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走出徵信社的時候,
我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胃正在翻滾。
風正拍打在我的西裝外套上,
像是不真實的故事一般。
徵信社的人告訴我,他們根本沒有寄出任何照片。
他們懷疑是有人冒名寄了信給我。
這個結果比我親自拿到風景照的底片還更為驚悚。
這代表一種現實的成立,
就像是證明題一樣。
如果第一項命題成立的話,
且其遞迴式又可成立的話,
就可以無限地推演下去。
我不斷思索過去那些深藏在我記憶的片段回憶,
希望可以組合出有用的資訊。
無論如何,只要能拿到那些風景照,
或許可以串聯起整個故事。
我正思索是否要等到後天之後,
回家時再檢查我的抽屜。
這樣的話並不會讓紅起任何疑心,
也可以處於一種較為安全的狀態。
但是,當我坐回車內的時候,
我甚至連方向盤都無法穩定掌握。
我脫下眼鏡,呼吸聲大到即便在紛亂的市井中仍然聽得見。
不,這種事情還是越快知道越好,
因為我根本不知道紅會作出什麼事情。
況且,要是一切都超乎自己的想像,
或許現在每一刻的遲疑與躲避,
都有可能造成更大的傷害。
當我如此思考時,腦海裡浮現的人就是邦諺。
雖然我明明就是恨他入骨,但此時此刻,
我卻能感受到我是真的希望他平安。
不管怎麼說,遲早要得她正面對決。
離開徵信社時,我傳訊息給紅,
試著讓自己恢復成那個令人討厭的東裕。
『我可能要折返回家一趟。有重要的文件忘記帶,所以必須要跑上一趟了。』我試圖保持
鎮靜,邊打字邊忍耐牙齒會不停自動咬合。紅只是傳了一個貼圖給我。一切平凡地像是日
常一樣。
我開始回想起最早認識她的時候,那些超乎常理的狀況,似乎在與紅在一起生活之後,都
被我拋諸腦後了。現在回想起來只能對自己投以一個無限愚蠢的註解。
或許琳芸是對的;
或許我早該放手。
我還是在市區多繞了兩圈才回到家裡,
避免自己的佯裝露了餡。
我用鑰匙轉開大門,紅正在餐桌上吃著早餐。她的動作相當快,早已換上日常的服裝,並
且將濃妝給卸了,從我進門這個角度看去,臉上並沒有帶著什麼情緒。
她邊喝紅茶邊看著我。
「我回來找個東西,等等還要趕開會。」很像在自言自語的我帶著極速彈跳的心跳聲往自
己的書房走去。
為了要掩飾自己「真的」要拿一些公司的資料,我打開抽屜隨手抽了幾本文件夾,雖然裡
面寫得不是什麼重要數據,但是至少可以暫時可湊合使用。我認真地翻開右邊抽屜第二格
,我印象中搬家之後我是放在這個夾層的。我滿頭大汗,但是完全片尋不找那些風景照。
當我抬頭思索自己是不是忘在哪時,
差點沒有被紅嚇死──
她冷冷地站在房門口,接著緩緩地走進來。
我將眼神別開,在自己的書桌上翻著東西。
她用肢體語言告訴我。『找不到嗎?』
她明明會說話的不是嗎?
「嗯……有一封牛皮紙包裝的郵件,我好像把資料放在裡面了。」當我說出口的時候,我
就後悔了。因為我想起來我曾與紅分享過這件事,當時我還開心地跟她說,若真的有查到
一些有用的資訊,或許就能幫她辦理後續的相關事宜。
所以當時她早就看過那些照片了?只是當時我根本看不出來有什麼驚人之處,然而假設那
些照片裡真的有什麼資訊的話,我幾乎無法察覺她任何的異狀之處。
她的表情聽起來沒有任何異狀。
像是說:『哦,你說那個喔。』
她點頭,轉身準備走進她的房間,
但此時我的恐懼近乎爬滿後頸,我僵硬地尾隨她而去。
「哦,你知道我說哪一個東西啊?」
我盡量壓低音量,試圖掩飾那已經近乎走調的聲音。
紅將化妝椅移到衣櫃前,接著站在椅子上拿下一個大紙箱,裡頭收納各式小物。自從搬家
過後,我從沒管過紅的私人物品,她從那混亂的小物中抽出一份牛皮紙袋,接著遞給我。
當我接過那牛皮紙袋的時候,我感受到自己內心的激昂。
而她卻面不改色地看著我。
雖然聽起來愚蠢,但是我內心深刻地感受到……紅已經不像是過去我所慢慢栽培長大的孩
子。她若是真有把這封牛皮紙袋收起來,要是我不提的話,或許是壓根也找不到的。
「謝謝,我檢查看看,說不定之前把有些資料不小心放進去了。」我裝作若無其事地說。
我翻開牛皮紙袋,裡頭當然沒有我說的什麼古怪文件。
只有幾張泛黃照片,但看起來像是翻拍之後再重新洗出來的。
過去的我,根本沒有認真仔細端詳過。
當我想抽出照片時,
紅凝視著我的表情──
似乎從平淡開始轉變成某一種我不會形容的負壓。
我實際上端詳照片的時間或許不超過體感時間三秒吧?
