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華
「TVB」合約編劇,作品有《強人》、《執到寶》、《孖生姊妹》等。
赴巴黎,比利時及在英國本土演出巡迴劇目《教我如何愛四個不愛我的男人》
獲「英國柏克萊新舞台獎」,委託創作新版《男更衣室的四種風景》,假倫敦
「ROYAL COURT THEATRE」作世界首演。
與關錦鵬合作,包括《兩個女人一個靚一個唔靚》(張曼玉,蕭芳芳主演),
《一世人兩姊妹》(「港台」劇集),《紅玫瑰白玫瑰》(獲九四年「金馬獎
最佳改編劇本獎」)。
創作了十八齣創作劇目,包括《悲慘世界系列》、《男裝帝女花系列》、
《兒女英雄傳系列》,《愛的教育》,林奕華的「寓戲劇於思辯及教育」已從
「香港大學」、「香港科技大學」,推進至台北「國立藝術學院」),及計劃
中的中學與青年中心。
獲「香港藝術家聯盟」頒發香港藝術家年獎,活躍於「戲劇」及「教育」以外,
替信報、明報、E+E、女性雜誌ELLE、北京演藝圈雜誌等三地文字媒體撰寫文章。
安女郎遇上安女郎
文/林奕華
《色,戒》從在威尼斯影展曝光到在香港作全亞洲首映,上周末可說是到達宣傳的沸
點,不因為當晚冠蓋雲集、星光熠熠,而是來了一位「不速之客」章子怡。
身份多重的章子怡。最招是非的章子怡。她不可能不知道在《色,戒》的首映禮上
「霎時現身」(李安事前只知道將有驚喜!)會為自己帶來多少「好」新聞—— 假
如沒有新聞等於「壞」新聞。關鍵就在於她的身份多重性,將會讓又有不知多少新的
標籤、猜度、指控,隨着她的名字走進歷史。
由李安一手提拔,出席恩師的新戲首映表示祝賀,本來是天經地義。但因盛傳她對女
主角的角色曾努力爭取但導演不為所動,善意的支持便被演繹成吃味式的「踩場」。
「踩場」在廣東話是「黑話」,流行於幫會與蠱惑仔集團,章子怡是堂堂女明星,把
這樣一頂帽子套在她頭上,無非是給她製造「來者不善」的印象,一如在《臥虎藏龍》
中玉嬌龍單人匹馬闖入高手雲集的客棧,為了揚名立萬而橫掃各路英雄。
於是首映禮出現兩個版本:電子媒體拍到她到場與李安湯唯握手的畫面;平面媒體的圖
片雖也見到她客客氣氣的與主人家及其他來賓如周潤發平排一行合照,文字卻完全是另
一個故事。有寫「章子怡全程不看湯唯一眼」,然後是「湯唯不屑章子怡耍大牌黑面」
,
加上二人剛巧又是穿着一樣墨綠色晚裝,我可以想像記者在下標題時有幾樂不可支 —
—先別說這是屬於「天作之合」式的「安女郎遇上安女郎」,光是章子怡一個人便已足
夠大寫特寫——誰叫閣下明知道別人愛說妳機心重,好搶人鋒頭,妳還是要「自投羅網
」?
有章子怡的「踩場」,的確會讓首映的局部觀眾在看戲時心不在焉——銀幕上有一個王
佳芝,銀幕下有兩個:實的和 虛的,換了我也在現場,攪不好也會一邊讚歎湯唯的恰
如其份,但也分了心神去想:是章子怡的話,同樣一段戲會怎樣演?
