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境之南‧太陽之西
【孤獨感與純粹性】
「大家都在那裡，但真正活著的是沙漠。」這是主角阿始時常在心裡想像的畫面，而在沙
漠，有他生活中身邊形形色色的人們，包括他自己、妻子有紀子、兩個上小學的女兒、初
戀女友泉、12歲結識的青梅竹馬島本或是其他在廣義稱得上是朋友的人。但是這些人，在
阿始的想像中都是死的，真正活著的只有沙漠，而其他人更精確地說，只是沙漠中會移動
的布景，日復一日的上演名為生活的戲劇，這種得以具象化的孤獨感就是村上春樹最常描
述的主題。而身為村上春樹的小說迷，固然對於其孤寂的描寫已相當熟悉，但我認為這本
1992年出版的長篇愛情小說，在我心中還是擁有使我浸淫不能自拔的特權。
阿始在那個樂音悠揚的房間，心裡是這樣想的。「那隨著表情的變化，形狀也微細地改變
的薄唇，和瞳孔深處一閃一閃若隱若現的微弱光芒，一直到現在我都記得很清楚。」12歲
結識的阿始與跛腳少女島本，儘管只是小學生，卻會前往島本那擁有高級音響的家裡，彼
此兀自坐在那欣賞島本父親的黑膠唱片，他們聽那首老歌國境之南，也聽古典音樂李斯特
協奏曲，雖然僅是聽音樂，卻唯美的為兩人回憶決定了主題曲。童年似將萌芽的愛戀卻不
免俗地因為時間而漸行漸遠，直到20年後兩人再次相遇，人面桃花之慨更是如同兒時的樂
音直達心弦。
島本說「對我來說，存有中間性的東西是不存在的。所以你要嘛就全部接受我，或者不要
我。如果要的話，我的事情就要全部接受，包括我跛的腳、還有我所包含的全部。而且我
可能也要你的全部。」這場重逢，愛戀是絕對純粹的，島本索求愛情不是全有就是全無的
純粹性，而不存有中間性的選項更是因為長達20年積累的孤獨以及物是人非的距離感需要
完全純粹的愛填滿，不能有50分的付出，只能是0分或100分。命中注定的兩人無法擁有命
定的戀愛，而阿始因此累積過多混濁、或者說是50分的付出，包含至今他開設酒吧的工作
、兩個孩子以及妻子、初戀女友泉，一切都是。對他來說，自從12歲那年的黑膠唱片不再
響起時，生命中的所有事物都失去了純粹性，所以總是用50分的態度面對生活，心扉緊掩
的後果就是損壞了生命中其他重要的人。失去純粹帶來的長年孤獨，他們彼此互為因果也
互為關連。
【女人】
阿始除了命中注定的島本以外，還有高中時認識的初戀女朋友泉。毫無疑問的，阿始徹徹
底底的毀壞了她，就因為他沒有島本的純粹，所以心扉對泉始終緊掩。青少年時的性慾，
泉也無法滿足他，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恰巧認識泉相當親密的表姊，他從此與泉同時交往
，也同時和泉的表姊發生關係，而那是激烈且不計任何代價的性愛。東窗事發後，泉理所
當然地離開了阿始，而在這20年來泉發生了什麼他並不知道，直到有一天他經同學所說，
泉已經不像過去可愛了，至於什麼是不再可愛了，其實就是泉臉上的表情自從那天已經被
阿始無情的剝奪了。阿始徹徹底底傷害了她，但程度遠超過傷害，是已經無法回復的損毀
。
至於妻子有紀子，始終不明白阿始內心在想什麼，也隱約知道他和島本的外遇，而他從來
沒有對妻子敞開心胸，說來殘酷，正是因為他的妻子不是島本。但有紀子最終還是給了阿
始一份仁慈，沒有消失也沒有離開，還是選擇待在這片荒漠上的家。為了這段12歲時純粹
的真愛，阿始不僅付出了空白了幾乎一輩子的代價，也使身邊愛他的女人從此損毀了。純
粹不只唯美，更多時候帶來的是殘酷，而更因為他和島本是命中註定的，所以不論知道結
局如何，阿始無論如何都會不斷重複這段錯誤。可以說他毫無悔意，但更適合說這就是每
個人都有的不完整與缺陷。
【國境之南】
South of the border, down Mexico way.
That's where I fell in love where stars above, came out to play.
And now as I wonder, my thoughts ever stray.
South of the border, down Mexico way.
