笑岔了氣。
「不是,現在重點是要之後怎麼跟肉哥了結這件事啊。」唐覺得沒面子,趕緊將話題扯開。
「你還想把事情草草了結啊,如果他去報警的話,現在看起來是你們擅闖民宅會被判重罪而已,」皮哥說:「而且這個還沒有算你們拿酒瓶敲破他的頭這件事。」
唐怔怔,這時才意會到這整件事的嚴重性,這可是嚴重到會被關,令他們人生徹底毀滅的大事。他支支吾吾,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且提到在澳洲擅闖民宅這件事有多嚴重,史蒂芬可是這群人的大前輩,畢竟不到幾個月前,才差點為此和艾倫、艾爾一同被射殺。
「你們要不就現在打電話跟肉哥道歉,求他不要報警,要不就等著被告上法院吧。」皮哥說完。唐和表弟無語,臉上恐懼頓時表露無疑。
晚上九點,史蒂芬回到案發現場的自己的家,目光所及除了紗窗被扯下,丟在草皮上外,大門的鎖也因猛烈的外力撞擊而毀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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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扇門現在與其說是鎖在門框上,懸在門框上這個說法或許更加貼切。
「到底是怎麼撞的。」史蒂芬輕輕將門推開,深怕再多施一分力,整扇門便會應聲倒下。
側身遁入屋內,長廊灑滿大片酒水。酒水乾了,但甫一踩過,腳底板便會隨著黏在地上,連穿著拖鞋都難以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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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前看,斑斑血跡一路從門口延伸到廚房,廚房門口則落了滿地玻璃碎片。可想見兩方人馬當時血戰的慘烈情況。
進到餐廳,肉哥與他的女友坐在一起,邊敷著頭頂傷口邊痛罵16號的一夥人。伊恩也在一旁,敲著筆電邊聽他們說話。
而肉哥一見史蒂芬現身,「哎,你終於回來了,可以麻煩你幫我做一件事嗎?」他馬上開口。
「什麼事?」
「我要報警,幫我翻譯一下。」
「報警?」史蒂芬頓時一陣百感交集,但沒有馬上拒絕。肉哥見狀也馬上拿起手機撥了通電話。
「我不會講英文,你幫我翻譯一下。」說著將手機遞出。
史蒂芬小心接過手機,上頭是報警的電話。
「你確定要報警?」史蒂芬摀著話筒問,肉哥堅定地點點頭。
電話撥通──消防,救護或搶劫,話筒傳來三個選項,應該是搶劫吧?史蒂芬頓了頓,選了第三個。
「警察局你好,要報案嗎?」電話另邊問,肉哥跟著開始在他面前比手畫腳,史蒂芬也隨著他的指示,將案發經過一一敘述給警察聽。
警察聽完道:「稍晚可以請你們來警察局一趟嗎?」
「好的。」史蒂芬點點頭,掛斷電話。
「馬的,我這次一定讓他們全部滾回台灣!」肉哥怒到極點,反而笑出聲來。史蒂芬癟著嘴,小心的將手機交還給他。
而剛報完警不久,梅姬也現身了。
「我剛剛跟廠長談了一會,你們在這件事處理完之前都先不用去上班了。」她在餐桌前坐下,嚴肅地向肉哥道起老闆的回應。
但對此肉哥感到相當不悅,畢竟他是突然被五個破門而入的人圍毆,怎麼看都算是受害者,為何連自己也要受罰。
「哎呀,你就當作提早放長假吧。」梅姬開著玩笑,又安撫一下,肉哥才悻悻然地停止抱怨。
談完這些,梅姬便帶著他與女友到警局報案。
至於身為局外人的史蒂芬和伊恩則早早就進房睡覺了,畢竟隔天還要上班。不似他們一班人,已提早兩週開始放長假。
夜裏強風漸烈,將毀壞的大門撼得搖晃,咿咿呀呀,咿咿呀呀,闔不上便晃成一首催眠曲。
史蒂芬在曲中成眠,尚未入夢,「哈囉!」一個陌生聲音突然將他搖醒。睜開眼,床邊立了幾個身穿整齊制服的警察。
「咦,嗨,」史蒂芬坐起身,惺忪地望著他們問:「怎麼了?」
「我們現在要進來蒐證,可能要暫時麻煩你們離開屋子一下喔。」
「離開屋子?」史蒂芬看向一旁也剛睡醒,沒搞清楚狀況的伊恩,再看了眼時間─凌晨一點。腦子霧成一片,「會很久嗎?」他問。
警察聽他這麼問完便開始交頭接耳,手邊鎮靜地摸向腰間佩帶的武器。「欸等等!」史蒂芬這才驚醒,「我們現在就走!」說著便偕伊恩離開房間。
夜色深沉,兩人頂著刺骨寒風,站在封鎖線拉起的柵欄外,看一群警察忙進忙出;屋內日光燈熄滅,被用另一種神秘的淡紫色色光(註一)填滿,警察在屋內各處採著血跡,指紋。
也在這當下,史蒂芬才打心底感受到自己原先平靜的生活為此受到影響了,畢竟睡到半夜被趕出家門這種事,可是活了二十多年,從未遇過的。
