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畢業之後,除了固定聯絡的一群好朋友之外,我偶爾還會跟一個人約出來見面,就是孟修。
孟修的話不多,矮矮的、經常面無表情,整張臉總是罩著一層影子,看起來很陰沉,給人的感覺雖然不討喜,不過孟修有個特色。
不,該說是他的特殊體質吧……只要一看到他,就會讓人想跟他抱怨,把所有負能量都吐到他身上。
還在學校一起讀書的時候,孟修的體質就被同學們注意到了,經常有人在下課的時候跑去找他抱怨各種事情,等上課鐘響,抱怨完的人就會突然變得神清氣爽,而孟修就像吸收了對方的負能量一樣,臉上的表情變得更陰沉了。
簡單來說,孟修就是我們班上的情緒垃圾桶,除非是去找他抱怨,不然根本沒人想靠近他。
出社會工作後,每個人在生活上遇到的壓力更大了,包含我也是,工作的事情、跟妻子間的感情、五花八門的帳單……種種壓力都讓我喘不過氣來,因此我三不五時就會約孟修出來,把心靈上的垃圾倒在他身上。
我跟孟修約見面的地點都是在速食店或咖啡廳,每次看到他時我都有一種感覺,那就是他臉上的陰影正在擴散,不只有他的臉,而是他身邊周圍的空氣都被那股陰鬱感染了。
見面、點完餐坐下來後,我就會開始跟孟修埋怨生活中的一切,我會抱怨公司裡的新人總是一屆不如一屆、妻子似乎背著我在跟同事搞曖昧、家裡的雜事影響我的工作等等……
我會一邊喝飲料一邊抱怨,等飲料喝完的時候,我情緒上累積的垃圾也倒得差不多了。
這個時候我會停下來,緩口氣說:「謝謝你今天出來,我心情好一點了。」
全程一直保持沉默聆聽的孟修,這時才會稍微動一下嘴唇,說:「我……」
「今天就先這樣吧,我還有事要先走了。」在孟修講完一句話之前,我就會先起身離開了。
不管孟修要說什麼,我都不在意、也不想聽,我約他出來只是想抱怨,而不是跟他敘舊,況且我跟他也沒什麼好敘舊的,因為除了抱怨之外,我跟他從來沒聊過其他話題。
聽起來有點無情,不過,至少每次跟他出來的帳單都是我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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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在同學的婚宴上,我跟幾個好朋友坐在同一桌時,有人主動提到了孟修:「你們還有人在跟孟修聯絡嗎?」
我馬上點頭說:「有啊,我還蠻常約他出來的!」
「是喔?沒想到你們感情這麼好。」
「也不算感情好啦,其實……」我說:「我約他出來只是在抱怨、把負能量丟到他身上而已,不得不說,跟他抱怨真的很有效,不管心裡有什麼不爽快的,跟他講完後就舒暢多了!」
「原來你也是啊。」坐我旁邊的同學神秘一笑,說:「其實,我也……」
大家紛紛開口承認,原來每個人都會約孟修出來,然後把他當成垃圾桶,一股腦地傾倒情緒上的垃圾。
「畢業這麼久,他的體質還是沒變,甚至還更厲害了呢!」
同學們哈哈大笑,不過也有人不安地說:「不過我們這樣會不會對他太殘酷了啊?感覺只是把他當工具用而已。」
「哪裡殘酷?要不是他有這個體質,他這種陰沉的人哪會有朋友?我們已經對他很好了!」
「說到孟修,你們有人知道他最近在做什麼嗎?」
「不知道,有人知道嗎?」
問過每個人後,發現大家都有孟修的手機號碼,卻沒人知道他的近況。
「看那傢伙的樣子,他一定還單身,然後在某個地方做著普通的工作吧!」
我們開玩笑地說著,反正孟修對我們來說就是個情緒上的垃圾桶,倒垃圾的時候找他就對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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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月後,我接到了孟修的電話,他跟我約在一間咖啡廳,那間咖啡廳正是我們之前常碰面的地點。
這是孟修第一次主動約我出來,雖然有點奇怪,不過正合我意,我最近的壓力也累積到一個階段,差不多快滿了,正好把這些負能量都丟給孟修。