章子怡的可愛,其實跟麥當娜不相伯仲,她(們)就是不太按常理出牌。我絕對相信她
是想對李安致意,對湯唯好奇,想看梁朝偉,她就來了。但有很多圈內人會考慮的「明
哲保身」,她不會不知道,分別可能在於她更清楚謠言並不止於智者,與其凡事在左量
右量之後還是被批評「機關算盡」、「居心叵測」,倒不如順應自己的意願之餘,也為
娛樂行業製造一些熱鬧—— 這,本來就是「明星」的義務。
章子怡為《色,戒》在港的首映禮帶來了話題性。那可以是替恩師贈興,替得過金獅的
電影錦上添花。兩項效果都沒有值得非議之處,但媒體到底是「魔高一丈」,馬上作出
有人有意搶女主角鏡頭的文章。翌日報上一張又一張湯唯手持一杯香檳大方微笑的照片
,我都把它們解讀為「一笑置之」——當章在這個晚上飾演的是「明星」,湯則是「演
員」,兩個角色一點衝突也沒有。
相信
文/林奕華
見到湯唯,我問了她幾個有關《色,戒》的問題。(一)妳對鑽石有感覺嗎?(二)你
怎樣看「到女人心裏的路通過陰道」?(三)如果有人找妳當《色.戒》舞台劇版的王
佳芝,妳會考慮嗎?
當時是我和其餘三位香港文化人加上一位媒體主持與她和李安導演在多部電視台的攝影
機前「聊天」。坐在她對面正好是曲尺型沙發上的四個陌生男人 。經歷了《色,戒》
整整一年由秘密來港受訓,到奔波各地拍攝的磨練,湯唯大抵不覺得「應付」這種場面
需要搬出「王佳芝」的八面玲瓏,故此,儘管坐在高級飯店四十五樓會客廳的皮沙發上
,
她本人的穿戴又是閃閃生輝,湯唯的一問一答還是相當率真自然。從而讓我看到她沒有
像王佳芝般,有着外國人說的drama queen 性格。
如果換了是張愛玲眼中的「王佳芝」,姿勢必定轉個不停。倒不是說王一定造作,而是
她真喜歡演。張愛玲寫王佳芝時並未暗示她的演技屬於第幾流,但在沒有劇本,沒有固
定台詞的情況下,一個廿三歲的年輕女子可以直入虎穴,不可能只憑口舌便給——可見
光說她是演員,對王佳芝也有欠公允——她還是個編劇,富有創作精神。
創作需要動力,動力通常來自不安份。王佳芝接受以扮演麥太太挑戰自己,愛國是堂皇
但又表面化的理由,背後不可能沒有她對生活苦悶的抑壓已久。把救國救民掛在唇邊的
樣板角色既不會令她覺得得到釋放 ,更不可能增加她的自我優越感,也就是她的存在
感。相反地,把舞台一直往不知哪裏是邊緣的地方推,可以給予演員無限的發揮空間。
說明佳芝追求自由,也愛好刺激。她是個肉慾主義者。
小說中不止一次提到,為了達成刺殺的計劃,麥太太的排場早已超出一群愛國青年所能
負擔的成本。以公費打扮得花枝招展地演着一齣效益成謎的戲,假如當年王佳芝也得到
今日湯唯的贊助——動輒上百萬的首飾配戴身上,出席完大小場合便需交還——愛國分
子的負擔既會減少一點,對王佳芝的不信任也就少一些。
兜了一個大圈,我其實是想說,張愛玲的《色.戒》與李安的《色,戒》不一樣,是因
為張愛玲以王佳芝刻劃虛榮,但李安更相信愛。
在床上
文/林奕華
每部小說拍成電影(或電視劇)都是對導演解碼原文的考驗。當我看到《色,戒》在這
屆威尼斯影展首映翌日的最大新聞是男女主角的床戲「石破天驚」,我是憂喜參半。喜
的是估計李安找到了它「很不張愛玲」的原因;憂的是,一向愛把張歸類在鴛鴦蝴蝶與
唯美浪漫一派的人們,會對如此解讀買單嗎?