國境之南是1939年的美國歌曲，描述在墨西哥所見所感，也是島本和阿始12歲時充滿回憶
的那首歌，這是他們邂逅的主題曲。悠悠的旋律伴隨著兒時聽不懂的語言，但對當時的他
們，歌詞的內容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陪伴彼此的時光，儘管懵懂，僅以握手傳達情意
，但有了這首歌當催化劑，就能銘刻20年的孤獨時光。
島本說「小時候聽這片唱片，我每次都很不可思議地想著國境之南到底有什麼呢? 但長大
後了讀了那歌詞，覺得好失望啊，只不過是關於墨西哥的歌嘛。總覺得有很漂亮、很大、
很柔軟的東西。」島本心裡對於國境之南的想像，顯然是12歲美好時光的美化記憶，漂亮
、很大、很柔軟的東西就是那才剛萌芽的情愫。儘管兩人相隔20年再度相見，也承認彼此
的不可取代，但隨著長大對於歌詞的了解，很多東西如同對國境之南幻想的破滅，而島本
和阿始終究不再擁有12歲的青澀時代，國境之南最終也只是那廣布沙漠的墨西哥，而島本
和阿始也都在那座沙漠裡面，但只有沙漠是活著的。
兩人最後相約一起聽這張唱片，之後也因為承諾彼此是雙方的唯一，所以他們不問理由的
激烈性交，翌日島本就這樣徹底消失在阿始眼前。我想這首歌也是他們倆20年後相見的隱
喻，即使他們仍然相愛，但破滅的不只是國境之南的想像，更多的是時間造成的差錯，最
後便以錯誤的方式凝固下來。
【太陽以西】
想像看看，你是一個農夫，只有一個人住在西伯利亞荒野，
然後每天耕著田，眼睛所看見的四周，什麼也沒有，
北邊有北邊的地平線，東邊有東邊的地平線，
南邊有南邊的地平線，西邊有西邊的地平線。
每天當太陽從東邊昇起時你就到田裡工作，太陽沉入西邊的地平線就回家睡覺。
然後有一天，你體內有某個東西死去了，突然啪一聲斷掉死去了。
於是你把鋤頭丟在地上，就那樣什麼也不想地一直朝西邊走去。
朝著太陽之西，然後就像著了魔似的好幾天好幾天都不吃不喝地繼續走著，
最後就那樣倒在地上死掉了。這就是西伯利亞歇斯底里。
島本說的西伯利亞歇斯底里，就是阿始這20年來日復一日的生活，雖然並非一事無成，但
在真正意義上也只是機械性的進行例行公事。就算是諸如結婚這種大事，阿始的描述也僅
僅是和他的妻子有紀子相處並不討厭，也覺得愉快，但這種感情在字裡行間就可以清楚感
受到並不是愛情，就像西伯利亞的農夫進行收割一樣的作業，只是一年秋天就該收穫，只
是人到30歲就該結婚，而在此時恰巧結識不錯的人，就這樣順勢結了婚，也利用了岳父的
資源開了酒吧。一切看來是如此理所當然又幸福，但對阿始而言那是錯誤的、不對的。
人生就像是急速駛動的摩天輪，平時靠著支架和圓心連接循環的旋轉，無論是順時針、逆
時針我們都可以順利進行。但如果哪一天，支架提供的向心力小於急速旋轉產生的離心力
，整個包廂都會甩離平常的軌道。我想阿始與島本的再次相遇就是向心力與離心力勢力消
長的關鍵點，他再次見到島本時，摩天輪的支架斷了，猶如西伯利亞農夫心中的什麼損壞
了一樣，他可以放棄一切就為了與島本進行一場純粹的戀愛。阿始不計任何代價地追求太
陽以西的島本，但是地平線以外的世界並非匹夫之勇就可以企及，長達20年的距離是一時
半刻追不到的，就算再怎麼奔跑也只是徒勞。所以島本消失了，阿始也死在一片荒漠中向
西的路上。
島本索求的國境之南和阿始追求的太陽之西，既沒有漂亮、又大又軟的東西，也沒有12歲
時的跛著腳的島本，那裡只有一片什麼都沒有的孤寂荒漠，而這就是追求純粹的代價。
【國境之南、太陽以西】
我不像阿始一樣心中有一個島本，也不像他已經有了尚稱成功的人生。我只是一個學生，
照理說很難體會中年危機這樣的議題，更難對於長年空白的歲月有所感知，但我相信每個
人心中都有那一個想像破滅國境之南，也有那一片徹底荒蕪的太陽以西。高中時，總想著
大學生活是什麼樣子，是不是會拿著原文書在婆娑的樹蔭下乘涼呢、是不是會過著跟高中
截然不同的人生呢、是不是會擁有成年的實感呢、又會不會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情呢? 就
像島本和阿始對於國境之南的想像一般，那裡有很大、很漂亮、很柔軟的東西。對我而言
，大學也理應有很棒、很華麗、很舒服的東西，但這種想像破碎的程度遠比我還高，最後
是完全的粉碎，連點美好的影子都見不到。
國境之南的另一邊是美夢的想像，我失敗了，一路向南的路途太遠、太長、太平坦。太陽
以西的另一邊是美好的追尋，而我也同樣失敗了，一路向西的路途太遠、太長、太顛頗。
我在學業上取得不差的成績，也交了大學理應交到的朋友數量，但換言之我也僅僅在大學
這三年中得到大學生「應該」要得到的東西，沒有多也沒有少，就像例行公事般完成這些
事。設想30歲時回想大學人生，對許多人而言可能是段珍貴的時光，但對我而言幾乎可以
稱做空白的那些年。很不幸的我不像阿始那樣，為了追求純粹的愛進行長年的人生折損，
我沒有目的卻也能進行這四年枯燥的生命空白，既沒有深度更沒有內容。
大家都要一一消失掉，我想。
有些東西像切斷一樣喀一聲消失，
有些東西需要花一些時間像雲煙一樣慢慢散去。
然後最後只有沙漠留下。
我的國境之南，是那一片沙漠 ; 我的太陽以西，是那一地黃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