到咖啡廳一看,孟修已經坐在那裡等我了。
「今天要喝些什麼嗎?」我問孟修,他只是搖搖頭,示意他什麼都不喝。
「真的不要?我請客喔。」
孟修又搖了一下頭,既然這樣我就不客氣了,幫自己點了一杯咖啡後,我就開始跟孟修抱怨起來。
抱怨完工作上的事情,當我的情緒累積到最高點,正準備開始抱怨妻子的時候,孟修突然說話了。
「你……這次……」
「什麼?」我看向孟修。
我之前在跟孟修抱怨的時候很少會去看他的臉,就算看了也不會去注意,反正他總是面無表情。
不過這一次,我看到他的臉後,本來想抱怨的情緒瞬間就被驚恐給取代了,他的臉完全變了個樣,彷彿從我口中吐出的埋怨,全都在他的臉上具像化了。
孟修的臉部因為腫脹而變得畸形,肌膚帶著不自然的青紫色,腫脹的臉頰把原本的五官推擠得幾乎認不出來,只留下一雙突出的雙眼,讓人聯想到剛從水裡撈起來的浮屍。
我嚇到完全無法言語,反而是孟修的聲音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特別冷靜。
「……這次……能換你好好聽我說了嗎?」
像是要把以往吸收的所有負能量都吐出來似的,孟修一說就停不下來。
「先來說你公司的事情吧……你自己摸一下良心,你在公司裡對新人吹毛求疵的做法真的是對的嗎?那些前輩留下來的爛規定,你以前不是也很討厭嗎?為什麼要逼自己也變成那個樣子呢?還有你妻子,也不想想整天跟女客戶搞曖昧的是誰,是你先到處拈花惹草,她受不了才會跟男同事一起出去,你以為你有資格跟我抱怨?先看看自己的樣子吧!不要以為你自己都是對的!」
聽到孟修細數我跟他抱怨過的種種,我完全傻了。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孟修大力吐出一口氣,他的臉也跟著恢復成為原本的樣子。
「這是最後一次,再見了。」
孟修對我留下這句話,然後就站起來,走出了咖啡廳。
我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現在的情況就像我在路邊等垃圾車,垃圾車卻把我以前丟過的垃圾全都扔回來,壓在我身上一樣。
我曾經製造多少垃圾,現在壓在我身上的垃圾就有多少。
此時此刻,不管心靈還是肉體,我全身上下都快被壓垮了。
原來單方面聆聽惡毒的語言,是這麼沉重的事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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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過同學們後,我發現不只我一個,原來其他人這幾天都有被孟修約出來訓斥過。
大家曾經丟給孟修的負能量,最後全都反噬到自己身上了。
我想起婚宴那天有人說過的話:「要不是他有這個體質,他這種陰沉的人哪會有朋友?我們已經對他很好了!」
……沒錯,我們以前沒有欺負過孟修,但我們一直強迫他接受我們的負面情緒,這難道不算是一種霸凌嗎?
長久以來,容易吸收負能量的他一直被迫接受每個人的怒氣跟恨意。
再大的垃圾桶也是有容量限制的,一旦到達極限就會開始變形。
孟修那變得像浮屍般的腫脹臉孔就是徵兆,累積在他體內的怨念已經快撐不住了,他必須在自己被撐破前,把垃圾吐回去給每個人。
我們在抱怨給孟修聽時從來沒想過這一點,我們只想到自己,只顧著一股腦地把垃圾丟給他……
我想打電話給孟修跟他道歉,他的電話卻已經成了空號。
去他家找他?沒人知道他的地址。
他的家人呢?沒人知道他家裡任何人的聯絡方式。
他在哪裡工作?結婚了嗎?有沒有小孩?我們全都不知道,因為每次跟他見面,我們總是在跟他抱怨,從來沒有給他機會開口說關於他自己的事情。
或許孟修主動打給我們的時候,他就下定決心把垃圾全都清空,不再當垃圾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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