「還好剛剛沒有幫他們擦血跡。」史蒂芬暗念。
伊恩回到自己車裡,史蒂芬也抱著棉被,坐進自家駕駛座中。「呦,稀客啊,凌晨一點出門是要上班了?」
「被趕出家門了啦。」史蒂芬無奈地嘆了口氣,向曼曼提起稍早屋裡的事。
「看來這次還真的是出大事了呢。」她說。
「是啊。」史蒂芬看著窗外堆滿的星,憂心忡忡。
冷得睡不著,他於是拿起手機向米蘭傳訊息,試探地問了她今晚借住在她家的可能性。可惜每每話題一點到這,便又被她扯遠。
不一會他也懶得再問了。
「睡在車上也沒什麼不好。」他放下手機,試圖閉上眼,然千頭萬緒在此時卻開始輾轉,無法定下。
「睡不著啊?」
「妳覺得我幫肉哥報警,這樣做算是背叛16號的朋友嗎?」
「背叛?」曼曼靜了一下道:「你自己心中有一把尺,多少知道什麼事是對的,什麼事是錯的吧。」
史蒂芬靜靜聽她說,邊從頭開始回憶起自己身為暴風中心的旁觀者,所觀察到的一切事實。也在這時才想起原來早在下午,唐打給米蘭時,米蘭就已經成為共犯了。
「如果當時米蘭有阻止他們,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這件事?」史蒂芬問。
「不是,如果米蘭會試圖阻止他們作亂,那她就不是米蘭了。」
「可是為什麼她會想要慫恿他們去打架?」史蒂芬真心不懂,與那女人相處越久就越覺她極其難解。
「唯恐天下不亂,家裡被搞得越亂,她就有越多見縫插針的機會啊。」
「見縫插針,怎麼說?」
「就像她正好可以利用這次機會,對家裡一直以來想有親密接觸,但不敢動手的對象釋出善意吧。」
「喔,連這你都觀察出來啦,那這次對象又是誰,丹尼嗎?」
「你很笨。麻煩你回憶一下她今天晚上下車時,第一個問的人是誰好嗎。」她忿忿道。
小四?一個史蒂芬從未認真看清過長相的人。
「她的心機真的有這麼重嗎?」
曼曼靜了一會,道:「到現在了,你還是這樣想,我覺得你是真的很喜歡她欸。」
「什麼鬼,」史蒂芬失笑:「胡說八道,我心裡就是對她沒有任何感覺,為什麼妳一直覺得我被她迷得神魂顛倒?」
曼曼聽完,繼續不厭其煩地道起自己的見解──其實從米蘭在農場第一次把寫著自己聯絡方式的紙條遞出去時,就能感覺到了。
你們這段時間經過這麼多事,從酒醉事件,市區的爭執,她藉生病利用異性對她付出向你炫耀,跟你知道她10年換過50多任男友,有過性關係的對象超過數百人這件事,甚至是她慫恿家人犯罪。
到現在,你被趕出家門沒地方睡她卻不聞不問的當下,你都還是甘願相信她只是個單純的女生,不管用什麼角度看都是很詭異的一件事。
「詭異在哪?」
「雖然你心底不想承認,但其實在無意識,你已經對她付出超出自己預期,接近愛的感情了。」
「不懂妳所說的愛是從哪來的,我明明感覺不到。」
「那是因為你心底有個道德底線,米蘭已經跨過那條你可以接受的下限,所以在對她付出這麼多的前提下,你為了避免自己受到傷害,只能下意識忽略對她的愛。」
「我不知道原來自己是個心思這麼複雜的人。」
「你這個不叫心思複雜,叫人質情結(註二)。」曼曼不自覺又提了個他沒聽過的名詞。
「什麼意思?」
「對你來說,米蘭是個把你從最黑暗,最痛苦那段貧病交迫的深淵中拯救出來的人,所以你會自然而然對她產生依戀。
這幾個月來與其說你們是和平相處,不如說是她常常用很親密的身體接觸,狹持著你對她的依戀,讓你遊走在你不敢跨越的那條道德底線上,」曼曼鉅細彌遺地分析道:「對一個心理系畢業的大學生來說,可以把不同方法或理論記清楚已經很厲害了。但米蘭不只是記得熟,還運用得很透徹,依我在臺大看了這麼多天才的經驗來談,以她的程度如果有心的話,想上哈佛或史丹佛還真不成問題。」
話畢,史蒂芬無語。
關於這番論述玩笑成份有多少他並不知道,是以米蘭會上哈佛,史丹佛或釋迦摩尼佛,根本一點也不重要。
也或許這就是事實全貌,然自己作為事主本身,在面對這複雜問題時,也著實不知該從何解起。
「總結一句就是,很可惜你不是在她壞掉之前遇到她,不然你們可能真的適合彼此吧。」曼曼下了這個結論。
「這感覺還真差。」
「神是幫你們預備好一切該經歷的,會有好事發生的,不要太難過。」她安慰。
話說完,空氣靜了下來,史蒂芬側過身,沉沉睡去。凌晨四點半,警察上前敲了敲車窗。
「結束了嗎?」他醒轉著搖下車窗問。
「是的。」警察說,語畢隨之匆匆離去。
於此同時,「我們去雪梨吧。」米蘭也捎來了一則訊息。
註一:這裡的淡紫色色光是指刑警在採集血跡時使用的魯米諾反應。
註二:人質情結,又稱斯德哥爾摩症候群,是指被害者對加害者產生情感或同情,甚至認同的心理狀態。
在我心上用力的開一槍,讓一切歸零在這聲巨響。如果愛是說什麼都不能放,我不掙扎。反正我也,沒差。 張惠妹2006《我要快樂》─〈人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