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之城 (City of Memories)
李靖惠 Lee Ching Hui
2007 台灣 | 紀錄片Documentary | Color, Black | Beta | 101min
若不是女性影展,我也許一輩子看不到李靖惠的紀錄片,
因為她紀錄的角落,太小,卻太有存在感,是走在台北街頭,
隨時會擦肩而過的那種小,是放在心頭上隨時惦記著的存在感。
李靖惠的思念之城,紀錄的不是台北離鄉的遊子,
而是台北離鄉(離家)的老人家們,那些被子女送到養老
院“安養“的老人家們,灰色的步調卻意外將我這離鄉遊子
支解,把我的心剪得細細碎碎,躲在電影院中稀疏
的觀眾裡,眼淚掉個不停。
紀錄片拍攝的地點是台北市的一家私人安養中心,
時間拉得很長,長到我內心吶喊著“快結束吧!
我不忍心再看下去了!“ 但是每個畫面都直逼著我的眼睛,
深深刺在心裡,李靖惠要大家去面對那個隱藏在城市繁華背後,
那種參雜著屎尿血眼淚食糜的力量,那是老去的力量。
養老院裡,有一個失明的玉女奶奶、愛唱平劇情感豐沛
的小張奶奶、缺條腿的阿嬤、失憶的老父親,愛吹口琴的
簫小弟(爺爺)還有其他眼神渙散,沈默如櫥櫃、
鐵床、鐵窗的老人家們。
失明的玉女奶奶,用觸摸的方式生活,神智不太清楚
的她,似乎決定用嘴巴向世界宣示生命的存在。見她
躺在床上,動不動叫“阿婆“、“阿娘唯“,拿鐵杯要
喝水,換來的是捆綁在輪椅上,因為玉女奶奶看不見,看
護怕她打翻剛煮好的飯。從前是個裁縫的她,每次被
綁都會用牙齒想辦法把安全帶咬爛。當雙眼看不見,耳朵
與頭腦也不那麼靈敏的時候,玉女奶奶想用僅存的牙齒,
用呼喊的方式強調身為一個人的存在權利。蜷在床上的
是一個浸泡在悲傷與失落中太久的嬰孩,本能地
喊著“阿婆“,或是,“阿娘唯“。
小張奶奶可以說是李靖惠紀錄片中的主要角色,愛唱歌愛唱
國劇的她即使老了,穿得都還是閃亮的黑色毛衣,依靠著
輔具,儼然是個巨星。上海來的她,年少時可真風光,
跳舞唱歌打牌,風光的過去卻在年老後如齒輪般
不停地在她心板上刮著。在狹小的養老院,老人家睡在
被隔板隔著的床位,像動物。好比小張奶奶說的,
“這裡不是人住的,好好的人住在這裡也會生病。“
她一隻眼睛看不見,腳也不方便,卻用唱歌來自嘲,
自娛娛人,在怎麼快樂的曲調,小張奶奶唱起來都像
小調,她是個被困在養老院中的苦旦。最期待的是家人
的探視,好不容易等到大兒子來看她,買了橘子送她。
吃橘子成了思念的表示,橘子皮嗆人,白色的思念糾纏著,
酸甜酸甜,小張奶奶躲著吃橘子,橘子吃光了,
剩下等待,連籽都捨不得吐掉。小兒子終於來了,
說要到加拿大去,這一走可把小張奶奶最後一絲
希望也掏空了,她好無助害怕,卻走不出去,
走不出養老院也走不出絕望的深淵,只有與外籍看護
吵鬧來的六瓶台灣啤酒。紀錄片開始沒多久,
小張奶奶說她總有一天會從五樓的養老院跳下去,
沒想到後來,小兒子走沒多久,果真跳下去了。
影片的最終紀錄了李靖惠與小張奶奶最初認識時的對話,
李靖惠說要拍紀錄片,小張奶奶用洪亮且清楚的聲音問到:
“會播嗎?“ “看得到嗎?“是的,我們看到了。
看到陰暗狹小的養老院裡,萎靡的老人家與機器人般
的外籍看護,看到鐵窗裡老人家的期盼,對照鐵窗外
台北街頭四季的流轉,繁華的霓虹燈沒有生命溫暖的
表現。養老院是個停滯在痛苦、回憶、等待的空間,
老人家們睡醒等待著用餐吃飯等待著上廁所等待
著睡覺等待著天亮,在過年前知道無法回家過年
時崩潰了,但,崩潰又怎麼樣,等待繼續。到最後,
我真說不出老人家等待的是與家人的團聚?回到從前
的機會?還是死亡?看著畫面上無助的眼睛們,
眼睛旁的縐褶,煞那間我錯覺是在看電視台上
灑狗血的鄉土連續劇,但是,這些影像太真實了,
真實到我無法正視。
紀錄片中,李靖惠紀錄的多半是奶奶們,聽她們用
最後的生命講述台灣婦女的故事,她們曾經“好命“,
經歷丈夫外遇娶“細姨“,不管過去如何風光還是辛苦,
最後都送到了養老院,阻隔時間與生命的密封盒。
來探望的也總是女兒們較多,兒子們相較之下,
顯得不知所措,害羞表達對母親們的愛與關懷,
亦或他們總必須在理想與現實壓力下低頭,
向前走都來不及了,怎麼往後看?
看完電影,走出熱鬧的西門町,西門町是個新舊交雜的場域,
最年輕與最老的都在這裡相遇。我們的注意力往往被
最新潮的刺激,巷弄中的過去斑駁成盲點,除非回頭
仔細看,鼓起勇氣仔細看,否則是不可能被兩面刃劃傷的。
台北街頭秋天冷酷得異常舒服,哭太久的眼睛隱隱作痛,
我的心裡從此多了一個牽掛著的地方,給爺爺奶奶婆婆阿伯們。