直至看了電影,看過那三場被渲染有三十分鐘長的「肉搏」(大約十分鐘長),我才確
定《色,戒》落在李安手中仍不失為一部李安的電影—— 這樣說沒有絲毫貶義,因為它
是透過李安的善意來理解的張愛玲小說,原著怎樣寫中國男人和女人,到頭來也是通過
李安的詮釋來展現,不论在他們有穿或沒穿衣服的時候。
一般人對床戲的態度——不論是拍的、演的,甚至看的—— 都是那句「視乎劇情有否需
要」。而這句話也無可避免的成了《色,戒》的審查關卡。若以小說原文比較,王佳芝
與易先生的性關係確實沒有多少筆墨形容,從過程、感受,到心理活動都是暗場交代。
然而,張愛玲的不寫之寫也不是為了保持人物——特別是女方——的高潔型像,或男方
的神秘感(尤其是技巧與能力),卻是要更一針見血的為《色.戒》點題——如果說小
說沒有刻劃女間諜與漢奸 緣何如魚得水,連在二人口中的所謂「愛」,張愛玲也沒有詳
細闡說那是什麼,除了借某國學大師的一句「雋語」作出調侃:「通往女人心的路,是
陰道。」
李安把這句話拍成了具爭議的床上戲。因為女的是個「處女」——這身份也是湯唯作為
新人的比喻(傳聞有人看完《色,戒》試片第一個關心的是:「她以後如何嫁得出去?
」
。這不是確確實實反映王佳芝為了完成大我所作的犧牲,在某些人眼中也正是湯唯的
「犧牲」?),而梁朝偉,在《春光乍洩》、《花樣年華》和《二 ○四六》都沒有「
做」得這樣徹底,甚至可以說,是讓對他有幻想的觀眾少了大量空間。在手法上,李安
沒有依循張愛玲的嘲弄諷謔,但他也沒有破壞或扭曲王與易那獵物與獵人的關係,只不
過由他操刀的三場性戲並不是交代女的如何掉進自設的陷阱,反而是男的怎樣由主動變
成被動 ——在床上。
獵人獵物
文/林奕華
張愛玲沒有在《色.戒》中直接描寫王佳芝與易先生在床上是怎樣的兩個人。但在張愛
玲眉目傳情下,讀者不難想像他和她會怎樣做——性慾先是心理需要的反射,再通過肉
體接觸得到滿足。王佳芝身為色誘的餌,易先生是活在緊張與徨恐之中的權力角色,二
人之間的多重扮演包括獵人與獵物,主人與僕人,侵略與被侵略,施虐與受虐,都將從
心理轉化成床第活動。在一切的盡在不言中裏,其實離不開最核心的模式:一個主動,
另一個被動。
表面看來,易先生當然是主動一方。他是男人,年紀比王佳芝大,雖說是被誘惑者,但
對方到底是有夫之婦,他的配合再被動,也帶有侵略者味道。也就是說,他有義務瞭解
勾搭自己的人妻為何不滿足,從而明白他自己的魅力與長處何在。
如果易先生真覺得被王佳芝看中是某種恭維、抬舉,那他的弱點之一,就是虛榮。都說
虛榮的人再主動都不過是在行為上進取,骨子裏對被認同的極度渴望,說明他其實是被
動型人格。他的主動,只是主動的被動。
李安用三次幽會交代易先生與王佳芝在關係上的變化。第一場易先生來勢洶洶,扯頭髮
,撕破衫,一切符合強勢男人的架式,儘是霸王硬上弓。但做完後他快樂嗎?滿足嗎?
倒更像公事公辦一場。第二次是姿勢先行,兩個人的地位比第一次相對平等,因為過程
是探索式的。到了第三次,經歷過第二次的互相包容——彼此已大約摸到對方的需要—
—李安讓王佳芝作出了最大膽的舉動:她蒙住易先生的眼睛,要他在一種不安全感之下
經驗高潮的到來。
鏡頭多次在湯唯與梁朝偉的反應來回切割。女上男下的這段較勁戲,男方感受明顯被女
方控制,梁朝偉把幾次接近爆發卻又被湯唯按住的緊張演得絲絲入扣,直至真已忍無可
忍,從他喉頭發出的那一聲既痛楚又暢快的嘶叫,我認為是《色,戒》/李安為華人電
影豎立的里程碑:男人作為「獵人」必須承受的壓抑、箝制、偽裝,就這樣被一個懂得
他的「獵物」徹底釋放。
難怪易先生會把王佳芝視為「知己」。讀到張愛玲這樣寫我們還不是太明白,直至李安
以他的 詮釋解開了這個謎——易先生才是真正的「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