但卻感覺像過了一輩子那樣的漫長。
一開始我並不清楚自己該要把雙眼聚焦在何處,
但當我看見這翻拍照片的右下方,
似乎是有人用簽字筆在上頭寫下時間與地點。
『攝於1927年 東京臺灣青年會 社會科學研究部』
這段文字本身不具備任何問題,
但是當我看見合照中的某一個人時,
我感受到我的呼吸近乎是靜止了。
雖然照片會失真、雖然每個年代多多少少都會出現相似的人。
那是合照中那張漂亮臉龐正是紅。
她穿著那個年代的中、日、洋所融合的特色服飾,
著合身短袖花點旗袍,配上短統襪、高跟涼鞋。
我試圖從中壓抑自己所看見的驚悚,
畢竟照片裡的這個人,現在就在我眼前,
而且仍然像是二八年華的佳人。
我翻面看著照片背面,不翻還好,
我看見上頭寫的字跡與前面簽字筆的筆跡相同,
看來他是留下訊息的人。
上頭列著一隻電話號碼,以及潦草的三個字『葉曉峰』。
當我看完這些訊息之後,我假裝冷靜地將照片裝回到牛皮紙袋。
紅的臉上並沒有產生任何表情的漣漪,
彷彿比過去的她更加冷靜。
我們之間的距離只有三、四步,
我很清楚光憑這些距離根本無法躲過她。
倏地,我聽見那陌生的聲音呢喃著──
音源來自她的喉嚨。
「怎麼樣……看完了嗎?」她說話了。
雖然小聲到比蚊子的聲音還要細小,
但是我已經看見她眼睛中所帶的血絲,
我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
接著那震耳欲聾的噪音從我眼前劃開。
我幾乎無法動作,
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聽著這極為高頻的噪音。
一開始我還無法瞭解自己所聽到的聲音是什麼,
但是當我看見她的指甲狠狠地刮在花崗石書桌上,
那書桌像是被處以極刑似的留下不堪的痕跡。
當眼前情景以這種超現實的方式呈現時,
我幾乎是放棄任何的掙扎。
我根本不清楚她是什麼魔鬼,
她到底是從哪裡而來的妖魔鬼怪?
她只是冷冷地向我走來。
輕輕地摸著我的臉龐。
「死老頭,我其實對自己說,要是你不翻開看後面的字,我倒是會對你網開一面呢。有時
好奇心真的不僅僅只是會殺死一隻貓,或許連人都可以呢。」她用她那如同刀片的手指輕
輕貼在我的臉頰上。
「對……對不起。」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噢,你根本不用對不起啊。」
「什……麼……」
「我可是好清楚你的體貼、你的善良、你的付出。」
「所以妳根本……根本就不是──」我不禁流下了眼淚,我不確定那是什麼。
「是啊。好有趣不是嗎?」她還是一樣美麗,如果這是我活著的最後光陰,那也是值得了
。
「什麼……好有趣?」我問。
「這一切啊。」
「我不懂,所以這一切都是假的嗎?」如果這一切都是假的,那麼她是為了什麼?她從一
開始在捷運上的作為,到出現在我家,演得極像是從煉獄中回來的少女。並且還跟我生活
了好一段時間。這一切難道真的沒有意義嗎?
「沒有什麼東西是假的。你應該最清楚我啊。」她在我耳邊說話,我只覺得自己已經魂不
守舍。
「妳到底是誰?」
「我是誰很重要嗎?」
「什麼?」
「你是不是忘記答應我的事情了?」
「什麼?」
「無論如何,都要成為照顧我的人,不是嗎?」
「不是……我……」
此時,我終於想起我為她唱的歌。
為此,我真的崩潰了。
當時,紅根本還沒學會認字,
那段期間,我將很多心裡事都跟她說,
包括,我內心最深處的期望。
當時,我只是認為她根本還聽不懂的話。
我害怕面對自己,害怕面對內心最深藏的故事。
『妳知道嗎?』
『我很羨慕妳。』
『妳知道我也想當孤兒嗎?』
『我滿期望自己是孤兒的。』
『那麼,就不用接受這世界上任何異樣的眼光。』
『我會是這世界上最自由的人。』
『我不需要為了那短暫又充滿虛假的親情,作為中心思想。』
『我們人,不是因為有愛,才會互相幫助與長大嗎?』
『我們人,不是因為有愛,才像是家人一樣,共患難嗎?』
『我們人,為什麼僅僅只是因為名為家人,就必須冠上要孝順的標籤。』
『我們每個人,不都是這世上,獨立的個體嗎?』
『那麼,我們為什麼要遵守這世俗觀念中,那無法解救的螺旋呢?』
『我們是為了守護自己的想法而活,還是只是活在他們所建立好的世界裡呢?』
『我不懂。所以做了一些可怕的事情。』
『因為一旦有些人消失在這事件上,那我就不需要在活在框架中了。』
『你知道領了龐大的理賠金,過了好多荒唐的生活之後──』
『其實並沒有比較快樂嗎?』
『我根本不需要家人。』
『我只需要愛我的人。』
『只要他們肯認真愛我。』
『那麼我們就會是永遠的家人。』
那天晚上,我唱了『泥娃娃』這首兒歌給紅聽。
那是一首我很喜歡的歌曲。
『如果妳沒有家人的話,讓我來當妳的家人吧。』我摸摸紅的頭。
『只要我們相愛,我們就是家人。』我當時這麼說。
泥娃娃 泥娃娃 一個泥娃娃
她有那眉毛 也有那眼睛
眼睛不會眨
泥娃娃 泥娃娃 一個泥娃娃
她有那鼻子 也有那嘴巴
嘴巴不說話
她是個假娃娃 不是個真娃娃
她沒有親愛的媽媽 也沒有爸爸
泥娃娃 泥娃娃 一個泥娃娃
我做她媽媽 我做她爸爸
永遠愛著她
接著她唱著歌,
唱著我曾對她唱的歌。
那是我最後殘存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